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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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博士更不快乐了,他说:“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该想的是你的生涯规划。想一想,一年之后,你希望担任什么工作?三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要往长远去想,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你要懂得把握。”
好可怕。一年之后还有十年之后,单从薪水上的数字去遐想还算愉快,其余的部分则不可想象。为什么人终究都脱不了赚钱动物的命运?陈博士有关生涯规划的建议,不但没有激发马蒂的雄心,还掀起她心中最根本的反社会倾向。马蒂想,她真的要想一想。而以往当她需要想一想时,多半也是她从工作上转身逃跑的时候。
陈博士终于生气了,他怏怏不乐地合上他的工作手册,通常这是他结束面谈的前兆。他说:“马蒂,你好好想一想,都快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要一辈子当个小职员吗?你到底希望将来要怎么走呢?要把握啊,机会是不等人的,不趁现在往上爬,将来你要后悔的。我给你几天考虑,一个星期后再给我答案。你不要让我失望。”
陈博士走了,留下马蒂一人在小会议室中,她喝了一口冷咖啡,开始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放弃之后的失落感与解脱感。但是这感觉中又有一种全新的成分,在失落与解脱杂陈的小小苗圃中,正在滋长着几株骨梗坚硬的棘状幼苗,这些幼苗的名字叫做勇气、独立与担当。
马蒂凭窗望着外面的新店市,寒风从高空中呼啸刮过,忙于工作赚钱的人们拥紧了大衣,更快步地行走在都市的人行道上。在北半球中的大都会里,应该有半数以上的城市正飘着雪吧?雪花掺和着工业化环境的粉尘,变成一种灰色的忧郁云雾,笼罩天空又飘落大地。
而此刻,在翠绿的、翠绿的马达加斯加,正是暖洋洋的盛夏。
第三章再想下去的情节
小叶一边煮咖啡一边读她的新书:《笛卡儿的方法导论》。这一篇正讨论到上帝的存在。通篇不顺畅的翻译语文中,从“我怀疑,故我在”引论到“我怀疑上帝,故上帝存在”,对于小叶来说,这是奇异又勉强的逻辑。她读得很费力,已经花了半个小时在同一页上,不知何时才能读完这一章,况且这是她第一次阅读,按照吉儿的三遍理论,同样的痛苦还要再遭受两次。
小叶的脑袋顿时感到三倍的沉重。她把咖啡端给客人,又回到吧台上,双手随意擦擦抹抹台面,很不愿意再捧起书。她的心里挣扎着,直到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客人赠送的影印食谱,才快乐了起来。
小叶一口气读完食谱,心领意会。这是一道北欧菜,用杏仁和柠檬来煮鳟鱼,食谱上有注明可以用鲤鱼代替。小叶的脑中快速地盘算,若按照食谱烹调,缺憾是色彩太单调,她打算用红椒丝与香菜叶来装饰。对,明天就试试看,若是成功了,就煮给岢大哥品尝。
马蒂费尽力气才擦好女厕的地板,刚刚有个客人在厕所中吐了,弄得一塌糊涂,没办法,既然咖啡店里供应酒,这就是必要的烦恼。马蒂洗好手走出厕所,就看见门口的骚动。
两个壮汉,送来了一台崭新的摩托车正摆在门口,小叶绕着机车高兴得像只小狗,这儿摸摸那儿嗅嗅。机车是来自车行,一位“岢先生”指名要送过来给小叶的。小叶雀跃着上楼拿证件,给车行的人带回去办车籍过户。车行的人走了,马蒂与小叶站在闪闪发亮的摩托车前,小叶的脸上比新车还要闪亮。
新车头前面结着一个大红彩,车子的型号、款式、颜色甚至后轮加宽的细节,都如同小叶写在她房里那张Memo纸上的一切,包括全新的枣红色安全帽,也是小叶打算已久的样式。美梦成真,小叶连忙上车启动引擎,油缸是满的,小叶风一样地骑走,试车去了。
马蒂含笑看着小叶远去的身影。海安虽然又有一阵子不见人影,但终究他是心存这里的。从不知道海安有一颗这么细腻的心,送的这辆车,竟能在细节上完全依照小叶的心愿。那张Memo纸马蒂是常看的,就在小叶的书桌前。小叶还曾经很羞赧地告诉马蒂,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慢着,那么海安是怎么知道的?那张纸贴在小叶房里,据马蒂所知,只有她才进过小叶的套房。马蒂回想起一件小小的往事,那一晚,大家一起去唱KTV,又赴北边山上的俱乐部之前,小叶曾经说,要上楼去给海安带点东西,事后她知道所谓东西是海安的衣服。
这意味着什么?马蒂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的情节,她并不喜欢。
第三章你是个半人(1)
小叶毕竟还是回南部家里去了。她的妈妈打来一通电话,告诉小叶她父亲正生着病希望见到她,小叶与马蒂都了解,这是老人家惯常用的亲情拘票,目的是要勾引小叶回去,好进行她所不愿意的相亲节目。
小叶还是回家去了。临走前,她与马蒂商量好将咖啡店暂停营业几天。反正大家最近都不来了,小叶这么说。大家指的是海安他们,自从上次寒流来的夜里,海安与吉儿双双回伤心咖啡店以后,这一群朋友像是各自飞散的鸟,不再聚集。而海安长久不出现,店里的生意明显地清淡许多。
马蒂下班回到铁门紧闭的伤心咖啡店,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寂寥。小叶在店门口贴了一张海报,写明了暂停营业数日的字样,海报右下角,还画上小叶的速写自画像,一个短发的、蹙眉侧着脸的男孩肖像。马蒂发现画像角落有几个小字,她凑上前,看到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小字,写着:喔,我爱小叶!
大概是不得门而入的年轻女孩吧。马蒂掏着提包,摸出钥匙进入咖啡店,小叶交代过,店里的猫和鸟要每天喂两次,尤其是小豹子,必须让它出门溜溜。
马蒂喂完了小豹子,打开门让它出去,小豹子却在门口踌躇着坐下了,马蒂用脚尖推小豹子,它索性撒娇地卧倒在地,与马蒂的脚尖缠斗起来。正与小豹子玩得上了兴头,马蒂瞥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伤心咖啡店今天并未着上店招的灯,店内也只开了昏暗的照明,店外的这个来人,背着外头的路灯,拖着一道巨大的黑影,覆盖在马蒂与小豹子身上。
马蒂用手遮住路灯射来的光芒,还是认不出这来人,她走出店门口,才与他打了照面。马蒂脸上犹存的笑容冻落了,她与来人对望,静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你,知道我在这里?”
“马桐告诉我了。”
“…………”
“马蒂,我们需要谈谈。”
“……好吧,进来店里再说。”
那人进了伤心咖啡店,马蒂让他坐在靠门的第一桌,她先去开了空调,用电壶烧两杯咖啡,站在吧台后想了想,她又去打开音响,放了一片CD进去,一听是抒情的老式情歌,她又换了一片,音响传出了沉静的古典吉他演奏。
马蒂静候煮好的咖啡滴落在杯中,这一切就像是招待着一个陌生的客人,但就算是个客人,也不比眼前这人更陌生。现在他环视店内的装潢,最后视线停留在马蒂脸上。他们又对视了。这个人,是马蒂的丈夫。
马蒂在他面前坐下,两人之间,是两杯水洗摩卡咖啡。
“听说你过得很好。”丈夫说。
“嗯。”
“那我很高兴。”
“谢谢你。”
“你就住在这里?”
“嗯哼。”
“上次回国,才知道爸爸要你搬出去。”
“都半年了。”
“爸妈是老一辈的人,你不要怨恨他们。”
“我不怨恨他们。”马蒂说,“搬出去是迟早的事,你不觉得我住在你家已经失去意义了吗?”丈夫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搬出来对我是好的,你不要想太多。”
“想得多的是爸爸。对于赶你出去,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怕这件事遭人议论,他怕你搬出去以后,会做出让方家难堪的事。”
“你认为我会吗?”
“我认为不会。”
“你爸爸太傻,操心自己还不够,连下一代的事情也要插手,自寻烦恼。”
“还说你不怨恨他们?”
“真的不。我和你爸妈的感情一直很疏远,你也知道,我必须承认,他们也是一对很不幸的公婆,我不懂得和老人家相处,我根本就不懂得和家人相处,得不到他们的欢心,是很公平的事。在你们家里面,我活得一点也没有感情,我应该感谢你爸爸,他那么干脆地让我脱离了这个家。”
“脱离……”丈夫喃喃自语。
“不是吗?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一场错误。你也不否认吧?”
丈夫静静想了一会儿,说:“我没想过错不错误的问题,我认为我们是真的在有爱情的状况下结婚的。只是这爱情消退得太快了。马蒂,你不会怨我吧?”
“你好像很怕我恨你,恨你的家人,那又怎样呢?既然没有了爱情,你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还爱不爱你?”
“你并不爱我。”
“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从决定与你结婚以来,我就隐约觉得,你从来就不属于我,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好像是一颗星星,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跟任何人都存在着无限的距离。那也是你吸引我的原因吧!我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娶了你,明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却娶了你。马蒂,以前种种现在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梦醒了?”
“我的梦醒在玻利维亚。”
“你有了情人?”
“她是个华侨。”
“那么你是真的爱她?”
第三章你是个半人(2)
“你听我说,马蒂,在玻利维亚的山区,我住了两年,第一次感觉到我的生命属于我,我依照着我的感受而活,以前我们都太年轻,我们的世界狭窄得可怜,我按照爸爸的意思读书升学找工作,按照妈妈的意思早早讨了媳妇,按照电视里连续剧的情节度过了一场爱恨纠缠的婚姻。马蒂,我们都是牺牲者,都是还没有学会生活,就被大家的生活观压垮的牺牲者。在玻利维亚我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想,还来得及找到我要的人生,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的爱上了,我很想挣脱一切束缚,去寻找我要的生活。你能了解吗?”
“我们离婚吧。”马蒂很和煦地望着丈夫,她说。
丈夫抬头看马蒂,久久不能言语。这一个夜晚,他是以半带求情半带告解的心情,来找马蒂。在他准备好的说辞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内容还没有表白,他已经准备好承受任何责备刁难或是泪水,但不是这样的平静。马蒂很平静,平静得令他语塞。他如释重负,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个头,算是听到了,也算是同意了。
“我在一个星期以内,会找律师去跟你办手续。”马蒂说。
“谢谢你,不管你要——”
“至于赡养问题,就不要再谈了。我们是在很对等的情况下分离,不要再谈到钱财问题了。”马蒂说,她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以往丈夫绝对不能接受的举动。
丈夫走了。马蒂留在位置上,直到那根烟抽完。
她关掉音响、空调,熄了灯,拉下伤心咖啡店铁门,回到楼上套房,又锁了房门,才坐在床沿哭了。
窗外寒风习习,开始下起冰冷的细雨。
马蒂擦了擦泪水,打开窗户,冷彻心扉的寒风灌进来,混浊黯沉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
而丈夫却说她是一颗星星。跟谁都没有关系,跟谁都无限疏离的星星。
如今要跟她离婚的丈夫,也是同样走过孤独又不幸的路途吧?马蒂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怨恨,只是很单纯地伤心着。好几年前,为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非常天真地嫁给了他,才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一些很简单的东西,却是仿造不来的。马蒂是一颗星星,自力脱逸了轨道,想要追求一种亲近、依偎的感觉,却没有想到星星是不可能真正接近的,除非互相撞毁、化为粉尘。
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引导,马蒂从床底下拖出了陪伴她流浪的那只皮箱,打开它,从箱中取出一叠封折的水彩画,拿到窗前的书桌上,展开了画。
这些画,大约有七八年没有再展开过它们,折线的地方都微微绽裂了,马蒂很轻地摊开图画。迎面第一张,是她的自画像,黯沉又冷凝的色调,冷冷的双眼望向前方,那双眼睛,不合比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