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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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纵容他,为什么?”
“因为我年纪比你大,态度比赵老太爷客观,所以看事物深一点。”
我叹口气。
“你的女朋友可好?”
“叮噹?”我微笑,“很好,谢谢你,她此刻正在嘉道理农场参观最新蕃茄接枝法。”
香雪海点点头:“难怪你们有说不尽的话题。”她停一停,“吃一顿饭的时候也说个不停。”
“其实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我搭讪地说。
“快结婚了吧?”
“正在筹备中。”
“罕见的一对壁人。”
“啊,谢谢你。”
我有点紧张,她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闲事?
太阳光零零星星在凤凰木羽状的树叶间透下,并不觉得炎热,撇开别的不谈,这泳池畔的风光确是一流的。
香雪海是个有文化的女人,毫无疑问,我放下心来。
她穿着件黑色一件头泳衣,尽管遮着大毛巾,还可以看到她一流的身材,大腿与小腹略为松弛,可能这一阵子略欠运动,但可以看得出只要稍加锻炼,马上可以恢复最佳状态。
此刻她有一种慵倦的姿态。
我怵然而惊,原来女人的美并没有什么标准,千变万化,由许多因素构成,谁敢说此刻的香雪海不是一幅风景?
“在阳光下,”我说,“你健康得多。”
她一怔。
“老实说,我一直不以为你会出现在阳光底下。”
她笑,缓缓伸一个懒腰,并不言语。
隔很久,她说:“我有点倦,今天晚上可有空?一起吃顿饭。”
“在这里?”我有意外之喜,我喜欢这栋房子。
她点点头。
“可以带叮噹来吗?她会爱上你的书房。”
“自然。”
“那么我先告辞。”
“八点再见。”她又伸个懒腰。
香雪海此时的神情似只猫。
我要设法找到叮噹。年前从日本带回来给她的无线电话派上用场。她把电话放在车里。
叮噹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她报告。
“呵,你同她言归于好?不是说最讨厌飞扬拔扈的女人,忍无可忍吗?”
我尴尬,“现在对她比较有深切的了解。”
“是吗?几时你对孙雅芝也恐怕会有比较深切的了解。”
“你到底来不来?”
“你应当问‘你到底去不去’,不,我不去。”
我气结,“纵容未婚夫同旁的女人晚饭,后果堪虞。”
“人家把你当小老弟,我才不怕。”叮噹说。
“当心。”我说。
“你要走,我也没办法啊。”隔着电话,都可以看到她挤眉弄眼的表情。
我问:“今天晚上,你到底忙什么?”
“有熟人带我去听一位老伯表演二胡,据说曲子全部是即兴的,爵士二胡,问你受不受得了。”
真受不了。
我俩挂上电话。
再次到香家在旧山顶道的家,态度就自然得多了。
香雪海换上件黑色丝衣,正在喝白兰地,头发梳个髻,神情很稳定,朝我身后张望一下,问:“女朋友没有空?”
“她,像广东人说的,百足那么多爪,又云:有尾飞铊。”
“可是你不介意。”
“不,大家都有自由。”
“真好,能够像你们这般相爱真好。”
“谢谢。”我笑着。
她替我斟酒。
饭桌上摆着三个人的座位。
小菜很丰富,一股荷叶莲子汤香味扑鼻。
我忍不住想:如果叮噹尝到,她一定会向厨子拿菜谱。
我说:“好酒,好菜。”
她还是不提公事,仿佛诚心诚意只为请我吃饭。
我不负她所望,吃得很多。
我说:“独个儿在香港倒也不愁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少吧?”
她答:“一半倒是为公事奔波。对于做生意,我真是没学会已经意兴阑珊,要极之有冲劲的人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她的语气有点肃杀。
她整个人都是低调子。
我问:“黑色,你偏爱黑色?”
“才没有那么罗曼蒂克,黑色最容易穿,又不用配搭。”她微笑,“人们往往把最简单的问题想得很复杂。”
“黑色很神秘。”我说。
“你的叮噹,她大概喜欢白色吧?”香雪海说。
“不出阁下所料。”
“又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其纯洁?”
“因其清爽相。”
“是不是?理由亦很简单。”
香雪海是否在暗示我把她估计得太神秘?
音乐轻轻传起,是一支华尔兹。
“跳舞吗?”她问,“你们年轻人会不会华尔兹?”
“看看,你也不是那么老,我们之间不过是一两年的分别,”我站起来向她微微欠身,邀她起舞。
我说:“我八岁那年,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表姑,伊教我跳会华尔兹,至今不忘。”
“那个表姑呢?”
“不知道,听说她与表姑丈离了婚,远走他方,你知道,那个时候离婚,天地不容。”
她并不置可否。
与她跳舞是一项享受,她身轻如燕,身形随着节拍晃动,每一个小动作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谁又教你华尔兹?”我问。
“家母。她是个交际专家,书没念好,先玩得身败名裂,结果不得不嫁我父亲,屈居妾侍。”我诧异于她的坦白。
“她是个极之活泼的女人,我并没有得到她太多的遗传,我长得像我爹,并不漂亮,而且母亲常嫌我呆。”
“你并不呆。”我说。
她微微笑,“当年母亲崇拜的女星是叶凤狄嘉露。常常梳了那种发型配洋装,至死她是摩登的。”
“哦,已经去世了。”
“是,她为我争得香家在港的产业,大笑一番,无疾而终。”香雪海双眼里莹光浮动,“我知道有些人称我是个传奇,比起家母,我可差得同天跟地。”
“她始终没回来香港?”
“没有。她是北方人,我外祖父颇有点名气,清朝送出来的第一批留学生,毕业后便对中国瞧不顺眼,设法把一家都搬到欧洲去,结果女儿偏偏给他丢脸,很有点报应的意味。”香雪海笑着说故事。
“有没有见过外祖父?”
“没有,但是看过他翻译的几本法文书,写得还过得去,传到我这一代,什么也没剩下。”声音渐渐肃杀。
我与她停止舞步,坐到长凳上。
“遗传因子这件事深不可测。”她苦笑。
“也许你像你父亲。”
她一震,嘲弄地说:“如果像他,命运也太作弄我,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只在国际金融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没有探访过你?”
香雪海又继续喝酒。
“连母亲都很少来,我在一间修道院办的小学内念书,规矩极严,十岁的小女孩就得读拉丁文,初中毕业她才把我领出来,父亲一直没有来探望我们,后来知道那是因母亲的名誉太坏,父亲只肯付她大笔金钱,不愿承认我,怕母亲乘机要挟。”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钱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说,“就是这样小心。”
她精神越来越好,完全像只夜猫子。
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时辰。
“后来又怎么承认你?”我不避嫌疑地追问下去。
“二十一岁那年,他委托律师来探访我们,律师一看见我,就啧啧称奇,他说我的长相跟我爹一模一样,还需要什么更确凿的证据呢?他知道后,便设法将我送入大学,同时吩咐律师照顾我,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才有转机。”
“可是以前他也对你母亲不错。”
“母亲挥霍无常,小公寓像荷里活电影布景,生活费支票来了,她急急兑现,买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罗宋扑克。”香雪海回忆,“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应该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她是一个没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着头发,笑了,有特殊的妩媚,女人过了三十才显示的那种风情。
我嘘出一口气。多谢她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说了这么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别。”
“不见得非常特别,每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总有一两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陈。”
“那是因为你幸运。”她说,“没新闻便是好新闻。”
我看看表,“呀,半夜两点,怎么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顿饭,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辞?”
“不能妨碍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临走时说:“你穿黑色,也是因为戴孝的缘故吧?”
她点点头。
香雪海04
04
有时候我们真的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了。
回到家门时三点钟,我并不疲倦,有种亢奋。
与香雪海一席话,仿佛与老朋友叙旧,该说的全部毫无隐瞒地说出来,没有一丝掩饰。
忽然之间我明白为何与她这么谈得来,原来她丝毫没有不必要的虚伪客套,没有“万分歉意”、“久仰久仰”、“纯属误会”、“切勿见怪”这些。
一点没有转弯抹角的成分。
圆滑本应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场,干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来叮噹与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说敢言,但到底我们的直爽是苦心经营的,不比香雪海,简直发自内心,十分诚恳。
就是这一点,令我改变了以前她给我的恶劣印象。
我用锁匙开了大门,发觉书房的灯亮着。
谁?
叮噹?
我探头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发上,已经憩着,轻轻地扯着鼻鼾。
我觉得好笑,她怎么老远跑了来?我替她拾起掉在身边的书。
她被我惊醒,一脸的不快,“什么时候?”
“三点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这顿饭吃得好不过瘾,真该直落,连带吃完早餐才回来。”
我还没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笑说:“人家没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么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来,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里去?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把床让给你。”
我把她推进睡房,一边说:“老夫老妻,你很少使这种小性子。以往我跟金发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头埋脑写专栏骂人,若无其事,今次怎么搞的?叮噹,莫非三十岁生日一过,你已失去当年豪气?”
她换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拥着被子在沙发上一闭上眼睛就进入黑甜乡。
我敢发誓一整晚没有变换过姿势,很少有机会睡得这么实。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声把我惊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发起来,发觉睡歪了颈脖,怪酸软的,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
我问叮噹:“什么事?”
她还在睡,原来说梦话。
艺术家都有散不净的孩子气。
“叮噹,叮噹。”
她睁开眼睛。
“叫我?”我问,“睡得不好?”
她叹口气:“大雄,你什么都好,就是没心肝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评语,叫我难以作答。
我只好赔笑脸。
她瞪着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业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写字楼虽然在金玻璃大厦,但属赵家一支。”
“说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自己骗自己。”
我说:“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没什么不好,多争取点经验。”
“还不是一辈子替人家做工。”
“唷,后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赵三已经有孙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么都好,偏偏对女朋友没心肝。”
我不敢与她讨论这个问题。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赶到乌溪沙去。”
“干吗?”
“同陆师母商讨孤儿院扩展事宜。”
“一路顺风。”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来。”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这种受委屈的小媳妇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迟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顺她意,女人说不送不送,其实是切切要送,我明白,于是立时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齐,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时分。
新环境新人事,我一向是个发奋图强的人,不知为什么,此刻却有点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显得既无聊又琐碎。
像我们这种人,工作唯一的收获便是薪水,一旦离开写字楼,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写了书出了气收了稿酬之后,还能拥有一大叠著作来满足自我,动不动,还是个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运的叮噹,旁人也许觉得她无聊,可是她其乐融融,无拘无束地干她的自由职业,千金不换的逍遥。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也名正言顺地当艺术家,胡乱做些什么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职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伟大的天职。男人又自不同,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