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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隐秘盛开-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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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在磨盘凹,不算富足人家,兄弟姐妹多,还有一个只会吃不会说话的痴呆妹妹,可到底还圈得起几眼窑,有一处大院子,自留地里,头伏萝卜二伏菜,日子过得也算齐整。只不过,那痴呆妹妹,早晚是做大哥大嫂的一个大包袱。知根知底的村里人,邻村人,因为这个,谁也不肯和马家结亲家。马家的大儿子,说话就满了二十五,还说不下个媳妇,底下一扑溜弟妹,把他妈煎熬的,吃不下,睡不着,竟得了癔症,半夜爬起来梦游,到早晨,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坐在坟岗子上,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人就变得恍恍惚惚的,一阵明白一阵迷糊。请来大队的赤脚医生,针灸、吃药,不见起效。有一天,家里人都下地去了,这家的女子,锄着玉米,忽然想起一件事,不是件当紧事,可心里总觉放不下,忙跟小队长告了假,扛起锄头往家里跑,一进门,窑里的情景把她吓呆了。只见她娘,跪在炕上,把一个荞麦皮枕头,死死地,捂在了傻妹妹的脸上,傻妹妹的两只黑脚板,拼命地蹬踹、挣扎……只听她娘嘴里说道:“你走吧,你走吧,你走了,咱一家,才有个活路呀!”这女子尖叫一声,扑上来,把她娘一把搡开,掀翻枕头,只见傻妹妹,脸已憋胀成了紫茄子。她抱起妹妹,又拍又揉又掐人中,半晌,那傻孩子,才“哇——”地哭出声。这女子也哭了,她把妹妹紧紧搂在她丰满肥硕的怀里,她想,天哪天,真险哪,晚来一步,这个家,就天塌地陷了! 
这一家人,忧心忡忡,带着生病的娘,去县医院看病。看病自然要花钱,东挪西借的,拉下了饥荒。可是,没有药能治得了这女人的病,这女人的病,其实不难治,她要的只是一场喜事:一个新媳妇,一通吹吹打打和鞭炮,就能让这迷魂回家。果然,自从三个火罐子的媒人一上门,她就越来越明白了。那一天,她千恩万谢地把媒人送出窑,一回身,抱住了她的傻女子,她泪水涟涟地把那傻女子揽进怀,说道: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2)   
“亲亲哪,女子呀,你可不要记恨娘,娘是为了救一家人啊。” 
这女人,看到了生活的曙光,活过来,挣扎了过来。她又变成了一个庄户人家的好主妇,想到马上就要娶媳妇,嫁女子,她高兴得不知道该先张罗什么。她叫着傻女子的小名,说,“疙瘩呀,疙瘩呀,你就要有一个嫂子,一个姐夫了,你见了人家,可要有礼数呀。”不想,这家的大女子听了这话,皱起了眉毛,说,“妈,谁是疙瘩的姐夫?谁要给疙瘩找姐夫?” 
“咦?”她娘笑起来,“憨女子,莫非疙瘩还有几个姐姐哩?” 
“这就对了,”那女子稳稳地回答,“谁是疙瘩的姐夫,这件事,我说了才算。” 
她娘愣怔了一下,一家人,都愣怔住了。她爹在炕上,吧吧地抽着旱烟袋,小兰花浓郁的香味,呛得人头晕。她爹抽完一锅,在炕桌上敲敲烟袋锅,叫着那女子的名字,说道: 
“拓女子,爹知道,委屈了你,人往高处走,核桃凹那地方,山洼洼里,太穷——” 
“不是因为穷,”拓女子打断了爹的话,“我又不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受不得穷,是——” 
“那是甚?”她娘抢着问。 
“是我不爱他!”拓女子冲口而出,“要嫁,我得嫁一个自己喜爱的人!” 
她不顾羞耻地,说出了这句话。娘傻了眼,爹猛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半晌,她娘醒过了神,忙问: 
“你自己处下了对象?” 
“没。”拓女子摇摇头。 
“那这事可就由不得你!”她娘气急败坏地说。 
“由不得我?”拓女子冷冷一笑,“好!那你们就抬上我的尸首嫁到杨家去!” 
撂下这句话,拓女子冲出了窑门,惊得他家的狗,汪汪一阵乱叫。磨盘凹的夜,吕梁山的夜,静如处子。一轮满月安详地照着入睡的村庄、山峦和空无一人的村路。拓女子孤零零跑着,她像识途的马一样朝村子尽头跑。那里,高高的土崖下,一排三孔窑洞,黑着,没有灯光,没有人气。她喘着粗气一路狂奔来到了这里,投奔到了这里,可是,它瞎着、哑着,像死了一样没有呼吸和热气。拓女子一头扑到了它紧缩着的门板上,两只粗壮的、男人似的大手,哆嗦着,抚摸它。她身子慢慢往下滑,马一样结实的身子,热气腾腾汗水淋淋的身子,弓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卡佳!卡佳!卡佳!”她啪啪啪拍击着门板,喊着这名字。 
卡佳走了。她办了“病退”,回到了她的北京。她们都走了,先是一个人参了军,有一天,一辆吉普车,惊天动地的,开到了磨盘凹,车上下来一个富态的妇女,还有一个军人,以及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绿军装。富态的妇女和吉普车接走了第一个——听说那是个军长的女儿,可真是看不出。接下来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招工的招工,当工农兵学员的当工农兵学员,卡佳是最后一个,办了病退。人走光了,剩下几孔空窑,还有,这门板,这叫醒了一个灵魂让她睁开眼睛看见新世界的门板…… 
她哭了很久,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翻江倒海地恸哭过,身子都哭软了,软得没了一丝力气。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翻身坐在了地上,山风慢慢地,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觉得这一场恸哭让她心里痛快了,也清楚了。她想,我不能由你们摆布呀!她站起身,走到窑洞的西边,那里,有一条通向崖顶的小路,她爬了上来,一步一步,来到土崖边。月光把崖顶,照得如同白昼。她朝下看了一眼,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黑影,幽幽地,躺在崖底,她知道那是一个安静的、安然的去处,除了羊群和放羊人,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她犹豫了片刻,她想,我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呢!这个“爱”字,让她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多么想爱啊,爱一个人,和他,过有爱情的日子。她只要这样的日子,别的日子,她不要。 
她笑了笑,她想,没有爱情的日子,生不如死。 
然后,她纵身一跃,像只黑色的飞鸟一样,扑向安静的、安然的崖底。 
秋收过后,八月节,磨盘凹马家,迎娶了核桃凹的金凤凰。同一天,核桃凹杨家,迎娶了马家的闺女。 
杨家和马家,都在院子里,垒火起灶,摆下酒席。马家杀了一只羊,半只分给了亲家。羊杂割汤醇厚的香气,在磨盘凹和核桃凹,同时喜气洋洋地飘荡。 
杨家的新郎官,小小的个子,比新娘,差不多低半头,身段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新娘却人高马大,胯骨宽宽的,走路有点跛,不过既不妨碍干活,也不妨碍生儿养女。杨寡妇很满意,她看着新媳妇的粗腰大屁股,心想,过日子,要的就是这实实在在啊。相比之下,自家的闺女,就有些单薄花哨了,好比墙上的画,中看不中用。 
只不过,杨家新媳妇的面色,不大好,黄白黄白的,不像一张结实饱满的村姑的脸,而且,大喜的日子,不见一丝喜气,也没有羞涩之情。垂着一双大眼睛,木木地,坐着,像个聋子和哑巴。 
杨寡妇,成贵妈,拓女子的婆婆,在一旁冷眼旁观,点点滴滴,都看在了眼里。她想,不怕,不怕,生面总有揉熟的那一天,再烈性的牲口,也有低头的那一天,咱们就骑驴看唱本吧!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3)   
新媳妇跳崖的事,杨寡妇自然早已知晓。马家让媒人递过了话去,说,人过了门,好歹别逼迫得太急。三个火罐子的媒人,把话说得很柔软,杨寡妇忍不住冷笑,说,告诉亲家母,叫她放心,她金枝玉叶的女子,我敢不好好待承? 
临出门,新媳妇的娘,把那傻女子,拉过来,捺住头,捺到地下,通通通,给出嫁的姐姐,磕了三个响头。她娘哭了,说:“拓女子,你不看别的,就看你这可怜的妹子吧。”她妹妹抬起头,咧着嘴,嘿嘿地,冲她傻笑。她妹妹看见姐姐崭新的一身花袄,觉得新鲜,她呜里哇啦地喊叫着,意思是说,花!花!表达着她心里的喜悦。 
拓女子眼圈红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跳了崖,可是,一棵从崖身斜伸出去的酸枣树,慈悲地,拦截了她一下,这一下,救了她一命。人们找到她时,她躺在崖底荆棘丛中,人事不省,一只羊温柔地舔着她的脸。人们把她抬回家,她妈立时就栽倒在地上。这一通忙乱哪,又得顾她,又得顾她妈。请来了赤脚大夫,颤巍巍三寸长的银针,一针就扎在她妈和她的太阳穴上。她妈醒过来,她却迟迟、迟迟不睁眼,她挣扎着,她是真的不想再回到这个悲惨的世界。 
可她还是醒了。 
窑里,掌了灯,灯苗一条一条,一窑的人影。起初她还以为是鬼影,可再一看,不是,都是她的亲人,都是她这一世的骨肉亲人:爹、娘、哥哥、弟弟们,还有,傻妹妹。他们围着她,傻妹妹,一直、一直趴在她脸前,拉住她的手。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一直在睡觉。她醒来了,一切都没改变,还是那个世界,还是那些亲人,还是那个不可更改的结局和命运。 
只听“扑通”一声,只见她妈,头一个跪下了,跪在了地上,她妈说:“你们都跪下!”她哥,她兄弟,她俩兄弟一边一个拽着傻妹妹,扑通扑通,直挺挺,齐刷刷,跪了一地。只剩下了她爹,像截枯树桩一样呆立在那里。她妈跪在地上,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拓女子,一家人,都给你下跪了——” 
一语未了,她妈已是泣不成声。兄弟们也哭了,她哥流着眼泪给她磕了一个头,她哥结巴着说,“拓女子,哥这辈子欠、欠下你了,下辈子,我一定还——” 
拓女子抬起黑黑的大巴掌,捂住了眼睛。眼泪像蚯蚓一样从指缝里钻出来,钻出来。她知道,她不能死了,她不能不管不顾,活得那么自私,她不能欠下一家人的债…… 
磨盘凹的人,本来,听说了马杨两家换亲的事,都觉得,这是一桩好事,还觉得,在这桩好事中,马家其实占了一些便宜。谁也没想到,嘿,这马家的拓女子,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竟闹出了这一出。磨盘凹的人,凡事,最讲一个“理”字,人人都觉得这拓女子不懂道理,人家杨家,是穷,可你马家又怎样?人家杨家后生,健健全全一个人,活蹦乱跳一个人,咋就配不上个你?莫非你是天女下凡神仙转世?倒是人家妹子,如花似玉,嫁给你马家一个结巴子,日后,还得伺候一个不知道吃喝拉撒的傻妹子,若论寻死觅活,该是人家也不是你! 
“造孽哩!”磨盘凹的老婆婆,在背后戳着拓女子的脊梁骨。 
“不明白!”女人们叹息。 
“入了邪魔了!”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拓女子,生生是跟上北京来的学生,识字看书,看坏了脑子,走火入魔了。 
拓女子在炕上,躺了三七二十一天,等她重新下地来,已经是一个瘸子了。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她命贱。她一点儿不在乎瘸了一条腿,她想,我为谁珍惜这身子?她鄙夷地瞧着那残腿,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至少,他们娶过去的,不是一个完美的、完好的人了。 
她向日葵似的饱满的圆盘大脸,瘦了,下颌变得尖俏,褪去了被阳光灼出的颜色,看上去白净许多,也沉静许多。她几乎像一个哑巴一样不再使用她的嘴巴和人说话。她坐在炕上,有时,坐在她家院子里那棵枣树下,望着山、望着天、望着掠过山尖的朵朵白云,一坐就是半晌。鸡踱着方步过来,跳上她的脚背,大大咧咧地,在鞋面上拉一泡屎,就当她是块石头。一阵秋风吹过,早熟的红枣,扑嗒、扑嗒,落下来,砸到她头上、肩上。傻妹妹嘿嘿笑着跑来,捡起红枣朝嘴里塞,吃完了,吐出一枚枣核,托在掌心,奇迹般地,端详着,然后把它郑重地塞到姐姐的手掌里。 
喜期逼近了,那个日子,就像骑上了马,六百里加急,跑得飞快,转眼就喷着响鼻热气腾腾来到眼前。她家里,做新房的那一孔窑,让她哥用石灰水粉刷一新,墙上,糊上了崭新的炕围纸。窗花绞好了,大红的字也贴上了,杀了羊,宰了鸡,换回了豆腐和粉条,院子里,灶火也砌好了,桌椅板凳碗盏杯盘也张罗着借下了,万事俱备,只等着新媳妇过门了。 
自由的日子,纯洁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一天,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要去过另一种生活了:那是她用死也抗拒不了的生活。她一个人,躲在窑里,没人来骚扰她。一家人都在外面忙着呢,她妈和邻居老娘娘们正支着鏊子热火朝天打月饼。她关着窑门,慢慢理着自己的东西:几件破衣衫、纳好的两双鞋垫、一把大红的塑料梳子,是卡佳送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用。还有,还有她的抄本,那用粉连纸装订出的大本子,厚厚的,上面,写满了她的、还有卡佳的字迹。她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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