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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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
有些东西一旦沾过就再撒不开手了,他知道自己放不下。
屋内只剩下死一样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廊下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殿下,沈佩之来了。”解蓝在门外唤他,顿了顿道,“您若不想见,奴才这便打发他走……”
他闭了一下眼,这才像是从臆想跌回现实,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没关系。”
他走出来,轻轻掩上门,“我去见见他。”他说着竭力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面上茫然之色渐去,又恢复了常日冷峻。
待沈佩之见到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位殿下比往日还要威严几分,一时竟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陛下后来什么都没说,直接就退朝了。”他也是来回今日早朝情况的。
湘王生性多疑,同一件事,他往往要不同的人复述上好几遍,才肯最终下决断。沈佩之自然不知他这一习性,只是今日为他气势所压,不敢添油加醋、为自己揽功,讲的是实情,大部分与张中谒之前所言相符。
湘王这才面色微缓:“……有劳沈长史了。”
他夸起人来十分吝啬,沈佩之得了这句已是精神一振。更不想,今日离府之时,湘王并未叫解蓝送客,反是亲自送他至门前,倒叫他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了。
却不知湘王今天只是心烦后院起火,顺道出来一散,虚庭一步而已。
待来到府门前,沈佩之方再三拜别,欲登车而去。湘王抬眼一觑,只见那马车内人影憧憧,隔着烟雾似的一层纱,隐约可见是一个女子的剪影。
沈佩之忙解释道:“拙荆今日恰也要出门,仆捎带她一程。”说着又心念一动,觉着这大约是个无形中能使主从关系更近一步的法子,便要叫妻子下来见礼。
“不必了,”湘王瞧出了他意图,心绪繁杂之际,并不想虚与委蛇,摆了摆手,“沈长史这便去吧。”
沈佩之讪讪一笑,这才恋恋不舍下了王府台阶。待来到车前,跨步欲入,里面的人便也伸过手来,替他轻轻将那车帘一挑。
那只手生得惊人的苍白,好似在人眼前晃了一下似的,湘王正要离开,也不免下意识停步看了一眼。只见那车帘背后现出半张皓如冰雪面容,只一瞬,就又被挡住了。
他心中却是一阵悚然,只疑心是在梦中,直到那马车辘辘驶得远了,犹自回不过神来。
“像不像?”他喃喃问道。
解蓝方才一直站在他身旁,当下也是如遭雷厄,怔怔答不出一字。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若非是惊人巧合,那么大约就是前世难逃的冤孽了。
正思忖之间,却见湘王面上神情变幻,最后竟露出一抹喜色来,转身大步往出云阁去了。
他一阵风似的去而复返,弄得琼音一阵迷糊。听他说有办法了,她不免满心怀疑,湘王却柔声道:“真的,你先在这里住两日,好生休息。什么都别想,一切有二哥?”
“正是有你我才害怕呢。”琼音这时却已对他失去了信任,听他这样说,心中惊疑愈重,只觉的他是要先稳住自己,再伺机流掉孩子。
眼下身陷囹圄,她索性一狠心,无论是送来的饮食、汤药,一概不碰。
可她实在是没受过这样苦,如此垂死挣扎了一天多,到底是撑不下去。又觉二哥态度软化,确不像是要害她母子的意思,撑到第二日晚间,终于忍不住吃了些东西。
可这不吃还好,饮食入腹,她顿觉一阵困腻骤然袭来。眼前一黑,竟人事不省了。
作者有话要说:
☆、103 凤凰台上忆吹箫(六)
沈佩之自己都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收到卓偐的邀约。
当时沈佩之正出了相府,准备去千重接谢长庭,迎面便遇上一个太常寺的小吏捧着信笺送来。纸上没有署名,但寥寥几行字正是卓偐笔迹“余尝夜饮于观天台,自兄去后,念旧日对饮唱和之日,感慨怀恋,悲不自胜。今夜月明,愿置酒重待兄于观天台上——”
沈佩之道:“回去告诉卓大人,沈某不胜荣幸,今夜必按时前往。”
“是。”那小吏忙忙点头去了。
沈佩之瞧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忽然笑起来,倘若不是四周有人,他大约要大笑出声——感慨怀恋,悲不自胜?那日在明章街上,他决意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卓偐这个人他十分清楚,要他悔不当初是绝无可能,除非是有事相求,否则他不会如此低声下气来请自己。
当初那个懵懵懂懂之间,被领到太常寺的小侍召,如今却已是比卓偐官阶还高的丞相长史——这样想着,沈佩之仿若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胸中昂然无限。
当即打发了人,去千重绸庄向知会谢长庭一声。自己则沿街步行而下,其时暮色四合,倦鸟归林,街上过客形色匆忙,小商贩也大多纷纷收摊。沈佩之这时心里对卓偐的态度虽已有几分居高临下,但面上却不好如此表现,因想到卓偐置酒,他便也途中买了几个小菜,拎在手中,往太常寺而去。
他心境悠然,脚下不自觉慢了些。待走到时已是斜阳残照,最后一抹金红浓烈如血,渐渐消失在天际。值房里黑咕隆咚,沈佩之沿窗缝向内看了一眼,见里面一个人影也无,大约是当值的小吏又躲了懒。
他也乐见其成,不必向谁打声招呼,径自往衙门内去了。
夜风初起,太常寺如一只夜色中沉沉睡去的野兽,屋脊连绵,庭院深沉,黑灯瞎火的乍一进来,倒一时真要人不辨南北。幸而沈佩之做了几个月的侍召,对此地极为熟悉,兜兜转转,便来到一间门前栽柳的院落。夜色中柳随风摆,犹如千万只手齐齐招摇,他抬头仔细分辨,隐约见枝杈背后匾额上镌,正是“明堂”二字。
他抬步走了进去。
堂内无灯火照明,同样是漆黑一片,唯墙角处一个红点明明暗暗,闪烁不定。像一攒璀璨的红宝石珠子,又像是黑猫煽动的眼睛。沈佩之定睛瞧了瞧,辨不出那是何物,心中却不知为突然一下下跳起来,竟震得胸腔阵阵发紧。
察觉到一丝幽香窜入鼻端,他方才一愣神,明白过来那不过是一炉熏香。
明堂前有门而后无门,通风不佳,是以室内时常燃香祛味。自己多日不来,竟是忘记了这事。想起自己方才被惊吓的窘态,沈佩之不免暗暗一哂,继而向前摸索,走到通往观天台的楼梯前,推了两下,发觉门上了锁,便扬声道:“卓兄,我来了。”四下静寂,声音回荡不觉。沈佩之等了许久,又用力推了推门,依旧是纹丝不动。侧耳在门上贴了一阵,丝毫动静也无。
他心中一阵茫然,只疑心是卓偐失了约。想着撤回了身子,正转身欲走之时,却忽听耳边一阵嗡鸣——咚咚、咚咚!一声紧似一声,竟是震耳欲聋。
他骇然一惊,却觉那声音忽近忽远,不可捉摸,许久才意识到那不是别的,却是他自己的心跳。
一时间,他只觉眼前阵阵昏霭,有无数五颜六色、佹形僪状的影子,飘来荡去。心跳声、血流声一阵阵在体内激荡回响,他拼命地呼吸,只觉空气如冷箭一般狠狠刺进肺叶。
空中幽香萦绕。
不对……沈佩之咬着牙想道,我现在很有些不对劲了。
说到底他这个人并不笨,然而此时五感钝化,头脑便远不及常日清醒。虽然意识到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这是因为什么。当下只想着要离开这里,强撑着向外走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磕碰了多少东西,幸而他此时感觉失常,也觉不出多少痛来。就这么将身子拖到门边,好歹清醒了几分。方恢复了一点知觉,便听见身后的黑暗之中,轻轻传来的一声叹息。
“谁!”他厉声喝道,出口的却只有蚊蚋般的嗡哝。他拼命动了动唇,发觉并不受控制,只得借扶着门框的力,一点点转过身去。
此时明堂的窗户开了一扇,明月入照,隐约笼出那窗下矮榻上一个人形。
那人像是睡着了,头枕在臂弯上,不时随着呼吸,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沈佩之见了先是一怔然后一怒,心道这回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搞鬼,慢慢挪到了窗下,却见那人肩背单薄,腰肢不盈一握,竟是个女子。沿着起伏的胸口、纤细的脖颈向上,直到看清她的面容……沈佩之心头大震,手脚并用扑上前去,“长庭!”
他这唤声并不大,可对方恰也是将醒未醒之时,只见那小扇子似的一对睫毛,在月光下微微抖了一抖。她睁开了双眼。
“你……”她也是一片茫然。良久适应了这黑暗,举目四顾,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方。
二哥呢?她想起昏迷前的一幕,顿时心忧如焚,只疑心是二哥害死了孩子。下意识一抚小腹,又觉得不痒不痛,好好的没有丝毫异样,不免又疑心是在梦里了。
她正在踯躅,忽一抬头,却见迎面的陌生男子双眼血丝密布,直勾勾盯着自己。她心中一阵骇然,倘若只是黄粱一梦,那么这场梦也实在太噩。
见她惶然欲逃,沈佩之猛然一把捉住了她手腕:“你要去哪儿?”
她惊叫了一声,急急要将他甩开,却不想沈佩之此刻全身不听使唤,偏偏手上握得极紧,便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抵死不放。要换在平时,沈佩之其实也不敢这么对谢长庭的,他对谢长庭的感情很复杂,夫妻之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但是眼下全不重要了,他心头莫名滚热,只想紧紧拥抱眼前这个人。
“你明明是我的……”他喃喃道,“我才是你的夫君……来不及了,你不能后悔……你现在是我的了……”
触手的肌肤温热,他伸臂一揽,终于吃力地将她拥入怀里。
“放手!——你、你是谁?”她又急又怒,几次三番伸手去推,却被他抱得更紧。纠缠之间,忽听窗外嗤嗤几声,有火光亮起来,摇摇映在窗纸上。紧跟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是突然来了许多人,明火执仗,片刻间将太常寺照得一片通明,亮如白昼。
“——执金吾巡夜!闲人退散!”
这些金吾卫几乎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令人连片刻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灯影一晃,屋内两人尚被刺得睁不开眼,便已有一队金吾卫冲到了门前。看见屋内情形,纷纷惊呼起来。
“什么人在那儿?!”为首的一个金吾卫最先反应过来,冷喝一声,提灯上前。却没想走了几步,待看清了,那人忽地双膝一软,惊呼道,“公主殿下!”
这四个字终于是将沈佩之喊醒了,此刻堂内门窗大敞,屋角的香渐渐淡去,他这才觉得头一阵剧痛,就好像有一只手将神智一点一点塞回他脑中一般,胸中一阵恶腻,回起想方才种种举动,竟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待低头瞧了一眼怀中的女子,他头脑又是轰然一乱——
谢长庭是他的结发妻子,又怎么会错认。眼前这女子虽与她有七、八分相似,可细看之下却分明千差万别。到此刻沈佩之若再不知这是有人设计陷害自己那也太迟钝了,心念电转之间,他咬牙恨恨吐出两个字:“卓偐!”
他以为是卓偐。
但卓偐身为一个小小的太常掌故,究竟要怎么运作这样庞大的一个局、甚至将一朝公主都设计进来,却不是他一时能想通的。
而另一边,金吾卫也不曾给他时间去想,听他口中喃喃,那为首的金吾卫皱了皱眉头,快速地反应了一下“卓偐”是个什么玩意儿。实在是闻所未闻,便也不再执着,一挥手喝到:“此人行迹鬼祟,夜入太常寺、对公主殿下举止轻薄,图谋不轨!速速拿住他!”
话音只一落,便听一阵铿锵抽刀之声,数名金吾卫冲上前来。沈佩之见面前寒光闪烁,心中一凛,一面拔足向外狂奔,一面高声道:“都别过来!你们可知我是湘……”他本想说出自己是湘王幕下臣僚,以震住这些人。却不想刚说出一个“湘”字,背后嗖地一支冷箭飞来,正射中了他右腿膝盖。
沈佩之只觉一阵剧痛,那未说完的话便被堵在了口中。他右腿屈于地,身子却犹自前冲,伤处在地上擦出一条血迹,蜿蜿蜒蜒,惨不忍视。
那为首的金吾卫已追上来,抓住他衣领,另一手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我管你是谁?你夜闯明堂、冒犯公主,哼,早晚是个死人罢了!”
“我夜闯明堂?”沈佩之怒极反笑,“好、好……你同卓偐是一伙的?好啊,你们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早晚有一天殿下救我出来,到时还不知死的是谁!”
金吾卫的首领方才明白过来“卓偐”是个人名,他眼珠一转,忽而笑了:“没想到竟叫你猜出来。不错,我正是同卓偐一伙的。”沈佩之闻言不由急火攻心,忽见那金吾卫一弯腰,握住沈佩之膝上的箭尾,陡一用力,竟将那支箭生生自肉中拽了下来!
沈佩之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顿时眼前一花,冷汗滚滚而下。
“早晚有天……我绝不放过你……”他死死咬着牙关,嘶声道,“你有种……告诉我……你是谁?!”
“不见棺材不掉泪,”那金吾卫轻嗤了一声,抬脚踏住沈佩之血肉抹灰的膝盖,用力一碾,冷笑道,“行啊,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