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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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夏,赤日炎炎。
江南僻壤,绿荫密布,仍未能将毒日遮去几分。纵然幽谷内古树参天,光线仍是透过细碎的枝叶末梢,洒遍小径。
无情谷外,小径尽头,路分三岔。
往前便是入苏州城的通口,那是江南最繁华的城镇之一,往左是通往中原长安的必经之道,往右则是南下。
就在小径尽头,一面绣有「茶」字的泛白旗帜斜插于一间小茅舍的屋顶,显见是给路人提供檐荫歇脚之处。
茶舍的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趴在里屋的桌子上昏昏欲睡。花白的胡子犹如秋季的枯草一样,在热浪的蒸腾中微微颤动。
这么个大热天,根本不会有客人上门。他虽然明白这一点,却不愿意早早关门歇息。
每个人做生意都有他自己的方式—;—;
老头明白自己已经太老了,能背能扛的活已非他能力所及,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地等客人们上门。
「爷爷……你看……有人来了!」
年幼的孙女稚嫩的童音在老人耳边响起,老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真的有人来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幽径尽头缓缓走来。
细碎的光线缓缓曝露出他的脸颊,长年不见阳光的肤色略显白皙。
一步,又一步……
他走得很慢很慢,姿势凝重而僵直,彷佛与地面有深仇大恨,每一步都似要踩出一个窟窿。
一身洗得泛白的深灰布衫,跟他脸上的表情一样,木然而冷硬。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老人只觉四周的温度直线下降。
「公子您好,好久不见了。」
老伯忙站起来打招呼,待客要殷勤有礼,这是他做生意的首要原则。
「好久不见。」
低沈的、平板的、彷佛死亡一般毫无情绪的声音,老人再次打了个寒颤。
「公子请坐,还是老样子吗?一杯清茶,五只馒头?」
招呼好熟客,老人认为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他尤其引以为豪的,是自己的记忆力,虽然年岁已高,但只要到过他茶舍的客人,他一般都有印象。
「嗯。」
那人缓慢地坐下,身体挺得笔直,将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一阵热风拂面,树上知了叫得更急。
茶舍外的路面烟尘弥漫,视线都因热浪的来袭而变得几分模糊。
那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额际没有一滴汗,发丝没有一点凌乱。彷佛此刻他不是身处炎炎夏日,而是天山冰原。
「我看公子您的情形,可是又要出无情谷跟人比剑?」老伯边上茶水,边殷勤地问道。
「嗯。」始终是平板的嗓音。
「还是同一个人吗?」
「嗯。」
「我可从未听过这样的人,被您打败了这么多次,还要死缠着您比试,也真不怕出丑。」
那男子不语,端起清茶,一饮而尽。
「这样已经持续三年了吧,您每年都为他出一次谷,我看那人一定是公子非常重视的对手。」
连续三年,老人都看见这个苍白而冷硬的男人,以同样的步伐,从深不见底的无情谷走出,在同一地方,同一个时间,点相同的东西。
虽然过路的客人何止千百,但因为这年轻人的奇特和古怪,令他留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最后一次。」
放下茶杯,沉吟一会儿,那男子突然道。
「啊?」老头不解。
「这一次是我跟他最后一次比剑。」
毫无感情的声音,那男子站起身来,接过了老头递来的馒头,仔细而缓慢地包好,揣入怀中。
他的动作一向很慢,说话也很慢,彷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出口。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向来很懂得保存精力,尤其是在这样毒辣的太阳底下,将要面临的,又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他就更不愿意浪费丝毫力气。
所以他很谨慎,很小心,这也正是他一直在武林「剑客榜」上雄踞榜首的重要原因。
有时候第一名,靠的不仅仅是实力,更是心智、计谋,和周全的思虑。
「公子您走了?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看着那男子冷漠的背影,老伯不由得多出来一句话。
冷绝的背影一顿,烈日下,全身竟散发着冰一样的寒气。
「也许是今天,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冷冷的声音传入耳边,待老伯回过神来,人已消失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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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阁上,临风院内—;—;
秋水桥,将秋水湖一分为二。
水岸两旁绿荫遍地,藤萝纷披。宛如另一个冰清玉洁的人间仙境。
清风几许,水波凌冽。
微风过处,白色纱罗轻轻拂动,将红尘轻梦都隔绝在纱帐之外。
素手冷弦,琴声乍起。纤纤十指,如风过竹,如叶飞渡……
琴声似梦—;—;
似一场永远都不会醒的美梦。
美人如水—;—;
如一泓秋水照人寒。
谢秋水—;—;苏州第一花魁,名驰天下的江南名妓,色艺双绝。
她在秋水阁内,弹琴。
她的手在拨动着细细的琴弦,她的眼神却不时地瞥向倚栏处那道英挺身影……
美如秋水的眼神,带着一丝浓浓的柔情,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怨,彷佛在埋怨情人的心不在焉……
只可惜像这样捉摸不定的男子,现在还不是她的情人。
而回报以这种眼神的,则是男子唇边一抹迷人的笑容。
他的笑容,几乎能令微风都停止呼吸。
易辰一手拿着荷香糯米糕,懒洋洋地靠在倚栏上,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将糕点掰开,扔到湖中,引来群群鲤鱼,竞相追逐。
他不禁轻轻一笑,两眼眯成一弯新月。
能成为秋水阁入幕之宾的男子,大都非富即贵,王孙公子亦不足为奇。
但是易辰却是个例外,他穿得极其朴素。
微有皱褶的衣衫上没有任何修饰,宽宽松松地套在身上,套出一份懒洋洋的意致。如果好好打扮一下,毫无疑问,他将更显得如玉树临风,英姿出尘。
偏偏他就是喜欢穿得宽宽松松,他认为衣服不是穿给别人看的,只要自己感觉好就好,而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他更不会去在意,他只在乎自己的感觉。
感觉对了就对了!
就像今天,是个感觉很对的好日子。
心情很好,天气也好,一切都格外好。
想到马上就将见到那个人,心情就更好。
微笑的眼眸更弯了。
琴声突止,余韵缭缭。
「好一曲潇湘水云!意境清淡幽雅,几个月不见,你的琴艺又长进了不少。」易辰笑着赞道。
谢秋水停止抚琴,莲步轻移,走到易辰身边。
优雅的身姿,如一朵在水中摇曳开放的莲荷。
「这是秋水苦练月余,特地献给公子的曲子,可对您的口味?」
「我当然喜欢。」
谢秋水灿然一笑,如一朵花绽放似的。
「公子今日的兴致真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似水双眸,深深照向那张俊朗非凡的脸庞。
「是啊,今天我要去见一个人。」
「是什么人呢?」
「一个很有性格的美人。」
易辰笑道,脑海中浮现那个人的脸庞。
「比我美吗?」
美眸含幽,盈盈似水。
「他跟你不同。」易辰看着她道:「不能相提并论。」
「此人真的如此与众不同?看样子公子似乎很重视她。」
「是啊,我追他可是足足追了三年呢!到现在还没追上!」易辰笑道。
「噢?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
谢秋水不禁奇道,想她以苏州花魁之姿,百般温柔,他都可以无动于衷,不知是怎样天姿国色的美人,才能捉住眼前男子的心。
「不知秋水可否有缘见上那位美人一面?」
「他呀……」易辰苦笑着摇头道:「可是难说话得很。我每年也只能见到他一次,大部分的时间他都隐居在深谷,不常出来走动。」
「不过他越是难以亲近,我就越想要去亲近他。」
易辰笑着摸摸鼻子道,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公子可曾对她坦诉心意?」
「只怕我说了,他会一剑在我身上刺个透明窟隆,然后狠狠踹上几脚,再吐一口口水。」易辰苦笑道。
谢秋水不禁莞尔。
「她竟然这么厉害?」
「他的剑法比我好上一大截,所以就算用强也不行。唉,真是伤脑筋。」
「看样子……公子莫非对她早已情根深种?」谢秋水道。
「情根深种?」
将最后一片糯米糕丢入池中,易辰挺直身子,眺望湖畔半晌,缓缓道:「也许吧!反正我第一眼见到他,就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好象一定要跟在他身边,一步也不想离开。见不到他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情不自禁地会想到他……虽然他这个人的脾气,实在是又臭又硬。」
「我总算明白了……」谢秋水展了一笑。
「明白什么?」
「公子看似风流,实则守礼。貌若多情,实则专情。」
「是吗?」易辰笑道。
「秋水不才,只赠君一言。」
「请说。」
「烈女怕缠郎。」
「你的意思是……」易辰双眼一亮。
「性格再贞烈的女子,也抵不过他人锲而不舍的追求,公子若能持之以恒,必能心想事成。」
「说得好!真不愧是我的红颜知己!」易辰大笑道。
「祝公子马到成功。」
「感卿慧心,如花解语。」
声音自水波上远远铺开,一道人影,惊若翩鸿,转瞬即逝。
独剩白纱飘飘,美人倚栏,怅然远眺。
足下生风,易辰已运功掠过湖畔。
日上三竿,他约会时辰已到。
一个每年必去的死约会!
一个每年必见的独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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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秋水湖,拐上东南方的斜坡,一盏茶功夫,易辰来到城东虎丘云岩寺的后山。
这是座百年古寺,后山绿树成荫,古木参天,凉风习习,是一处修行练身的绝佳之所。
折一根草含在嘴里,易辰百无聊赖地躺在两棵古树间的草地上,仰头看了一下日光,估算着时间。
怎么还不来?每次都会晚到!又不是个女人,却总是这样磨磨蹭蹭。
不过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等这一天,他已经等了一年了,不在乎再多等几个时辰。
从口中传来淡淡的青草和泥土混杂的气息,易辰摊开四肢,大剌剌地躺在草地上,不经意地回想与那人见面的第一次情景……
天真蓝,就是太阳毒了点……到底是什么时候遇上那个冷冰冰的家伙呢?
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草根,易辰暗暗忖道:应该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也是同样一个夏日,同样的毒阳,同样地百无聊赖……
同样的江湖,熙熙攘攘地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恩怨情仇。
但就在这个江湖中,他,遇到了他。
只是一次巧遇罢了。
一次生命中,谁也无法预言的片段,就这么出其不意地发生了。
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脑海中便浮现两个字:冷、硬。
冷得像天山的冰川,硬得像海底的岩石。
一个非常奇特,又非常独特的男人。
一个令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的男人!
尽管他拣了整个「状元楼」最不起眼的门口边角就座,但易辰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冷冷坐在阴暗的角落,与人群隔离。
他的神情冷漠而木然,脸上英俊的线条,有着雕刻般的硬度,因此令轮廓更显深邃。
剑未出鞘,寒气四溢。
他的人,就似一柄寒气四溢的利剑!
易辰不禁又多看了那男人一眼。
那人正在一口一口吃着菜,他的腰挺得笔直,整个人僵得像一块石板,表情很严肃,动作很慢、很专心,彷佛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事比把眼前的菜都吃光要来得重要。
脚步一转,彷佛鬼使神差,易辰突然放弃了以前惯坐的二楼临江靠窗的位置,就在那男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个陌生的男人显然引起了他的极大好奇心,而他又偏偏是个很好奇、很喜欢凑热闹的人。于是他坐在了他面前,尽管对方的脸上十分明显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尽管别人都避这股寒气避得远远的。
但是易辰偏偏就喜欢干这样子的事,他偏偏就要坐在他面前,他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只凭感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男人,很对他的感觉!
只可惜,自始至终,在他坐下之后,那个男人还是一口一口地吃着菜,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完全地漠不关心。
易辰又发现,相对于他点了满满一桌西湖小吃,及上等女儿红,那人点的菜,简直可以用「寒酸」两个字来形容。
一大碗白饭,菜只有一样—;—;麻婆豆腐。
他挟一点豆腐,再配一口饭,悠哉游哉。
易辰却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能吃麻婆豆腐吃得那么认真,彷佛这天下的佳肴,就只有麻婆豆腐一样。
易辰虽然对穿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