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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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海安跳得真美!”马蒂由衷地赞叹。
“你不知道,吉儿才厉害,”小叶说,“她以前是舞蹈家,后来才不跳的。”
马蒂这辈子最不可能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舞蹈家。但此时她也放开了,随着超强喇叭放送来的音乐逸进一个自由的境界。事实上,连最拘谨的女客都比马蒂还要放纵,伤心咖啡店里,只见人人各随自己的韵律,在狭窄的坐位间舞蹈摆荡,大胆一点的,就到舞池边扭摆着她们青春美好的躯体。但所有的青春美好的总和,都不如海安一人的舞姿,马蒂的醉眼不能离开强烈闪光灯下,海安自由舞摆的美好胴体。青春鸟,在她的醉眼中,看到了一只熊熊炽焰中的青春之鸟。
砰一声,马蒂仆倒在桌面上,她听到自己的前额与桌子的巨大撞击声,并因此吓了一跳。很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就这样趴着,她开始觉得反胃。强烈的舞曲沉寂下来了,现在变成很柔软飘忽的旋律,其中还有像戈利果圣诗一样的轻轻吟唱声。这音乐马蒂就很熟悉了,Enigma的River of Belief,她向来非常喜欢的曲子,每一听及就好像打开了心灵,与天地最幽冥深邃之处交会,并互放光亮……“真正的天籁之音!”她自言自语。
小叶扳起了马蒂,以一块冰毛巾覆在她的额前,又拿起马蒂的右手压在毛巾上。
“自己压着。”小叶说。
“谢谢你呀,小叶你真好。”马蒂说,不能抑制自己像傻瓜一样的笑容。她看了看左右,客人们都冷静多了,啜饮着她们的饮料。原来这咖啡店到了夜里就成了酒吧。
马蒂看了一圈,才发现海安不见了,小叶坐在她身边抱着猫,吉儿则已回座,又埋首资料堆中。
“嗨吉儿你回来了。听说你是舞蹈家喔。”
吉儿重重放下她的笔,俯首静了几秒,才抬头看着马蒂:“谁说的?舞蹈家这三个字不懂就奉劝你不要乱用。”
“你不要理吉儿,”小叶忙打圆场,“她就是这样,岢大哥说她是刺猬。”
“对,我就是要刺,”吉儿气势汹汹对着马蒂说,“我要刺得你多活出些自觉来,不要以为自己读了几首诗就多么超脱了,像活在梦中一样。生命在实践,不在梦游,你懂吗?我最恨的就是像你这种睁着眼睛像少女漫画一样,唯美得忘记了现实的人。你为什么不回家去读你的禾林小说?”
“我?”马蒂非常委屈,她觉得吉儿误解她了,但又没有勇气反唇相讥。马蒂虽然醉得脑中一片混沌,不过这点自知之明倒还是有的,她知道即使在清醒的情况之下,她在言辞上也不是吉儿的对手。
伤心咖啡店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喇叭,那是海安,他跨骑在一辆重型机车上,引擎轰隆隆地咆哮着,海安的背后坐着一个男孩,他正背转过去看着街的另一边,马蒂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见这男孩的背影和海安一般颀长高大。
海安催足了马力,回转过车头呼啸而去。在转车的一瞬间,马蒂看见了那男孩的面容,是个外国人,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男孩的长相非常干净俊朗,他回眸望着伤心咖啡店,但那深邃安静的眼神又似乎什么都不看。
小叶抱着猫站在玻璃门后,目送他们离去,门外的店招灯光将他镶了一身的蓝。小叶轻轻抚弄着猫。马蒂以手撑着额头,睡着了。直到小叶摇醒了她。马蒂花了十五秒钟,才看清手表上指着十二点半。
“马蒂,我们要打烊了。你怎么回去?”小叶问。
“坐计程车吧。”
“那么醉,怎么坐啊?”吉儿很不耐烦地说,她正收拾着她的资料。
“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担心我。”马蒂站起身,试着不让自己的姿势太过歪斜。
“你住哪里?”吉儿问。
“木栅。”
“还算顺路。我送你回去。”吉儿背起背包,一手支撑着马蒂的臂膀,拖她走了出去。
在吉儿的车中,马蒂的恶心感越来越强。所幸她今天没吃晚饭,不然很可能随时就吐在车上了。吉儿的车速非常快,还偏好轻快的急转弯。一路上,吉儿不停地在听一卷市“议会”质询录音带,内容似乎与台北市郊一笔土地重划问题有关。
带子的内容对马蒂来说很沉闷,两个人都非常静默。吉儿专心听着带子,还不时拿笔在拍纸簿上记下一些东西。她笔记的时候,另一手同时开着车,一点也没有减低车速。
“你常这样开车吗?不怕危险哪?”马蒂试着划破沉默。
“没问题。”吉儿简短地说。
“吉儿,你为什么讨厌我?”
吉儿看了马蒂一眼,她索性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是讨厌你。”吉儿说,“我讨厌所有围绕在海安身边的女人。”
吉儿停掉录音带,摇开车窗,点了一支烟。
“为什么呢?”此时马蒂体内的酒精量,正好挥发到镇定神经的程度。醉意过去了,她的思考反而比平时冷静清楚。
“因为你们大多是笨蛋。”吉儿说。奇怪的是,这么重的话之下,她的语气却是不协调的轻柔。她说:“你们都陷入了一种要命的偶像崇拜。你们看见了海安的美,海安的不平凡,简直像是美梦成真一样,于是你们就甘愿矮化自己做海安的崇拜者,逐渐向往、认同他的价值观。要知道海安跟我们不一样,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富有、强健、智慧过人,所以他有本钱颓废,有本钱做一个跟社会大众反其道而行的自由的人。这种人是世界的点缀,我承认是美丽的点缀,可是我要谢谢老天,这种人非常稀少,因为他们同时撩起人的梦想又摧毁人的方向。海安他,只为自己而活,要爱上他你就得准备好赔上所有。”
“那么你呢?你不是吗?”
吉儿突然转过头来面对马蒂:“我不一样,我可怜海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马蒂为什么看见她的双眼中有无比的哀伤?
第一章马达加斯加(1)
闹钟铃响,马蒂正在做最后的梦里缠绵。那是一个有关于阳光与海洋的梦,在白色的沙滩与海水之际,耸立着一座洁白的、希腊式的石柱大门,大约有十公尺那么高的大门。马蒂从门内看见远方宁静的海平线,还有蓝天里几朵暖洋洋的白云。阳光是那么的强烈,仿佛马蒂的眼睫都要被晒出盐的结晶,海和天都呈现饱满的高彩度,盐和色彩刺激着她的双眼。
终于转醒了,一睁眼就透过床头的窗子看到了天空,那台北典型的,即使是晴天也呈淡灰色的天空。接下来的步骤是制式的,马蒂漱洗,换穿上班服装,浅上一些粉底,画眉毛,吃了爸爸和小弟吃剩的稀饭,再画上口红,出门,走一段长长的路去景美女中搭公车。
这一段路得走上二十分钟,不过从木栅到公司有一班252号公车可直达,不用转车,算是十分幸运的了。马蒂一边走,一边第二十次对自己承诺,要买一双运动鞋专供自己走这段路用,上班用的高跟鞋则放在公司中换穿。
从景美女中到公司大约不到几公里,但是公车可以足足开上三十分钟,因为正是早上的塞车高峰期,车潮总是准时冻结在宝桥上。
马蒂也曾经想过带一些英文书籍在公车上阅读,一方面排遣塞车的沉闷,一方面加强英文功力。但最后她终于承认在公车上自修之不可能。不是因为车子时走时停的颠踬,不是因为车箱内劣质喇叭放送来的刺耳音乐,主要是因为车上那呆滞,那来自所有人互相感染、共同滋长的巨大的呆滞。
花了约一个钟头的奋斗到达公司,马蒂差可告慰的是,她的行程劳顿还是同仁中较轻微的。比方说会计部的艾玛,因为无力负担赁屋台北的开销,毕业工作至今,还住在芦洲老家中,早晨必须转搭三班车抵达公司。那等公车望眼欲穿的滋味,她每天足足尝六次。
比方说业务部的小陈,举债三百五十万,在汐止买了一间公寓,每天来回开车往返家与公司的时间有四小时之久。一天生命中的四小时!马蒂开玩笑说,干脆再加四小时在车上,做个计程车司机好了,收入并不见得短少。这玩笑话很让小陈惆怅了一阵子。
早上的工作多半是忙碌的,因为陈博士有将会议集中在上午开完的习惯,马蒂一律随侍在侧。而且马蒂也谨遵“我的提示单”上的职责,尽量利用上午做思考性的工作,并在午休前详验一次工作日志上的登载事项。
有一件事马蒂无法遵从,那就是“每周和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一项。中午是她的私密漫游时光。虽然公司左近的市容那么杂乱拥挤,她还是尽其可能地往内在找寻一些游荡空间。比如说到三商去看看少女发饰和项链,到文具行挑一叠小卡片,或者到速食店中点取一杯热咖啡,顺手摊开自己的小手册,在其上写下一些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午餐是很好打发的。为了应付每天中午如洪水出闸觅食的上班族,这附近衍生了很多吃食店,在经过长期的市场自动调节后,大略可为两种形式:五十元一客的饭食,及一百五十元一客,附有咖啡的商业简餐。除了特别的社交聚会外,同事们大都买很简单的便当回办公室对坐而食,自奉相当朴素。
企划部的小宋说,我们这一代白领阶级叫做洋葱族,外表光鲜,人模人样,一经剥开外衣后,那真相辛辣得叫人掉泪。台北的生活就是这样,五十元便当一吃半个月,上一次KTV却要耗去几星期的午餐费;穿着仿香奈儿剪裁的优雅套装,却挤在公车中做难民状。若是斗胆举债做了背屋族,那么就更有长达一二十年的拮据辛酸。
“你不想背房屋债?很好。”业务部的小陈说,“但是最好保证你到五十岁还这么想。我告诉你我这房子是为孩子买的,免得孩子大了,再苦一次,他会怨我。”
一天下来,马蒂的精神尚好,但挤了公车回家后,大致上就累坏了。她脱了鞋进门,就听见阿姨高声的谈话。
“啊?没空喔?”正打着电话的阿姨瞄一眼马蒂,“好嘛,那你就不要回来,反正你大姐还住在你房间,你要回来,那怎么办?”
马蒂进了房间,将提包抛在床上,顺便把自己也抛在床上。上班满一个月,今天陈博士特别请她吃了午饭,那种附有咖啡的商业午餐,并告诉马蒂,由于她的杰出表现,陈博士破格提前结束她的试用期。
“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是公司的正式员工了。”陈博士说,“你已经是公司组织的一分子,希望你与公司共同成长,共创明天。”
为什么马蒂觉得这明天不太具有诱惑感?作为公司组织的一分子,那明天早已登录在公司前程规划上。马蒂的年资会累积,职级会增长,从董事长秘书到特助到某部主管,月薪从三万到五万甚至到六七万,每年再多买几件仿香奈儿的高贵服饰,每隔一两周与同事去KTV彻夜狂欢。然后呢?马蒂会老,老得像刘姐一样,她的职务范围会在整个组织上盘根错节,她的生命和公司会互相弥漫充满,最后呢?也许买到了一栋房子,缴清了贷款,人也正好老得退休了,无事一身轻,却也耗净了体力和青春。
马蒂滚落下床,啪一声她跌在地上,觉得很痛快。她来到桌前,取出昨晚到重庆南路买的一袋书,珍而重之地打开,像是打开一扇面海的窗。
昨天,下班之后,她搭上熟悉的252号公车,不同的是她去对街搭了相反的去向。公车直驶到火车站前,她下车走到重庆南路,久旱逢雨一样见书就买。她买了李维史陀的《野性的思维》,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瞧!这个人》,《欢悦的智慧》,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还有以赛亚•;伯林的《自由四论》。买完之后她意犹未尽地在书街上漫游,直到看到了那个男孩子。
那是个非常非常年轻的男孩,眉眼之间还保有少年的悍爽朗。事实上,马蒂是先看到围观在男孩身边的人群,然后她排开群众,才见到男孩。
男孩子正在向一具电动游乐器挑战。很简单也很蠢的游戏,游戏机上的主要机件是一只拳击沙袋,男孩只要击向沙袋,就可以与游乐器中的恶魔格斗。那恶魔还分三个等级,分别是一只螃蟹状的大海怪,火车,和袭击地球的流星。
男孩子使出惊人的爆发力,以每一击超过一百三十公斤的拳头,将恶魔们击得粉碎稀烂,一口气通过三关。但是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