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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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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刚想站起身,秦力田按住了他:“先看看吧,葛平不一定会输。”

    秦力田做了几年官,大约眼光也退步了,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大概没什么大碍吧,不管怎么说,就算葛平是抗日份子,船越刚信看在他面上,恐怕也会网开一面。他坐在椅子上,心里打算着如何为葛平说说情。秦力田在学校里虽然和葛平相处得不太好,可也是同学一场,总不会害他的吧。

    葛平握剑在手,抖了个花,道:“小日本,来吧。”他所长的唐手并不注重兵刃,这剑术是从中华武士会的国术馆里学的,那也已经过改良,去除了过多太过花哨的动作,因此看上去也很朴实。

    船越刚信双手握剑,举剑齐眉。这是剑道中的“正眼”,是个起手招式。他有点为葛平担心,只希望他不要太轻易败下阵来。

    船越刚信嘴里忽然发出裂帛般一声,两脚一错,人极快地到了葛平跟前。

    剑道本身很讲究步法,船越流剑道已经吸收了许多中国剑术的招式,大师兄真是个天才。象船越刚信这一招,几乎没人看见他脚步的动作,他已欺近了葛平身边三尺。这样的动作根本不好看,但非常实用,象空手道的侧踢,踢不出教门弹腿的花式,来来去去只是一招,但长度、力量上都胜过了弹腿。在持久战时,可以会不敌弹腿,但这样在极短时间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弹腿不能望其项背。船越刚信的这一步也如此,人平平地在地面移动,取的也是一直线,简直如影随形,整个身体都移上前去。在最短时间里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就是空手道的精髓吧。也正因为片面强调速度和力量,所以日本武术越来越讲究一击必杀,也有点那种程咬金三板斧的味道。可如果是他在和船越刚信对阵,他能支持多久?

    葛平一定没料到船越刚信的速度快到这样,他的剑反手一格,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一下格住了。

    剑刃和刀刃格在一处,火星直冒。他的脚下也因为挡不住船越刚信这般大力,正在后退,碾子碾得结结实实的地上,被擦出两条深沟。

    败了!

    他喊着:“葛兄,快弃剑吧,你败了。”

    葛平咬着牙,忽然,他叫道:“我绝不做亡国奴!”。

    “锵”一声,他的剑断成两半,船越刚信的刀却没有停,一挥而过。

    在围成一团的人群的惊呼声中,葛平的头颅冲天而起,血涌如泉。

    ※※※

    湖边,一株不知什么树挂了稀疏几片黄叶。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看看湖心的月亮。

    “明天,你就得走了吧?”

    葛平笑了笑,道:“是啊。”

    “葛兄,你为什么要去关外?少帅一退,那儿可是日本人的地盘了。再说,明年我们要毕业,放弃了不免太可惜。”

    葛平逼视着他,道:“老华,你想不想把你们中国改变一个样子?”

    他笑了:“你不是中国人么?什么叫你们中国?”

    葛平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抓起酒瓶,人站直了,飞起一脚,正踢在树上,那棵树也重重地抖了抖。

    “唐手!王琦夫子所传唐手!”

    他虽然练的是国术,却也知道,那是王琦所传的高丽武功。尽管与中国的功夫同出一源,却与国术有很大的不同。

    “正是,华兄,高丽亡国奴葛平,不敢称天朝大国为父母之邦。哈哈。”

    葛平端起酒瓶,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他的声音也带着点讥讽,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羞愧。

    “自甲午年大院君卖国,朝鲜已亡。一个亡国奴,有什么资格在别人的国土上醉生梦死?哈哈,我只是亡国奴!”

    葛平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瓶,放在石凳上:“葛兄,抱歉,我不知道。”

    葛平低声吟着:“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李舜臣是明万历年间,朝鲜统制使,为抗日本入侵,于万历二十六年战死于露梁海峡。李昰应为甲午年间大院君,当时朝鲜王之父,亲日派。)忽然,伸手一挥,“嚓”一声,瓶口如被利刀砍过,平平地被削下一块来。

    好一个手刀。他暗自赞叹。葛平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华兄,我不愿做亡国奴。”

    “是。”他的心底也一热,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笑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哈哈。”

    酒在胸中燃烧,只是,他却并不觉得热。既然自号虚斋,大概也只是个冷血动物吧。他不由有点自嘲地想。当那一瞬间的心热过后,最后的笑声,也更像是在打哈哈了。

    ※※※

    重阳那天,他带着弟子们去登高。说是登高,其实是去城西一座没多少高的小山上走走。那座山腰上有一所道观,观主是个炼过内家拳的好手,他想把弟子们带去见识见识,另外,他也想尽量把那些即将湮没的拳路整理出来。

    快到西门处,是一大片空地。以前,各地来的打把式卖艺的很多,现在是战时,别地多半一片萧条,这里相对而言比较平静,反倒比前些年更热闹了。

    一个弟子忽然叫道:“华老师,那里有人在卖拳。”

    一堆人围成一个大圈,不时发出叫好声。这里武风甚盛,民间多半有会家子,能来卖拳的,多半得有两下子,不过他也不想看那些市井气过重的胸口碎大石之类,便道:“走吧,我们去看看道长去,叫他指点你们两手。”

    刚走过那堆人前,忽然在人丛中那出一声惊呼,也掩盖不了“啪”一声响。

    手刀!

    卖拳的也有掌削砖块,但那砖块多半是在醋里泡过的红砖,都酥了,只是种障眼法,可是,这声音,他听得出,那是手刀,唐手中的手刀!

    他挤进人群,只见当中是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蹲在地上,面前,竖放着一块青砖。已裂成两半,切口平滑如刀削。这汉子一抱拳,道:“列位,请了。”

    那是要钱的意思,看客一下散了大半,只有几个人扔了些小钱。那汉子蹲到地上拣着钱,他叫道:“葛兄!”

    那人有点诧异地抬起头,他尽管自认已修至喜怒不形于色,但还是有点失态地冲上去,一把抱住那人,叫道:“哈,真是你!”

    葛平也一下笑了:“华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一把拉住葛平,道:“走走,喝酒去!”

    葛平笑道:“那你也该让我穿好衣服吧。”他这才注意到,葛平还光着上身。他道:“那快点。”

    等葛平穿好衣服,他拉着葛平便走。一个弟子在身后道:“华老师,我们去不去青云观了?”

    他扭头道:“你们自己逛逛吧,我们明天去。”

    ※※※

    酒过三巡,他也觉得有了两分酒意,道:“葛兄,今天见了你的手刀,可比那时精纯多了。”

    葛平道:“见笑见笑,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真是愧对王琦夫子,也愧对中华武士会的师兄弟。不过也不敢妄自菲薄,我的手刀曾砍死过两个……人。”

    他的心里不由翻了一下。毕竟,这后院住了一小队日本兵。他小心地道:“那一年你没有毕业就失踪了,听说九一八以后你加入了东北义勇军,是吧?”

    葛平挟了一块肉吃了,笑道:“你消息倒灵通。不过队伍早让皇军打散了,我现在是个卖艺的江湖人,不然也不会来投奔你。你呢?”

    他不语。难道说自己为了建设皇道乐土而在日本人手下做事么?他岔开话题,道:“秦力田也在这里。”

    葛平撇了撇嘴,道:“我见过他。”

    他有点想笑。这个话题岔得不好,在燕大,葛平就和秦力田处得不好,扯到秦力田,怪不得他会不屑。可是,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像十年前葛平离校前一天的坦诚了。

    十年了。在烽烟遍地的年代,他这十年来的生活一直都还平静。只是,十年的时间,足以把热血都冷却成冰。

    “葛兄,你到底想来这儿做什么?”

    又喝了几杯闷酒,他端起酒杯,装作敬酒的样子,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像一个密探。

    “华兄,你是要追问我么?”

    他喝了口酒,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安。的确,他有点担心,不为别的,只是担心葛平会对船越刚信不利。船越刚信是大师兄的儿子,单单这一层关系,就比秦力田还要亲近。可是,要他向船越刚信告密说来了个义勇军,他也绝不会做的。

    葛平大大喝了口酒,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还是光复军的一员。虽然我们这支队伍在关外站不住了,可是我的心没有冷。”

    葛平的眼亮得吓人。他有点慌乱,道:“说这些做什么,喝酒喝酒,喝完了睡觉。”

    葛平把杯子往桌上一墩,道:“华兄,我这么个败军之将,本来也不该厚着脸皮逞什么英雄,可是,我还是想把自己这条不值钱的命赌上一把,就算没有人会说我是第二个安重根,那我也是第一个葛平。”

    他看看门窗。关得很好,晚上,士兵一向只在后院值勤,不会来前院的,而弟子也正在武场里练功架式,就算葛平大叫也未必会有人听到。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以为你主持的只是一个武道研究会么?事实上,你这儿的后院,是个军火库。四乡百里,也只有你这儿算最平静,船越刚信成为附近的几个支伍的辎重据点,我们和友军的几次突袭都被船越刚信破坏了。”

    他不再喝酒。他也知道葛平想求自己的是什么了。

    “你想炸军火库?”

    葛平有点鄙夷地一笑:“你变了,我看错你了。”

    他有点羞愧,可多少也有点坦然:“不,我并没变,我只是不希望死人。”

    “强盗在你们的国土上烧杀掳掠,你居然还说不想看到死人?你难道希望中国成为第二个朝鲜么?”

    他喝了口酒,坚定地说:“至少我没见到死人。”

    葛平颓然坐倒,忽然提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门上,响了几下。他道:“谁呀?进来吧。”

    进来的是船越刚信,身后还跟了两个持枪的士兵。船越刚信一进来,就向他鞠了一躬:“虚斋师叔,听说您有一位故交是唐手高手,刚信不嫌冒昧,前来做个不速之客。”

    葛平的脸没有变,只是嘴唇有点抖动,看着他时又带了点鄙夷。他知道,葛平的心里一定是气愤和绝望。他想说,他并没有向船越刚信报告葛平来的消息,可是,葛平会信么?

    葛平冷冷一笑道:“少佐真客气,亡国奴葛平,说什么高手。”

    “日韩合并,我们早已是同胞了,葛兄不必客气。葛兄难得来,请务必赏脸,明日在武场指教一二。”

    这话很客气。他的心里不禁一阵颤抖。他说他“没见到死人”,但他听说过,船越刚信抓到过一个会武术的游击队,把这俘虏当活靶子给士兵练刀法,最后拖出去的时候,那尸首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他刚想向船越刚信求求情,葛平的鼻子里却哼了一声,道:“好吧,少佐大人是本地的最高指挥官,葛平一个高丽棒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葛平站起身,道:“少佐,葛平与旧日好友多年不见,请让我与他道别。”

    “请。”

    葛平端起杯子,道:“华兄,请。”

    他忙站起身,举起杯子,刚想说不客气,葛平把杯子一倾,酒一下子倒了出来。

    象血。象火。

    葛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率先走出门去。门外,那两个持枪的士兵已经在等着了。船越刚信向他一鞠躬,也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地捏着杯子,耳边,传来葛平断断续续的长吟:“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

    ※※※

    “我绝不做亡国奴!”

    他的眼里,泪水渐涌。当年那个亦歌亦哭的葛平,现在,已经是一具血洒武场,身首异处的尸首了。而写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诗句的汪先生,已经成为南京政府主席,却在与那些强盗携手共建王道乐土。

    “葛兄,我负你。”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也许,葛平到死,还有种被出卖的愤怒吧?他看了看身边的秦力田,秦力田脸上却带着点笑意。

    葛平的头在地上,像一块无生命的石头,脸已苍白得像石头,眼眶却瞪得欲裂。死不瞑目。他到这时,才明白这个成语的含义。

    “混蛋!”

    一个年轻人跳了出来。

    在这时跳出来的人,是要有很大的胆量的,他正想把他叱回去。船越刚信这一刀虽然看上去狠,但他知道,此时他自己也收不了手。剑道不像空手道,空手道有“空手无先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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