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已婚男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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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到了阳台上就不哭了。这是杨泊在几天的实践中得出的经验。
杨泊知道冯敏是故意把孩子撂给她的。这是女人天性所谙熟的手腕,意图在于制服男人。杨泊不明白的是冯敏的目的,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呢?她的手腕成功之后又能怎么样呢?这一点也许冯敏自己也不清楚。许多人对事情都缺乏理智的把握。扬泊觉得这是一出无聊的闹剧,真正受害的是孩子。孩子像玻璃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被把玩和利用,只是因为孩子没有思想,他被有意无意地物化了。杨泊因而对怀里的孩子主出了别样的爱怜。
杨泊出去买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车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车上,杨泊推着孩子和米慢慢走过街道,已是初冬,阳光晒在头顶上有些暖意。街上涌动着上班的人流,汽车、自行车、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学生。杨泊与他们逆向而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点特殊,也许拥有一份正式职业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种幸福,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秩序。杨泊想是什么东西把他甩到秩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物,而是来自他内心的一种悖力,它很神秘并且不可战胜。杨泊想他也许就生活在现实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门口杨泊看见王拓站着等他。王拓脸色苍白,双手揪着鬈曲的头发。王拓说,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药。杨泊说,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她好像并不失眠。王拓说,你还不明白,她是自杀,现在在医院里抢救。杨泊先把米搬下车,然后把孩子抱下来,他说,为什么自杀?她还是个小女孩。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杨泊,他说,可能与你有关。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是一个隐形凶手。杨泊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现在我应该做什么?王拓冷笑了一声,你说呢?杨泊转过脸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说,现在我应该先把米送上楼,你给我抱着孩子,王拓怒吼起来,他一脚把米袋踢翻,说,去你妈的米,难道任佳她还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给我立刻去医院看她。杨泊平静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说,请你别发火,这不是一回事。谁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如果她想死就会死去,如果她不想死会活下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坐上王拓的铃木摩托车去医院。杨泊突然想不起来任佳的模样了,杨泊与任佳只见过三次面,而现在他竟然成了她自杀的隐形凶手,杨泊觉得这件事荒诞而且具有戏剧效果,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他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实的,它最多具备真实的外壳。杨泊坚信他与任佳没有任何精神联系。风很大,摩托车以高速穿越街道风景。杨泊注视着怀里的儿子,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的衣服上蹭着,他好像想睡了。杨泊奇怪孩子对这种高速运动的适应性,也许孩子对外界的适应能力要优于一个成人。人的年龄越大他的神经就越脆弱。
一路上王拓没有说话。快到市立医院时他回头朝杨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说,我很难受。我很抱歉,硬把你拖来了。杨泊说,这没有关系,每个人平均八个月会碰到一次意外事件,无法避免。
杨泊抱着孩子跟随王拓走进任佳的病房。刚刚施行了灌肠术的任佳躺在病床上,容颜比平日更加娇艳美丽。杨泊抱着孩子坐在一只方凳上,看着任佳半醒半睡的脸若有所思。在病房弥漫的来苏儿的气味中,他依稀看见一些白色药片在肠道里缓缓行进,然后又看见肥皂泡沫在肠道里像波浪一样翻滚的幻景。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杨泊觉得服用安眠药自杀无疑是一种游戏。
老杨,我不是为你死的,我只是悲叹生活的苍白和不如人意。任佳突然说。
我知道这一点,谁也不会为别人而死。
死亡是美丽的。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的诗意。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死过。不过我想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情。人活腻了才想到死,死很平常地降临,就像水池里的鱼,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会死去。
你没死过,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随风而去,对了,就是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随风而去。杨泊点了点头,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蓝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权,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卷着。杨泊说,天气多好,一切都在随风而去。
到了冬天,杨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快乐。他一个人带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每隔一天,任佳就通过传呼电话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杀未遂后,非常喜欢与人讨论人生和哲学问题。杨泊不得不抱着孩子奔下楼去接她的电话。任佳在电话里长篇大论,往往要谈上五六分钟,这使旁边等着用电话的人很有意见,杨泊说,我没有办法,你们没听见?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一个诚实的听众。
杨泊曾经接到冯敏的一个电话。杨泊拿起话筒时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你是谁?对方没有声音,杨泊听见一种类似呜咽的轻微的声音,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凭感觉杨泊知道打电话的是冯敏。他想女人怎么都喜欢在电话里表达她的情感,女人天生喜欢这种半藏半露的方式。
这年冬天杨泊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杨泊家里没有日历,只有一卷风景摄影画历,画历依然停留在七月。七月是炎热而浪漫的夏季。现在是冬天了,有时候杨泊发现了画历的错误,但他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
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摇篮里的孩子被吓哭了。杨泊走到窗前,发现大街上的人比平日拥挤,远远地他看见百货公司挂出了红色的灯笼,灯笼上有〃庆祝元旦〃四个大字。杨泊这才想到原来是节日,节日总是很嘈杂很拥挤的。人们喜欢节日情有可原,杨泊只是觉得鞭炮太吵了。
元旦这天后来成为冯敏记忆中一个可怕的日子。冯敏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因为这天象征着新的开始。早晨八点钟左右,冯敏买了一束她最爱的石竹花,带着一只大包准备回家。正要出门的时候冯敏的几个话剧团的同事来了。他们出于关心来看冯敏。冯敏只得打消了早晨回家的主意。他们问起冯敏和杨泊的龃龉,冯敏说着说着,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群同事走时已近中午,冯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泡红肿,很难看的样子。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冯敏想她只有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孩子仍然不时地啼哭。孩子自从被鞭炮声吓醒后就一直在哭,杨泊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声。他给孩子量了体温,体温正常,证明孩子没有发烧。他无可奈何了,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这样大哭不止。
杨泊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阳台上阳光明媚,昨夜晾晒的尿布在风中轻轻拂动。杨泊听见暄闹的市声中融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好像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他觉得那音乐悲亢而悠远,在风、阳光和市声中发挥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他想在元旦听安魂曲也许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只红色气球,气球慢慢地浮升,在阳光中闪着透明的色彩。杨泊指着气球对孩子说,别哭了,你看那只气球,它多么漂亮。孩子没有朝那只气球看,他闭着眼睛大哭,哭得满脸是泪。扬泊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别哭了,我最不喜欢听见哭声,哭是最令人生厌的事情。
。。。。。。别哭了,你哭得让我烦躁焦虑,你哭得我情绪坏透了。
。。。。。。别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么讲?我不喜欢暴力,我情愿逃避,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哭个不停?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无缘无故的哭声。
。。。。。。为什么还要哭?你让我感到绝望,你让我感到整个世界无理可说,而我也不想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好吧,你继续哭吧。现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听不见你的哭声,或者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还是让我跳下去吧,这样更好一些。我可以问心无愧。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杨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连同摇篮一起搬到了阳台上。他找了一个玩具小熊塞在孩子的手里,他说,什么时候你不想哭了,可以玩这个小熊。没有我,你也许会更快活一些。
杨泊双手撑着阳台,水泥质地的阳台冰凉冰凉的,而阳光很温暖。杨泊凝望天空,那只红气球已经升得很高很高,现在他只能看到一点虚幻的白点。天空下是杨泊所熟悉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杨泊听见那支安魂曲的乐声索绕在城市上空,他始终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
中午十二点一刻,杨泊纵身一跃,离开世界。杨泊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他觉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真实的死亡感觉。
楼下就是商业街。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的情景。其中包括杨泊的妻子冯敏。冯敏当时在她熟悉的水果摊上买桔子。水果摊老板说,你好像很久没来买水果了,冯敏挑了几只桔子放到秤盘上,她说,水果太贵了,没有钱,吃不起了。冯敏抱着桔子和鲜花穿过街道时朝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她看见阳台上有个人跳下来,那个人很像杨泊。
那个人就是杨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