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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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爸坦白,当时他就站在下一个路口,看着那辆彩车从眼皮底下飞过。赵山河站在车厢的最前面,双手扶着拦杆,头发被风撕烂,像破布那样飘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遗憾,竟然还有几分得意,根本没发现我爸在为她送行。我爸跟着那辆车跑过百货大楼,跑过朝阳饭店,再也追不上了,就停下来哭。他说他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我基本相信他的说法,因为那天他很晚才回家,眼圈红肿,眼白里全是血丝。他坐在餐桌边发了一会呆,才端起我妈留下的那碗白米饭。他吃了一口,停下来,久久地再吃一口,而每一口起码有一半的饭粒没喂对地方,掉到了餐桌上。他的眼睛好像盯着那盘炒肥肉,但是筷条却屡屡伸到盘子的外边,夹了好几次都没把肉夹住。他没有发现那碗米饭是经过我妈挤压过的,分量比平时要重。他也没在意餐桌上多出来的这一盘炒肥肉,好像肉对他的舌头没有造成刺激,和每一餐的南瓜片差不了多少。这顿饭他吃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而且只吃了小半碗,大部分时间他的动作是停止的。我妈的精心准备被他忽略了,就像赵山河忽略他那样。
家里第一次这么沉默,就连那么大的仓库也沉默。我爸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窗口发白才入睡。他再也没有鼾声,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磨牙。忽然,他一把抱紧我,嘴里喊道:“山河。山河。”吓得我脖子都缩进了肩膀。他仿佛意识到了错误,手一松,瘫在旁边。我妈大声地咳了几下,从另一张床上爬起来。昨晚失去的声音回到了仓库,那是方伯妈拉尿的声音,赵大爷吐痰的声音。我们在这些熟悉的声音里起床,洗脸,离去。只有我爸一个人还赖在床上。
如果只是这么一次,也许我妈会原谅他,包括我也会原谅他,但是我爸得寸进尺,在后来的好几个晚上都抱着我喊“赵山河”。我的旧鸡皮疙瘩未消,新鸡皮疙瘩又起,只好自己睡到用凳子拼出来的床上。即使这样了,我爸仍抱着枕头喊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妈实在忍无可忍,忽地尖叫,抓起一个水杯砸到我爸的床头,竭尽全力喊道:“你这个流氓,给我滚出去!”
我爸灰溜溜地下床,裹上一件衣服,真的滚了出去,他像铁圈那样一直往前滚,滚过铁马路、三合路,停在铁道口。你知道,那时候的深夜,整个城市都会休息,只有铁道上的那些火车不睡觉,它们来来往往,有时候是一列的灯光,有时候是一堆堆的货物。我爸就坐在口子边,看那些火车。他为什么要去看火车呢?原来他偷偷去过兵工厂,人家告诉他赵山河不来上班了,已经调到董司机的火车上去了,总有一天她会跑遍全中国。
有一天,我们回到家,看见餐桌上压着一张字条。那是我爸的字:“我有事去一趟北京,五天后回来。”我妈拿字条的手微微震颤:“你们知道他去北京干什么吗?”曾芳说:“去看毛主席吧。”
“他没那么大的面子,他是到火车上看赵山河去了,”我妈把字条撕碎,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踏,“你爸是个大流氓,我再也没法跟他过了。如果不是看在你们兄妹的份上,我已经跟他离了一千次婚。也不想想赵山河是个什么东西,她哪一点比你妈强?她会背语录吗?她会弹琴吗?会绣花吗?会书法吗?全都不会,只会扭屁股。他们俩坐在一张板凳上,就是两个流氓!”
吃过晚饭,我妈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她和曾芳的衣服整齐地叠进那口老式皮箱,把那半瓶香水也放了进去。我说:“妈,我的衣服呢?”
“不能全都走了,你得留下来给妈守住这个房子。”
每天下班回来,我妈都在收拾,有时会突然想起一本书,有时会突然记住一本相册、一把梳子。她想起什么,就往皮箱里塞什么,后来皮箱实在装不下了,她就加一个网兜。后来网兜也装不下了,她就开始把皮箱和网兜里的往外掏,不断地调整行李结构,掏出来塞进去,塞进去掏出来,如此反复多天。
一个傍晚,我爸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我妈提起皮箱:“我们一共有两个孩子,每人负责一个。”我爸说:“你要去哪里?”
“我就是去跟那些动物做伴,也比跟你在一起强。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就什么时候回来跟你办手续。”
我爸蹲下去,双手抱头。我妈又提起网兜,带着曾芳走出去。我踢了一脚凳子,骂了一声:“活该!”
禁欲10(2)
我爸抬起头来:“谁活该了?”
“你还不清楚呀?没想到你死不改悔。”
我爸呼地站起来:“这是爱情,你懂不懂?”
“爱情是爱自己的老婆,爱别人的老婆就是耍流氓。”
我爸来回乱蹿:“你让我怎么解释?这么跟你说吧,假若你十年没沾一滴油,突然有人做了一餐肉给你吃,你说你忘得了吗?放得下吗?”
“那我妈专门给你炒了一盘肥肉,你为什么忘记了,放下了?”
“你懂个屁,你妈差不多十年都没给我肉吃了,不信你去问她。她要是给我沾一点油花花,我会这样吗?你还不是男人,你不知道这个。一个人要是没有了这个,连活都不想活了。”
“你受伤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你把自己说的话扔给狗了!”
我爸叹道:“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就是到了一百岁,我也理解不了。你下流!”
禁欲11(1)
当时,我们家的相册摞起来差不多有两尺高,我妈只拿走其中最重要的两本。我从那堆相册里翻出跟我爸的合影,然后用剪刀把他剪掉。照片大都是黑白的,只有特别好的才上色彩。有的照片仅三根指头宽,脸小得就像黄豆;有的人挨着人,中间没有一点缝。为了剪掉我爸,有时我不得不把我妈或者我的膀子一同剪掉。有几张小时候我爸抱着我的照片,剪起来才叫考验人,我得沿着我的轮廓剪一圈,这样我爸才掉下去,照片上只留下他抱着我的那双手。那双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手也不能放过,我用刀口刮,直到刮不见为止。
做完这一切,我觉得我干净了,但是我爸还没干净。我恨不得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用肥皂搓洗十遍、二十遍,再把它们放回去。我开始蔑视他,具体的表现就是不干家务,而是跷起二郎腿看那些他带回来的报纸。在我看报纸的时候,他会低着头走进来,把新的报纸丢到我面前,然后一声不吭地去厨房煮饭。当我把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都看了一遍,就听到他低三下四的声音:“可以吃了吗?”我放下报纸,坐到餐桌边埋头吃起来,一句话也不跟他讲。他的眼睛不时瞟我一下,希望我能说点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报纸上明明写着,对坏人就应该像严冬那样无情。而一个坏人,就应该被冷落,被看不起。
我爸是少爷出身,他哪受得了这样的冷脸,没过多久,他就主动跟我说话:“广贤,你别拿白眼仁看我。你不知道,在旧社会像你爸这样的身份,可以娶四五个老婆,睡一个赵山河算老几?你妈她不理解,那是因为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而你,是从我身上出来的,是我亲亲的儿子,难道你就不能理解,不能同情吗?”从他的语气里,我知道他对赵山河贼心不死。他哪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曾广贤已经不是过去的曾广贤了,这个曾广贤没有白看那么多报纸,已经懂得用上面的理论武装头脑。
一天傍晚,我爸的裤带上忽然掉下一本书,那是一本用旧报纸做封皮的书,书页哗啦摊开,露出女人的光屁股,竟然还是彩色的。我被那幅丑陋的画面吓呆了。我爸转过身,拾起书拍了拍,重新别到裤带上。他别着那本书站在水池边洗碗,两只膀子轻轻晃动,汗衫上开着几个破洞,头发长了,白头发就更加扎眼。我爸勤劳朴素的背影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我想如果再不挽救他,也许他会彻底堕落,会调戏妇女,会成为强奸犯。我哪还丢得起这个人呀!
现在说出来可能你以为我是吹牛,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说谎。我是一个政治的早熟者,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关心政治,没什么前途。我从来没看见赵万年佩服过谁,连撒尿都把两个鼻孔指向天空,很少低头看人,不过,他佩服我。当时,我去找他挽救我爸。
他说:“批来批去,就跟赵山河那么一点破事,大家都没什么兴趣了。”
“其实还大有内容可挖。”
他抬头看着我,第一次那么重视。
“他和赵大爷一样,常常把娶三四个老婆挂在嘴边,这是不是封建社会的残余思想?他认为你们赵家过去是他的仆人,所以跟赵山河睡觉那是看得起你们,这是不是资产阶级的优越论?”说到这里,我听见赵万年咂响了嘴巴,就像喝到好酒时咂嘴巴那样。我说:“更何况他在看一本黄色书,那本书比狗交配还要黄色一百倍。”
我看到佩服像水那样从赵万年的眼睛里哗哗地流出来。他拍拍我的脑袋:“你他妈天生就是个搞政治的。”
这样,一群红卫兵抄了我们的家,把那本书和我爸一同带走了。两个高大的反扭我爸的手臂,其余的跟在后面。一片绿色的服装簇拥我爸而去。我爸挣扎着,身体时起时伏,最后连头也被他们按了下去,屁股反而高高地翘起。他们把我爸押上汽车,汽车摇晃着离去。忽然,我爸的头从七八只手掌下撑起来,扑到栏杆边喊:“广贤,爸不能给你煮饭了,粮票在席子底下,钱在柜子边的砖头里。晚上你不要乱跑,多加一根门闩。如果害怕的话,就去跟百家睡觉。万一我回不来,你去跟你妈过日子,告诉你妈,让她别恨我。你听见了吗?广贤……”随着汽车的远离,他的喊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声惨叫。
我本来不想哭,但泪水还是涌出了眼眶,让我看上去不像是个坚强的人。赵万年最后一个离开,在爬上吉普车之前,拍着我的头:“凡是革命都得付出代价,有好多大人物都曾经为革命奉献过亲人。”说完,吉普车扬长而去。我想这是值得的,只要他们能把我爸脑子里的流氓习气像擦错别字那样擦掉,就是吃点苦也是值得的。
几天之后,那辆汽车把我爸送了回来。车上只有四五个红卫兵,他们打开车厢的挡板,抬脚踹我爸的屁股。我爸从车上扑下,一嘴吃到地上。于伯伯和赵大爷把他扶起来。他的嘴角、脸颊、手臂和胸口布满了血痕,像是绳索勒出来的。他们扶着他往仓库走。他摇摇晃晃,吐了一口血,血里面有一颗断牙。他说:“就一本从香港那边带来的书,他们竟然说我里通外国,是特务。他们不知道这样的书在香港是可以公开摆卖的。他们没学过美术,不懂得人体也是一种美,真是比那些动物还愚蠢!”
晚上,我爸躺在床上叹气,一声比一声长。叹了几百声,他叫我把电灯熄了,然后轻声地:“如果他们再来折磨我,我就不想活了。”他和我妈都说“不想活了”,好像这是什么比赛,谁说得多谁就是冠军。我没吭声。他说:“广贤,你过来。”我站在那里没动。
禁欲11(2)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爸这辈子最大的亏就吃在女人身上,你别再吃这方面的亏了。爸教你一个方法,让你一辈子不接触女人也能熬过去。爸觉悟得太晚了,要不然哪会挨这么多拳打脚踢。本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告诉你,但形势这么复杂,爸说不定死就死了,恐怕那时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你过来,我告诉你,”他的嗓音更低了,“如果你实在想女人,想得都想犯错误了,你就用手来解决,知道吗?就这样用手来回地搓。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就是把它搓烂,只要你不说,没人抓得到把柄。我一直以为男人要有女人才会完整,今天总算明白了,老天呀!既然你要让我们自己解决,何苦还要创造女人呢……”
没想到我爸的脑子里还是一坑粪水,我转身跑出去,把门摔得比枪声还响。
禁欲12
知道那时我最痛恨的是什么吗?流氓,像我爸那样的流氓!所以当我爸被另一伙红卫兵押走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像水泥路这么平静,这么坚硬,我甚至连门都没出。等外面的吵闹和汽车的引擎声离开耳朵,我竟然放开嗓门唱了起来:“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哎,向阳开……”唱着唱着,我面前的窗玻璃忽然碎裂,开始我以为是我的声音把它震碎的,但是我马上就看见一颗石子飞进来,紧接着,另一颗石子从另一扇窗玻璃飞了进来。我知道,那是于百家和荣光明用弹弓射出来的,两颗石子落在蚊帐上,就像是他们的嘲笑。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歌唱,一直站在原地把那首歌唱完,唱得浑身燥热,额头上冒出了许多细汗,仿佛全身都是力量。那可是寒冷的冬天,没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