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买骨(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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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归尘主人却摇了头,他纠正道:「大典当夜,是我遇到了陆青侯,并让他见了真容。」
常留瑟隐约觉得暖昧,于是旁敲侧击道:「你不是说,主持仪式和与人会面之时总要带着面具么?那如何会被他看见?」
谁知那归尘主人竟毫无避讳地点头道:「那夜宴罢,我与他在花园遇上,露水情缘,一夜销魂,双方都是借了些酒兴酒胆,但他绝不是第一次。」
这才是真正让常留瑟感到震惊的话。
全然出离于他的意料之外!
露水情缘,一夜销魂。这意味着原来陆青侯也能接受男人,原来垂丝君的美梦,未必高不可攀。
原来自己印象中那个君子如水,温和风雅的陆青侯也有隐痞,更或许……曾经与陆青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正是垂丝君。
不,不可能,常留瑟迅速否定自己。
且不论青侯与垂丝君之间究竟贴近到了何种关系,单说归尘上人既然能够与温文保守的陆青侯有肌肤之亲,其手段或许未必仅止于酒性酒胆,只怕也使了些春药迷药的伎俩。
今天再主动提出这件陈年旧事,难保不是有所图谋,在引诱自己为他卖命。
归尘主人并不知道常留瑟的这些细腻心思,继续说道:「我那同修杀害陆青侯之前,曾将他带回尸陀林中,那段时间二人应该有过交谈。你若是有什么疑惑,或许可以去问他。」
听了这句话,常留瑟便审悟了归尘主人的目的:还是要他去找尸陀林主。
可他并不想再被别人利用,于是故意疑惑道:「用你所说,尸陀林主杀害陆青侯,乃是因为陆青侯见过你的摸样,他害怕被揭发而杀人灭口。但若是他一直带着面具,且不再与陆青侯有所交际,又何须担心这个问题?」
归尘主人点头道:「此言极是,所以他杀害陆青侯的理由,并不那么单纯。而且事隔多年之后下手,其中的原因我想你也应该明白。」
常留瑟眨了眨眼睛,苦恼道:「以我猜想,尸陀林主与陆青侯还有其他纠葛,你就别再兜圈子了,直接告诉我岂不爽快?」
归尘主人叹息道:「我与那人从小就在佛祖面前立誓,不会泄露彼此的秘密,否则将会受到报应。」
常留瑟似憧非懂地点头:「过去之事太过复杂,我倒也无心多想,询问只是图个好奇,毕竟出了山宅,我就与垂丝君的世界就毫无瓜葛了。」
归尘主人再次摇头道:「未尽然。垂丝君固然拉不下脸来找你,但恐怕小季还会来纠缠。」
「小季?」常留瑟挑了眉毛道:「我也不怕对你说,若他还有胆子来找我,我一定叫他比我更凄惨!」
归尘主人这下子没再摇头,反而期待道:「那就看你的手段了。」
这天的谈话以后,常留瑟执意要下山去,归尘主人挽留不住,便让傀儡童子取了些盘缠来,哪知小常像是转了性子,又一口拒绝,归尘主人略微惊讶了一会儿,也就由了他去,倒破天荒免费为他占了一卦:「下了天荒坪向南走,这是你的福地。」
常留瑟点头称谢,于是依旧由雪枭驮下蜂送到天荒坪上,沿着原路晃晃悠悠地下了山。
他总以为归尘主人的指点是要骗他卖命,于是偏逆了占卜的提示向北走。
谁知刚出了驿道,就在树林里见到面前一匹紫灰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一人。
这人不足三十光景,身嫌消瘦,穿着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黑色袍服,上面用富丽的金丝银线绣出云海梵莲的纹案,显出不俗的气质与特殊的身份。
常留瑟见不到此人的脸,因他戴了张白森森的鬼头面具,大抵是卸了下颚的骷髅模样,上排两枚大齿突出,仿佛血滴般垂下两列红色的宝石。
这人堵住了林间唯一的道路,常留瑟只能停下脚步,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好个归尘主人,故意将正话反说,让他南辕北辙,反而遇上了麻烦的角色。
然而事到如今,不遇也遇了,再想退缩反而露了怯,到时候万一动起手来,只能是对自己不利。
就在他暗自咒骂的时候,面具人也下了马,步步向他走来。这人不拿武器,浑身也没有半分杀气,看起来不像要寻仇事。
常留瑟见状,索性大了胆子立在原地,一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口,闷闷然咳了几声。
面具人来到常留瑟面前站定,又将手探入怀中,摸索出一个绿幽幽的东西摊在手心里。原是玲珑剔透的一个玉石骷髅。
常留瑟垂着眼帘看了,轻叹一口气,也从怀中取出了那一模一样的东西来。
面具人看见这一对骷髅,满意地点了头,伸手就要来拉住常留瑟的手,小常下意识里就要闪躲,这时林间一阵冷风吹过,他本就紧张,加之一路颠沛、旧伤未愈,整个人摇晃几下竟就要软倒。
所幸面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进怀中,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替他披上。
常留瑟对这一连串突然的举动既惊又骇,于是在假面人怀中挣扎起来。
然而透过破烂单薄的衣裳,他又感觉得到这个人的体温正暖暖地传来。
假面人将他紧紧地束在怀里,不让他轻举妄动,如此专横,却又显出另类的体贴。
这是常留瑟这些天来头一次觉得暖热,浑身也因此而放松了。
假面人就势拈起了常留瑟的下颌。
常留瑟顾着他的意图,抬眼仔细去看那张面具,两枚琥珀色的瞳仁由骷髅森然的眼眶中望出来,别有一番妖魅的意味。
不知不觉,常留瑟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他竟闭上了双眼,主动在那露出的双唇上印了一吻。
面具人也环住了常留瑟的后腰,好似久见的情侣。
一吻已毕,常留瑟恍惚道:「……救命恩人尸陀林主。」
面具人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殷红的弧度,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同时默然伸手,在常留瑟的后颈上劈了一记。
***
常留瑟再度睁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身在佛头山昔日明妃专用的石室里。
头顶上是西域风情的青色水晶帷幔,身下是宝蓝漳绒,空气中弥漫着沉檀的芳香,倒当真不输了陆青侯的那间小屋。
常留瑟慢慢起身低头,这才发觉已被换了一袭玉色面料,异族风情的华丽长袍。
左右开叉直到腿根,内里却连亵裤都未穿,如此一来露出精瘦苍白的修长双腿。
他颇有些尴尬地立刻起身遮掩。
周围很安静,他以为屋子里没有人,将头稍偏了一些,却见尸陀林主安静地坐在帘外,正放下手里刚刚点燃的一只熏炉。
常留瑟停了动作,与尸陀林主隔帘相望。
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对于这个曾经救过自己,却又是垂丝君与归尘主人竭力想要除去的人。
于是他很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尴尬地数着面前的珠帘。
而帘外的男人,则在沉默了半晌之后起身要走,而这时候,常留瑟却又主动抓住了他的衣角。
被他拉住的尸陀林主也停下了脚步,那几乎被面具完全掩盖了的脸上,再度露出了然与掌握的笑容。
***
将劳损的身子将养了几天,常留瑟逐渐恢复了精神,又开始在尸陀林里走动。
大概是因为尸陀林主的铁血手腕,又或许是弱肉强食乃全体教众都信奉的法则,对于常留瑟这个新进的「明妃」大家倒也颇为尊重,林主找了个年轻的教徒来侍候,常留瑟也正是从这位名叫『小无』的少年口中得知,尸陀林主已向武林公布了新的明妃人选。
常留瑟哑然失笑,躺在床上望着西域风情的水晶,心却沿着水路回到了遥远的中原。
一直以来,垂丝君都非常重视收集关于尸陀林主的消息,这次的事恐怕也不会遗漏,那么他此刻又会作何感想?常留瑟无力去猜。
或许对于垂丝君来说,自己就是一条忘恩负义的恶狗,只会让人觉得愤怒与厌恶;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情感,光是想起来常留瑟就觉得疲惫。
尸陀林主将他迎接到尸陀林之后几乎没有再来找过他,依照小芜的说法,教主从不经常出现在尸陀林,偶尔几次回归,也都主要是为了寻找明妃进行双修。
双修诚乃和合之功,却并非如常留瑟所想的那般暧昧,其实不过是每隔一段时日进行的运功换气。
归尘主人也曾经提起,从前他与尸陀林主二人双修,彼此间的内力可以互相贯通,然后各取所需,重新洗牌形成两股纯阴或者纯阳的内力。
这虽然不是修行之中必需的环节,然而着想要让武学精进,尸陀林主就必须找人双修,而那个人,还必须满足一些苛刻的条件。
比如前任明妃,就是尸陀林主在江湖上遴选出的翘楚。
即便如此,据小芜说那女人也是承受不了林主强大的内力面成为了后来那种半人半尸的状态。这次换了常留瑟,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事实上,尸陀林主已经为了此事来找过常留瑟,抛给他一张羊皮纸卷,上了一套内功的吐纳方法。
小常明白这就是尸陀林主将来要与他双修的套路,于是依样粗略运行了一个周天,最后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静静思索,原来竟是与垂丝君传授与自己的内功基础有相似之处。
他再仔细回溯,垂丝君倒也提起过他的师父冷盗阳,曾去西域盗取过武学,其中或许也夹带这种双修之术,却被拿来做了普通的心法。
常留瑟笑了。
即便是朗朗神州也有它渺小的时刻,或许自己很快就能再度遇见垂丝君,很快。
***
自从那天夜里常留瑟离开之后,山宅便再没脱离过阴郁的气氛。
一片狼藉,垂丝君只命人将没有损毁的器物转移到别的屋子去,而剩下的焦炭烂木本身就成为了一块墓碑,纪念着那曾经发生的事件。
与火后的遗留物同样存放起来的,还有常留瑟的东西,衣服鞋袜、收集的宝贝。这些他来不及带走的,垂丝君都命人仔细地收拾起来,转移出自己的视线。
他终于明白了:怀念,不如不念。
清明节的时候,垂丝君下了一趟山,买了对上等的棺木替陆青侯夫妇收敛。
下葬当天落着绵绵细雨,鲜红如血的杜鹃花丛中,棺木由着八名劳力一路抬上半山腰的墓穴。
垂丝君跟在棺木后面走,山路陡峭而且泥泞,揣在锦囊里的几块冰精残片,莫名奇妙地从袋子里跳到地上。
如此重覆几次竟像有生命一般,又像是篓子里的鱼在挣扎。
他原本还是想把这些残片放进棺木中,然而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了放弃。
回到山宅,他找了个锦盒将这些碎片收藏起来,埋进常留瑟的衣服里。
今年的山宅异常清冷,即便是入了季春也寒衣森然。
白天走动着尚不觉得,但是到了晚上,就连床褥与枕都是冰凉的,躺在床上数个时辰都暖不过来,于是第二天垂丝君依旧在冰冷中醒来。
终究少了一半的温暖。
垂丝君慢慢意识到没有常留瑟在身边,自己永远走不出冬日。
就连找尸陀林主报仇的事也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
一连多少天,他都将自己闭锁在书房中,办完陆青侯的丧事之后,他便余出大把的时间。再不需要雕琢龙凤双棺,也没有心情去接单放生,于是日子破天荒空白起来。
在这空白的日子里,他经常会想起常留瑟,没有钱财没有依靠,小常此刻正在何处?身上的伤好了几分?他一直不安着,却又放不下脸来主动寻找。
似乎认定了常留瑟应该还会主动回到自己身边。
大不了到时候对他好一点,也不再提陆青侯的事,与他平平稳稳地过下去。
直到这天,有人在宅外敲门。
垂丝君以为是常留瑟灰溜溜地回来了,心中一阵悸动,连忙着了人去开门,而自己还是绷着脸在正厅里等。
谁知一连串脚步声后,却是季子桑站在了庭院里,拱手笑道,「我又来叨扰了。」
宅里众人多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正在怨恨他害了小常,当然没有人愿与他搭腔。
季子桑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为自己斟了杯茶,对垂丝君拱手道:「今天我是来赔罪的。」
垂丝君冷着脸,连看都懒得看他:「你何罪之有?」
季子桑乖笑道:「我知道我害了鲤鱼,不过这可是好心办了坏事。」
失去好友的心情很不容易才得以平静,垂丝君索性转过头去。
季子桑又主动跟到他面前道:「你……为什么不冲我发火?」
垂丝君反问:「冲你发火,能让殷朱离回来么。」
「不能,但或许能让你觉得舒心。」季子桑坦白道:「也让我轻减罪惡。」
「轻减?」垂丝君怒而抢白,「你若真有心悔过,为何不去找摩诃,倒在这里与我纠缠!」
季子桑故作委屈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何况和尚道士你情我愿,我又怎么知道他们不能够在一起?至于将瓶子放在水边上,确实纯属巧合。」
垂丝君决计不去听信他的鬼话,反而想起了自己在这件事上错怪了常留瑟,想起小常委屈的模样,他心中只觉纠痛万分,恨不得立时就把他找回来。
他这边正在懊悔,却没料到季子桑伸了手过来要搂他的脖子。
这在从前是习以为常的一个动作,没有多少暖昧,然而这时候的垂丝君却着实吃了一惊,放手将季子桑推出了将近一丈远近,重重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