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镜物语-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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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贵殿之见,二人孰曲孰直?”
“若论人品棋风,小王与利久殿相交并非一日,当不致做出这等丑事。佐为殿虽无深交,但想来是王爷的门下,想来也非卑鄙小人。莫非其中有何误会,也未可知。”六条院依旧坦然陈言,浑无一丝挂碍的神情。但一旁倾听的晴明,不免一皱眉。乍听之下,这话实在是不偏不倚的持中之论,然细加寻思,却是出言替棋圣做了个保,将他作弊的嫌疑撇了个清,反是将了式部卿亲王一军,若是再怀疑,不免有回护门下的嫌疑。再深究下去,竟然就是佐为作弊在先,反诬于后了。待要出言指证,却见二王你言我语之间,浑不将自己算在数中。碍于尊卑之别,自己若贸然进言,只怕作证不成,反落个藐视上官,遭了呵斥。至于此时,晴明方恨自己官卑职小,于森严的等级面前,竟是不能越雷池一步了。
“好了,”式部卿亲王不耐的向对弈的二人挥了挥手,道,“休再吵闹,出了如此卑劣之事,有什么好叫嚷的,继续下棋,想那作弊之人,定是棋力不佳,输了的便是作弊者了,局终后自见分晓。”
六条院在一边也拍手笑道:“不愧是朝廷栋梁,王爷果然高明。利久,不必多言了,下棋要紧。”
晴明冷眼睨着六条院满脸天真可爱的笑容,心底不免生出一丝寒意。那看上去如此美丽的容颜下,暗藏的却是怎样一幅心肠呢?这一局对弈的背后,是否包藏着不可告人的诡计?思犹未绝,却见亲王转头对自己展颜一笑。那笑,曾经打动心情的一笑,此时看去,其中竟然闪出了一丝寻常人难以察觉阴翳和冷酷。晴明被这目光冻了一下。
到此,晴明已不敢再想下去了,只好再打叠精神观棋,然而经适才一事,佐为脸上明显得显出了冤枉,恼怒,悲愤等诸般神色,捏棋子的手也在轻轻颤抖。可见,他的心中正刮着一阵难以遏制的风暴。晴明暗呼不妙,围棋之道,最忌动怒,动怒则乱心,心乱则神不能守,神不守则棋势必乱,这一乱之下,难免被对方所乘。果然,以后的棋局急转直下,佐为再也不能全神贯注应对了,恶手叠出,那条本已有腾空之势的大龙,完全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高手相争,原是只在一招之间,一次昏招恶手,本已足够致命,何况多达数次,及至白棋辛苦的将大龙做成了活棋,黑棋那厚壮的外势,已无可与抗了。此时,纵使佐为完全平静下来,也是败局注定,再难挽回了。
两个时辰后,局终。不用点空,也知道是黑棋赢了。
式部卿亲王一脸的愠怒,拍案道:“胜负已分,藤源佐为,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爷,佐为实冤!”
“住口!亏本宫平日待你如上宾,却公然做出这等卑劣无耻行径,还有脸喊冤吗?从即日起,府中再没你这人了,给我即日滚出京去,若让本宫在京中发现你,格杀勿论!”言罢,转身拂袖而去。六条院也站起身来,叹了一声:“扫兴。”便招呼着利久也离开了,其他仆从也鱼贯着退下了。一时间,整个棋室里,只留下如木雕泥塑般呆立的佐为和晴明。
此时的晴明,已经没有勇气去看佐为的脸了,他知道,自己的沉默出卖了佐为,心中一个声音在不停的斥骂着自己:晴明,你这懦夫,小人,无用的废物。该说话的时候,你却胆怯得缩起头;你最爱的人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却冷漠的作壁上观。你还是个人吗?还配做人吗?便是一个贩夫走卒,也知道守护自己的亲人,你却患得患失的考虑什么尊卑高低,将佐为一个人丢在那里承受屈辱和压迫。你这该死的无胆匪类,你还怎么有脸去爱他……
心中那愤怒与自责的浪头一层高过一层,直是要淹没自己。然而,这一切对佐为而言都是徒劳。想去安慰佐为,可是又能以怎样立场,怎样的言词呢?言词的苍白与软弱,在此时又余事何补呢?
正当他在自我折磨之际,忽听一直呆立的佐为发了声喊,喊的什么,却没听清。喊声未落,人就以飞奔出门。晴明心头大震,怔了半晌,才想到怎可让心灰意冷的佐为自己乱跑,忙拔步追出门去,却已不见了佐为的身影。待要追时,方想到自己对二条院内的路径毫不熟悉,追无可追,急寻左右,却不见一个仆人,只好到处乱找,好一刻,才找到了一个,问明了出府的路径,才追了出去。
深秋夜晚的京城郊外,枯草迎风啜泣,落叶痛苦翻滚,告别总是伤心的,却是一年一度无可避免的。然而,此时,无论怎样的伤情风景,也无法与晴明此时的心境相提并论。整整两天两夜,他踏遍了京城内外,全不见佐为半点踪迹。如玉的绝世美颜早已被风尘摧折为枯槁,红嫩的娇唇因干涸变得焦裂,曾经灵动的双目变得呆滞,除了佐为,世间的万物对他而言全然化为虚无。在街头,他几次险些被急驰的马车撞飞出去,也曾为追问不休而险遭游民的围殴。终于,耗尽最后一丝体力的他,颓然坐倒在二条河源的山坡上。望着脚下的宇治川,那川在夜色中显得黑黢黢的,发出凶险的咆哮,宛如一条猛恶的大蛇,令人胆寒。
佐为会去哪里?将那样一朵娇嫩的紫藤花丢进这污浊的尘世里,会如何?风有没有侵损他的容颜,雨有没有消减他的芳华?饥渴的时候,谁来给他奉食?寒冷的时候,谁去替他取暖?两天两夜,他怎样度过?
这河水的声音越来越湍急,越来越令人烦躁。晴明恼怒的瞪了那河一眼,却隐隐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飘忽于岸边。心中不禁一动:是佐为吗?身子忽然就来了一股力量,急速站了起来。却发觉那白影正在向河的方向移动。“他要做什么?莫非……”晴明不敢再想下去了,这近乎恐怖的念头另他开始飞奔,边跑边喊:“佐为!是佐为吗?停住,不要动,我是晴明!等等我!”
那白影似乎滞了一下,但那只是一滞,就继续向河心飘去,待晴明奔至河边时,飘动的白影已经消失在河心的湍流之中。晴明惶急的跺脚,却踩到了一团软绵绵的物事,低头看时,是一件月白色的衫子。
“月白色!”晴明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那一直不敢想,不愿信的事情,竟然就这么毫无遮掩的逼到了面前。他警惕的弯下身子,缓缓的伸出手,不情愿又不得不捡拾起衫子,以如避寇仇又如亲芳泽的心情仔细检视许久,许久……
月光苍白,冷利,刺破人心,寒入骨髓。这一夜,宇治川左右的居民们,无论是未眠的还是已睡的,都被一声凄厉的嘶喊所惊扰,老人们说,这绝对不是来自人类的声音,如果是,这个人的心肺必然会爆裂,脏腑一定会破碎。所以,那不是山魈,就是鬼魅,也许是恶灵,总之,那里近期还是不要去了,会招致灾祸的。
然而,河里那鲜美的鱼的诱惑,还是使一些胆大的农夫们在几日后的白昼壮起胆子靠近。却没发现任何的异象,所不同者,只有一座新起的小小无名坟茔在那里。是谁的?没人知道。
平安京里也有了河边闹鬼这样的传闻,但是不久后就被另一桩传闻所替代。阴阳道土御门家的当主,有正四位下殿上人身份的安倍晴明大人突然失踪。然而,很快,这样的传闻又被新的传闻所替代,如同一场雪落在前一场雪上,瞬间无痕……
几年后,有人在播磨地方的明石浦看到了一个流浪的琵琶法师,据说依稀有晴明的样子,但是,没人相信。比较他太苍老了,和名满天下的贵公子,全无一丝相似。他口中唱着语焉不详的调子,好奇的人侧耳倾听,也只能分辨出两个字:佐为……
(全文完)
第七话伤逝(终章)
“嗒”,静谧的棋室里,佐为落下了第一子(古法围棋,白先行),挂了对方的左上角(古法围棋,对弈者先各站两个角)。黑棋夹。白棋小飞,托。黑棋碰,白棋跳起,黑棋拆,白棋飞压,黑棋长。白棋脱先,去挂黑棋的另一个角。黑棋不应,继续攻击左上白棋,镇头。白棋扳,黑棋断……自序盘开始,左上角便形成了力战之势,且战火不断扩大,蔓至中腹。
论棋力,晴明只是略通,然亦深知,白棋已成大龙之势,黑棋则尽力围堵,眼见是欲屠龙了。这南都棋圣之名果非虚传,通盘竭尽缠绕攻击之能事,步步进逼,然则佐为之应对,亦数高妙,频出手筋,往往于看似山穷水尽之地,豁然遁出。偶尔,尚有余力反击,侵消对手所形成的厚壮外势。这一局棋,弈者故然是全力相搏,各逞雄才,观者更是心旌摇动,目眩神驰。
棋盘上的战事渐呈胶着态势,佐为那细如凝脂的俏脸上升起了一层耀眼的红晕,双眼中闪烁着湛湛神光,整个人已经进入了一种棋逢对手的亢奋状态。然,那捏住棋子的两只如青葱般娇媚的纤指,却依旧端凝稳定,全然是“达摩心中万般有”的境界。反观那南都棋圣,除了脸上时而闪过一丝青气和时而落下一子外,身体的其他部位却全无一丝生人气息。晴明顺着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看向棋盒,忽然发现,那满盒黑子内竟然混入了一颗白子,心下不免诧异,暗想:“此等高手,如何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然转念又念及必是他遭逢大敌,心情紧张所致。对手心情不佳,势必对佐为有利,自己也不必大惊小怪得出言,以免乱了佐为的心神。正当他要挪开眼神继续关注佐为之时,却瞥见了怪事发生。
但见这南都棋圣,竟然悄没声的将那枚白子放入了自己的提子数内。这分明是作弊!晴明心头大震,万万想不到,号称棋圣的人,居然会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当即便要出言喝止,耳中却忽然传来六条院亲王的声音:“晴明殿,看棋固然要紧,也不妨品一下这宋朝来的茶,别有滋味呀。”于他这方面,晴明心中有愧,闻言自是不敢不应,又想到如此明显的作弊,佐为当不至见,由他指出,自己再来作证应是更为妥帖,便转头应承亲王。
果然,这一耽误间,只听佐为出言喝止道:“且住,贵殿在做什么?既有棋圣之称,因何盗了我的白子混入自己的提子数内,这等作弊手段,安是君子之行?”
却听那棋圣竟是大言煌煌的狡辩起来:“佐为殿,怎可如此颠倒黑白?分明是你乘诸位全神观棋之机将我的黑子偷了去混在自己的提子数内,却来反咬我一口,还谈什么君子行径,可笑之至!”
“若论可笑,也是贵殿的行径,居然还在这里妄图混淆视听,含血喷人!”
“佐为殿,适才在下只道你是无意之失,本待终局后再做提醒,雅不欲扰了诸公的观棋清兴,孰料你竟是故意而为,还移祸加害于我,这等棋品,未免等而下之了吧……”
“都住口!”坐上的式部卿亲王已是大感不耐,“真是丢脸!贵客在此,却如此大呼小叫,互相公讦,成何体统!”
旋又转向六条院亲王道:“殿下,实在是抱歉,想不到竟然出了这等丑事,适才之事,本宫未能看真,殿下旁观,可有所见?”
六条院笑道:“却是眼拙,也不曾看得真切。”
“那以贵殿之见,二人孰曲孰直?”
“若论人品棋风,小王与利久殿相交并非一日,当不致做出这等丑事。佐为殿虽无深交,但想来是王爷的门下,想来也非卑鄙小人。莫非其中有何误会,也未可知。”六条院依旧坦然陈言,浑无一丝挂碍的神情。但一旁倾听的晴明,不免一皱眉。乍听之下,这话实在是不偏不倚的持中之论,然细加寻思,却是出言替棋圣做了个保,将他作弊的嫌疑撇了个清,反是将了式部卿亲王一军,若是再怀疑,不免有回护门下的嫌疑。再深究下去,竟然就是佐为作弊在先,反诬于后了。待要出言指证,却见二王你言我语之间,浑不将自己算在数中。碍于尊卑之别,自己若贸然进言,只怕作证不成,反落个藐视上官,遭了呵斥。至于此时,晴明方恨自己官卑职小,于森严的等级面前,竟是不能越雷池一步了。
“好了,”式部卿亲王不耐的向对弈的二人挥了挥手,道,“休再吵闹,出了如此卑劣之事,有什么好叫嚷的,继续下棋,想那作弊之人,定是棋力不佳,输了的便是作弊者了,局终后自见分晓。”
六条院在一边也拍手笑道:“不愧是朝廷栋梁,王爷果然高明。利久,不必多言了,下棋要紧。”
晴明冷眼睨着六条院满脸天真可爱的笑容,心底不免生出一丝寒意。那看上去如此美丽的容颜下,暗藏的却是怎样一幅心肠呢?这一局对弈的背后,是否包藏着不可告人的诡计?思犹未绝,却见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