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镜物语-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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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话 妖言
四魂敕护平安都
浮华红尘万劫复
那一年，平安京的夏天好像格外热，空气凝固成炽烈的火炭，不小心吸下一口去，都能烫伤人的五脏六腑。缠绕在松树枝上的藤花无精打采的一动不动，原本清冽的流泉声音夹杂着不绝的蝉鸣，更为苦夏人的心头平添了几分烦躁。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真葛此时也不知道躲去什么地方避暑去了，惟有晴明，依旧衣冠齐整，正襟危坐在廊下，用手中的算筹推演着他那人所难测的玄妙天象。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汗水，也绝无勉为其难的表情，仿佛已将全部的人生融入了这百枚算筹中的玄奥天地。
背后传来隐隐的脚步声，如此熟悉的匆忙与壮健，以至不必回头，便能猜到来者为谁。
“总是这么精力充沛呀。”晴明深深吸了口气，发现自己竟然在嫉妒博雅的那份年轻活力，不禁对自己的心态有点鄙视。
听那脚步已至背后，晴明依旧没有回身。然则如此，并非无理，毕竟经过三天前发生的那件事情，冷静如晴明，也颇有无颜以对之感。脑子里幻化而出的是那个夜晚，自己竟然那样狂烈，那样轻率的去撞击博雅之身。“那种事情，简直是十七、八岁矛头小伙子才会作出的蠢事嘛。为何会发生在我身上？那种激情，那种强迫式的占有，简直是禽兽枭獍的行为，不可原谅。然而，我却真的是喜欢你的呀，而那种表达方式也是最直截了当的吧。”带着这种负罪与渴望之心，即使在博雅在对面跪坐了下来，晴明依旧不敢抬头。于是，两个人的姿态在远处看来，有点奇怪，似乎一人在审判着另一人似的。但那审判却是无言的。
沉吟了良久，博雅大约是措好了词，方才缓缓开口道：“你，这几日来还好吧？”
连晴明殿这三个字也省略了，他果然在恨我。那夜自他口中呼唤而出的三个字，至今想起，销魂夺魄之意，犹自令人无力自持。以后还能听到吗？会很难很难吧。这样想着，心沉于谷底的晴明只得勉强对答：“承问，尚可。”
至此，有盐没醋的寒暄也戛然而止。这种尴尬，在他们相识的岁月里，还是第一次出现。
如此对坐无言半晌，晴明迟疑得开口道：“在憎恨我吗？”
“没有，只是在憎恨自己。那种事情，我毕竟没有反对。”
“请不要如此，毕竟是我的错。我不想替自己辩解，只是要告诉你，我对你的爱恋是发自真心的，绝非一时盲目胡为。”言罢，吟道：
“长欲此心达君颜，
未觉无意铸此错。”
博雅从未见晴明有如此伏低做小状，只道自己一番言语，必然遭其唇讥，更闻其哀然做句，心下先自软了，早先那满腔问罪之意，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待要劝解，又觉无话可说，生恐一时心软，又招来许多烦恼，遂吟道：
“争耐烦恼丝千万，
不如去休莫回还。
我今日之访，并非问罪，实是道别。”
“道别？”晴明凄然道，“要去哪里？”
“昨日殿上，我已向圣上讨得旨意，前往坂东宣抚虾夷俘囚。此去当以一年为期了。”
“要那么久吗？”晴明心下黯然，他明白，博雅此去，完全是在放逐自己，看着他那柔弱单薄的身体，想向着这样的身子，在坂东的雪野里摇曳的样子，一种疼痛的感觉牵动着脏腑。遂慨然吟道：
“自此一别隔经年，
唯闻雅乐绕画栋。
以后，还能听到你的雅乐吗？”
博雅暗思，未知晴明这话里是否暗含试探之意，数日前那暗夜里与之肉身交缠，多年来更与其情义纠结，诸般种种，涌上心头，留下二字，几近冲口而出了。然则，乳母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即使已降为臣格，但你仍是皇室的血脉，不可让九泉之下的兵部卿亲王大人蒙羞，更不可让醍醐源氏蒙羞！”念及于此，乃硬下了心肠，将心中的断袖绮思统统驱除，沉声吟道：
“断弦何堪烦旧梦，
相忘未必在江湖。
多余之言就请不必再提及了，我意已决，无复回首之理。今日之来，一者辞行，二者为六条院亲王殿代传口信，请贵公过府，有事拜托，请万勿推辞。”
这冷漠的客套话，更令晴明神伤，向日以来的诸般情爱欢好，不分彼此的亲密诚挚，此刻业已烟消云散，渺不可见了。身外虽是烈日炎炎的盛夏，然那皑皑白雪的寒意，早已加诸于身，冷澈肺腑了。待要口占一诗，却唯恐博雅更加不悦，只得任其在心中默默流过：
“恰似流萤绝声息，如焚情火火更炽。
纵使君心欲泯灭，荧荧幽冥未肯逝。”
久而方语：“既然是博雅殿出面，六条宫的御意，在下敢不遵从。”
博雅点了点头道：“既然晴明殿肯出面，纵是万般之难，也自可消弭无形了。此番来意，已尽达于尊范之前，吾事已毕，就此告辞了。”言罢，深深一躬，晴明急忙还礼，待抬起头时，博雅已起身振衣而去，留给晴明的只是一个绝决的背影。
晴明怅然若失的目送博雅远去，心中那阵阵痛楚，紧紧得逼将上来，惶惑、愧疚、失望、凄苦等等诸样心境纷至沓来，在他心中交织盘旋，每一样都如一把冷气袭人的利刃在切割他的肺腑，着实是痛澈、冷澈，鲜血淋漓……
然而，如果他此时能绕到博雅的面前，会发现，正有两道浅浅的水线，自博雅的双眸中蜿蜒滑落，在那如羊脂美玉般的姣好面庞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注释：
磨镜：台湾俚语，喻男子间床第之欢。
第二话 空蝉
那六条院亲王，乃前代天皇之第六子，当今天皇的异母弟弟。只因生得貌美如玉，光彩照人，昔年在其穿裙礼之前，曾有一新罗相士见而奇之曰：“真乃光耀四方之贵公子也”，故有“光殿下”之美誉。更兼其聪颖睿智，一时无两，自七岁读书，不过数载之间，无论和汉书物还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圆熟，于医卜星象之杂学，亦多涉猎，着实是皇室的瑰宝，先天皇的最爱。然则论其在朝中的风评，却略显不佳了。象与宝德殿女御的暧昧、南院清水尼的韵事还有诸多与其他贵公子之间的来往，当真是街谈巷议，人言诹诹了。此等事情，亲王本人自是雅不欲为人所知，奈何悠悠众口，仿佛那宇治川的流水般，不可阻遏，竟至成为市井间的第一等谈资，弄得他本人也莫可奈何了。虽也尝欲洗心革面，改弦更张，奈何欲望这种东西，却是天下第一等不可忍耐之事，也只得笑骂由人，我行我素了。
风流归风流，此人却也算个风雅之士，故此，居所六条院的风致，也别具一番气象，令行于其中的晴明既是诧异，又复流连。原只道六条院乃高梁纨绔，所居之第必然富丽奢华以至俗不可耐，孰料甫入门径，迎面便是一座小山，山上是一片篁篁翠竹，荫荫翳翳，娴静雅致，将那园中万千气象一时遮掩殆尽，不泄一丝春光。晴明跟从着前面领路的侍女自小径拾阶而上，心中不禁先自赞佩起来：“文如看山不喜平，居然可以如此铺排，实是妙手呀。”及至上得山顶，竹林也已到了尽头，向下望去，方知这六条院的一切殿阁均是依此小山的山势而建，错落有秩，繁而不乱，被脚下这道盘旋而下的小径勾连于一处，其间点缀以和汉名品花树，这边是“万花丛中一点翠”，那旁又“万绿丛中一点红”，可见筑园之人，以深得唐样园林之精髓，兼纳皇国和风，雍容间别有清奇古韵，精奇处却又不掩天然造化，手笔之了得，迥非常人所能为者。今生若能长居此间，夫复何求？能识此间微秒，而居于此地者，当非凡品了，心中对此地的主人，先就有了三分好感。暗思：“这市井流言颇不可信，如此识得风雅之人，纵使好色，也是不淫之人。”待得见到亲王本人，其脱俗之仪表，举止之风雅，谈吐之谦和，更将心中此前所存之种种恶感一咕脑驱赶到吕宋国去了。本欲行君臣大礼的，却被亲王拦住不让，当下分宾主落座，口中不迭的夸赞着晴明道：
“久闻晴明殿大名，但恨无由识荆，平生尝以为憾事，今日得见，本宫幸何如之。”
晴明忙深深施礼逊谢道：“晴明亦久闻殿下之高名，奈何山野之身，不敢造次，昨日闻招，今日即倒履来参，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晴明殿不嫌小王鄙陋，顷身赐临，何谈冒昧二字呢。人道晴明殿丰姿盖于皇国，今日一见，纵使盖于三国（此三国乃当时的中国宋朝、印度天竺和日本）亦不为过誉之词。古人言‘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诚不我欺也。”随口吟道：
“蒹葭落尽惟君望，
荇菜缭乱始盼来。”
晴明闻其以诗入句，暗思：“尝闻亲王乃皇族中第一才子，果非虚言，少不得要小心对答了。”当下亦吟道：
“向闻东海藏明珠，
光耀晴空照寰宇。”
亲王情知他在做句赞己，且喜且敬。喜者，能得晴明这等奇人赞誉；敬者，晴明之才思敏捷，果然不凡。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自此，二人唱和良久，生发得诸多佳句，为一旁伺候的女侍暗中记住，后辑录成集，名曰《六条院歌》，竟至流传于闺阁之内，奉为与那《列女传》、《枕草子》、《源氏物语》并传的毕读本子了，此乃题外话，带过不表。
单说亲王与晴明一番唱和，二人均将对方引为平生知己，愈发热络起来。渐渐得就耳鬓厮磨得靠在了一处。晴明鼻中忽然嗅到一段兰麝所不及的异香，循其来路，原是自亲王的衣袖中透出的，不禁问道：“殿下日常所制之香，果然不同凡品。”
“晴明殿于香道亦有精研，此乃依古方所制之奢兰待。如若喜欢，小王便奉上一些，勿嫌粗劣。”说罢，便将晴明延入了内室。
亲王的内室，馨香馥郁，精致典雅，完全是唐样的布局，陈设的诸般珍玩器物，若武则天梳妆的宝镜，赵飞燕起舞立过的金盘，安禄山击伤太真乳的木瓜等等风流器物，不一而足，端得是艳入了骨髓。饶是晴明这等定力，也不免目眩神迷，心怀荡漾，暗中将亲王与博雅比较起来，人才相当，然那一段风流颜色，却又是亲王更胜一筹了。真乃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须逊梅一缕香”了。
如此这般得想着，眼中亲王的形容俨然就化作了博雅的样子，盈盈含春，欲拒还迎，宜嗔宜喜，亦娇亦羞。一动之间就是一种风情，数动间便是风情万种。恍忽离兮之间，不知怎地，竟然就拥在了一处。奢兰待的事情，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四只手迫不及待得寻求着对方的胴体，渴望着剔除二人之间的一切束缚与屏障。想此炎炎夏日，又没几件薄衫阻隔，不一时，二人已是裼袒相对，自然而然的就倒了下去……正是金风暗渡，玉露轻播，浑不知天上人间，此身何处了。
窗外，蝉依旧无烦无碍的鸣唱于花树之间，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声音掩饰得平静如水，恬淡如云……
注释：
唐样：泛指中国式风格的器物，缘起于遣唐使时代从唐朝带回日本的各种器物。这些器物在平安朝的贵族中形成了一种时尚。
第三话 枰纹
第三话枰纹
却说在六条院的晴明，直至中夜方自醒来，欢好的余韵还留在眼角眉梢，而心中的自责自怨与自艾却直逼上来。“何以至此？！，何以至此？！今番之罪孽，可谓深重了。异日还有河面目往见博雅。”侧头望见六条亲王的娇媚睡姿，那禁闭的双目缝隙中，有一丝闪亮，竟是泪水，也不知他此时梦中又是怎样一番风光了。
见他这般可人怜爱，晴明心头且喜且恨。暗中径自将其与博雅比较起来，“那日于暗中摸索博雅之体，玲珑小巧处与亲王不相上下，想来我对他迹近强求，未免也是无理。然则事中不曾坚拒，事后冷若冰霜的形状太过可怕了，论识情达趣、体贴周至处则不及亲王远甚了。”其所恨者，却偏偏是这孩子又一次将自己拉入了这等可怕的漩涡，原本已经随博雅远行而死去的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今番却一泻千里，不可收拾了。
忽然又想到，再过几天就是博雅远行的日子，送与不送，均是两难之选。“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晴明不禁喃喃自语。
如此这般胡思乱想，不觉窗外已渐渐发白了。身边的亲王翻了个身，施施然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依旧是谦恭有礼的唤了一声“晴明殿”，便做起身来，将一个娇弱的身子帖在晴明的肩头，细细问道：“一夜没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