凭海临风 作者:杨澜-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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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安慰?她泪水后面的细节我无法了解,我也宁愿不知道。当初她即将踏
上异国土地的时候,该是非常兴奋的吧?她的在上海的老姐妹们该是非常羡
慕她的吧?她跨越太平洋,追求的幸福老年该是与现在的境遇有不少差别的
吧?孩子曾是她一生的事业和寄托,如今她一贫如洗,言语不通,把岁月时
光编织进一只只手袋中,才是她所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吧?
我默默地起身离去,又望见沙发上那些乖乖坐着的老年病人,其中有一、
两个正聚精会神地用手去抓在眼前光线中舞蹈的灰尘。对比蔡老太,他们显
得幸福多了。
就在采访了这家老人院的当天下午,我在离住处不远的理发店里遇到了
一位名叫戴维的美国老人。当时,理发师约瑟夫正在给他系围脖儿,冲着镜
子对他说:“戴维,你现在越来越精神了,等我给你剃个漂亮的发型,保你
比年轻时还帅。”
“算了吧,我年轻时头发比现在密多了。对了,我还没跟你算帐呢,这
两年我的头发越来越少,怎么也不见你减价呀?”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我留意打量着这位风趣的老人。他花白的头发,
红通通的脸,挺直的腰板,充沛的底气,真是位精神的老先生。老人生活的
选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我当下决定采访他。
他爽快地答应了,但说当时正有个约会,不如傍晚在街心花园碰面,那
是他每天散步的必经之地——原来我们还是邻居。
当他如约出现在花园时,手里已牵了两只棕色的鬈毛狗,老远就跟我挥
手致意,兴高采烈地指着树上的花蕾说:“纽约的春天总算来了,我还以为
它今年要耍赖了呢。”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起来。老人今年已近八十岁了。他出生在美国中部的
一个农场里,三代同堂,一大群孩子。”整天乱糟糟的,没人能完整地说一
句话。”他笑着说。后来,他不愿意再过平淡的农场生活,只身来到了纽约。
当过餐厅侍从,杂货店伙计,最后不甘寂寞,上了表演学校,做起了演员。
他提了几部电影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心想这下会使老人难堪,便连忙补
充一句:“我才来美国两年,很多老电影我没看过。”
他毫不介意,说:“别说是你,就是美国人也早把这些电影忘了。我当
时演的只是些小角色,我自己都记不得了。不然,今天我坐在这儿,不是会
有很多人围过来找我签名了吗?”他顿了顿,挺得意地眨了眨眼睛,继续说:
“不过,我最骄傲的是: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演艺圈里,我一直都有工作,从
来没让我太太孩子担心过。我太太可漂亮了,可惜去年她过世了。现在,我
跟它们过。”他说着,拍了拍身边的鬈毛狗,两只小狗亲热地伸出舌头,起
劲儿地舔了舔他修理得很整齐的胡须。
我问起他的孩子。他告诉我,他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干得不错,在大公司
里做经理,也已生儿育女。前两天过父亲节,孙子、孙女们还给他寄来了贺
卡。逢年过节,儿女们都来看他,他也时常去他们那儿串串门。
“但我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他说,“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即
使是亲生儿子的负担。我能自己照顾自己。再说,我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
我在学电脑,每天在电脑网络上读报纸杂志;我还研究股票行情。不瞒你说,
我早些时候买的股票,价格都已经上翻了好几倍。”老人说到兴奋处,手舞
足蹈。显然,能跟我这位小听众吹吹牛,他很开心。
“如果有一天您无法照料自己了该怎么办?”我不知趣地问。
“我早就买好了保险,到时候会有家庭护士上门服务的。当然,并不是
每个老人都有这个条件。我是很幸运的一个,计划得比较早。”
我被老人的自信感染了。早晨在养老院里的压抑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在美国的三年中,我发现文化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老年人对自身的
看法。据美国官方统计,七十岁以上的华裔老人的自杀率是白人老人的十倍。
我个人认为,这固然与华裔老人经济状况的相对贫困有关,但精神方面的因
素恐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自杀与绝望相联,绝望又是失望的积累。而失
望呢,就会牵扯出原本的期望。不少华裔老人对自己晚年的期望往往依赖于
子女对他们的态度,诸如是否与子女注在一起,子女是否孝顺等等。在我们
的传统中有“养儿防老”的观念。如果年纪大了,子女却不在身边照顾,岂
不与孤老无异?住老人院更被不少老人认为是丢脸的事。而美国人的家庭似
乎就是为两个人准备的,儿女只是中间十几年的过渡。儿女一旦成人,经济
上就与父母绝对分开,父母一般来说也不愿像许多中国老人那样承担抚养第
三代的“麻烦事”。乐得自己出外旅游——累了一辈子,该清闲一下了。反
过来,父母年迈体衰,子女虽然通常也会每周过来探访一下,但亲身服侍的
并不多见,父母也并不因此责怪子女——因为他们年轻时也没有照顾过自己
的父母。每个人的晚年生活的质量几乎全由自己负责。如果工作时没有给自
己预备下养老金,那可全怪自己,这包袱做子女的一般不会承担。
两种观念,孰优孰劣,很难给以简单的判断。一方面,人是需要亲情的
动物,生老病死,总是希望有亲人相伴,至于彼此不愿迁就,难以和睦相处,
而坚持与子女分居的想法,其中多少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另一方面,一个人
对自己的生活负完全责任,年轻时不依靠父母,年老时不依赖子女,在物质
和精神上保持相对的独立,又的确是一种比较积极的人生态度。我个人认为,
前者可以更多地从子女方面得以改善,而后者呢,对于老人自身的精神修养,
则是有借鉴意义的。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近来颇为憔悴。问其原因,才知道其父去世后,其
母精神孤寂,无以排遣,不时拿女佣出气。近来情况更趋恶化,一天几个电
话打到儿子单位,要求儿子昼夜陪伴,对儿媳又百般挑剔,弄得我这位朋友
与妻子也产生了一些不和;稍有小恙,就疑是不治之症,定要住院治疗,还
时时冲医生发脾气,说他们与儿子一起欺骗她:“你们就是希望我早点儿死。”
儿子对这位母亲毫无办法,人被搞得精疲力竭,只有叹气摇头的份儿。其母
的处境固然让人担忧,儿子的烦恼也实在值得同情。各家的实际情况有很多
独特性,但一部分老人精神空虚,给自己和子女带来很重的负担,却是具有
普遍意义的社会现象。
其实,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口流动性的加强,晚年与子女在一个屋
檐下生活的可能性也正受到挑战。于是,朋友在老年时期就会显得格外重要。
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离休前曾是位副部级干部,实权在握。当年,在
家时门庭若市,出门时前呼后拥,风光无限。离休之后,老人心中一直耿耿
不平,见人必谈世态炎凉,其忿懑之情溢于言表。原来不少先前唯恐巴结不
上的人一见他没了实权,就不再来往了,甚至见面打招呼都少了几份恭敬;
原来生病上医院,医生护士全都殷勤周到,如今不仅脸色不好,而且用药标
准也不如从前。老人心想原先有人鞍前马后地伺候,而现在却连个说话的人
都难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天我去这位朋友家串门儿,与老人家闲聊起来。他又搬出一些新的佐
证,说明人情的浅薄,天底下没有真心的朋友。他的儿子忍不住了,数落了
他几:“老爸,那些人本来就不是你的朋友,人家来就是求你办件事,如今
他们依然要办事,你又帮不上忙,为什么还来求你?要怪只能怪你当时没有
花时间和精力去结交真的朋友。那时候你的架子大得吓死人!换了我,也对
你没好印象,干嘛还搭理你?”
老人猛喝一口茶,不作声了。
一所舒适的住宅在于它的未被占满的空间,一颗睿智的心灵在于它的开
阔与宽松。老年人,正因为与世事的喧嚣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才更应该有了
某种超脱,对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见识。这种精神的陈酿,不仅是社会的财富,
更是他们自身幸福的最好的保障。身体的衰老和精神的成熟,从社会中淡出
和对社会更深刻的见地,这些奇妙的组合往往出现在老年,这是年轻人无以
速成的本领。
再说说死亡,这个等待我们每一个人的结局吧。有一位日本的文学家说
过:“在生活中有真正热爱和留恋的人是不愿死的,但唯有不断积累真正热
爱和留恋的事物的人才能够面对死亡。”这似乎是个悖论,却有它难以抗拒
的魅力,因为一个真正爱着和留恋着的人会在他所热爱和留恋的事物中找到
归宿,找到永生。我的爷爷,当他拄着磨得光滑的手杖看着重孙们追逐嬉戏
的时候,他是多么满足。有一次,须发皆白的他翻开六十年前的照片,指着
上面身着长衫、手持礼帽、潇洒地笑着的自己,说:“时间过得真快!我们
这一辈人,留不下什么遗产给儿孙,只能传个正派的家风吧。眼看你们都长
大了,我很安心。即使有办法返老还童,我也会拒绝,就像一个走了很长的
路的人,快要到家了,怎么也不会愿意被拉到起点,再走一次。”我相信,
经过一次死亡考验的他,说的是不妄的话。在他那被皱纹压迫的眼睛中,闪
烁的是平和智慧的光芒。
人从萌芽开始,就驶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航线。天灾人祸、意外事端,
死亡对于儿童、青年、老年几乎是机会均等,随时可能降临的。从这个意义
上来说,老年本身并不与死亡更亲密。而每位老年人都应该在心里存了感激,
感激上天给了自
己体验完整人生的机会。没有什么比在老年时面临死亡更自然的事了。
每一个有着丰富回忆的人,当他们回首历史往事,品尝个中滋味的时候,就
像是在高速摄影中观察一棵果树的生长,看到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果实由
青变白,由白转红,如果这果实成熟落地,岂不是最自然的结局吗?从容坦
然,在我看来,是最优雅的心态。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说过:“只要有进
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但我还是相信进步。”
当然,我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奢谈老年,定有许多漏洞。但愿我能活到老
年,能以切身体验证实以上的这些话。
体面
“中国人是最讲面子的,”我对我的美国同学说,“美国政府常常在中
国人那儿碰壁,就是因为太盛气凌人,不给面子。”我的同学赞同地点了点
头。
不一会儿,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新问题,皱着眉头问我,“既然中国人最
讲面子,为什么唐人街是纽约各个少数民族社区中比较脏乱的呢?”
我一时语塞。
我的先生曾经有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国秘书,她崇尚中国功夫,刻苦修研,
如今已有了相当的功力,并担任纽约地区女子防身协会的秘书长。别看她表
面温文尔雅,练起拳脚来却是英武逼人。前不久她来到向往已久的中国,乘
国内航班从上海飞往北京。下飞机时,身后一位中国男子反复用手推她,催
她快走,她从未遭此礼遇,不知如何是好,忙问我的先生是否碰上了坏人,
需要还击?事后她不解地问:”下飞机为什么要推人呢?他不懂得尊重妇女
吗?要是在美国,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如果说男人行为鲁莽无礼让人愤怒的话,女人的失态就多少可悲了。我
不明白,不少女人在年轻时非常注重自己的公众形象,为什么一旦生儿育女
步入中年以后,不但对自己的外表漫不经心,连举止也“男性化”起来了?
为一点儿口舌之利就搬出最难听的脏话,连男人恐怕都要脸红,她们却一派
气宇轩昂,自以为泼辣豪爽,在众人眼里,其实已经粗俗不堪了。
如今,国内的考察团一批批地前往国外访问,一些有失水准的行为也跟
着出口到国外”发扬光大”起来。我曾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个旅游点,遇
上来自国内的一个代表团。当时正值暑天,旅游旺季,公共厕所外排起了长
队。三位国内来的女同胞竟如人无人之境,冲到队前,心安理得地等在最前
面,全不顾后面的人高声抗议,只当听不懂英语。充耳不闻。我不相信她们
连“sorry”也不会说。她们说说笑笑地往外走时,人群中发出了嘘声,我听
见有人说:“Chinese(中国人)。”更要命的是,她们认出了队中的我,一
时非常兴奋亲热:“你是杨澜吧?肯定是!我们是你的热心观众。从你的节
目里了解了很多世界知识。”周围的人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