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情书时代-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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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手掌把她的泪水擦干，问，哪一天走？

　　　　她定定神，说，就在后天。

　　　　她可能看出我的难过，转移话题说，你不是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吗，我们现在就去吧，要不然没多少时间啦。我摇头，说，今天本来就想让你带我来这里。

　　　　我送燕燕到值班室门口，她给我一个微笑就进去，没有像往常一样说，“疯子蔡，你也要小心喔”。我走到大堂给阿文打电话，让他晚上把我箱子里的围巾送过来。

　　　　回到宿舍，见小赵迎上来，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公司正在拟定裁员名单，我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他来的目的正是要拿我的出院证明，以便提前帮我回去办就职手续。我拿出医生证明给他，说，一切拜托。他打了我一掌，说，真受不了你的客套！

　　　　他陪我吃完晚餐，赞扬食堂的饭菜，他说，没想到医院里的饭比外面的香，蔡兄，也难怪你不想出去啊。

　　　　他告诉我，跑业务比在仓库里是好得多，至少不需要加班加点，而且也比较自由，可是经常要陪客户就很麻烦，天天电话不断，烦得很。他还说，原本小康的职位是“海运美线操作员”，如今摇身一变，成为总经理秘书啦。我问为什么，他冷笑骂道，那个婊子，连身体都卖掉了。

　　　　我不同意他的说法，说，这是她的个人自由，你急什么？小赵吞吞吐吐，找不出理由，于是骂道，老板真不是人，就这半年不知道摧残了多少个女孩子。我差异问，是吗，你都知道？他义正词严地说，当然啦，这是公开的秘密，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只是当初我们在仓库，没有机会了解上层的情况嘛。

　　　　我将信将疑，所以他补充说，小康现在就被老板包下来，住在集美花园里，然后他回忆我们三个人在仓库默契配合的那一段日子。他最后说，小康刚进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爱穿白色的衣服，像个白雪公主；可才刚刚工作半年，你看看，现在都学会了那么妖艳的打扮。我说，她是秘书，打扮得普普通通根本出不了场面，这也很正常的。小赵听不进去，难过地叹气，说，这什么世道啊！

　　　　我一整晚都听他叹息，不免也为小康难过，再想到燕燕，就觉得自己的力量那么微小，没有办法去保护她们这些弱者，同时，我开始自嘲：自己不是也一样可悲吗，寄生在某一个单位中，有什么资格谈那些济世救贫的大道理呢！

　　　　我想，在鹭岛病院这三个月，或许是上天赐予我避开暂时避开社会现实的一个机会。在这里，病人之间不需要交易，大家平等相处，即使有疯子和傻子的不同叫法，大家终究能够相互包容，并自白地表达自己的见解和情绪。在这里，我收获的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治疗，还有心灵上的抚慰。

　　　　这段时光在日后看来，也许像一个传说，连自己都会感到虚幻。我想，当我分辨不清它是否具有真实性的时候，恰恰说明我已经被现实同化，变得世故，或是冷血，也不再把这段生活的状态当成一个理想。
（15）
　　　　（15）

　　　　我想想过几天就要离开，心里有些不舍，就如同当年要离开校园一样，到每栋楼去走一遍，看看自己的症室，看看医生的办公室，看看护士的值班室，然后决定明天再一次去排对上厕所。我想到这，就拿起毛巾，到澡堂去，准备再参加一次病人之间的集体浴。

　　　　我脱光衣服，加入到人群中，打开水龙头，让水从头淋下来。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并不打算涂香皂，只是想站在那里。我在水雾中憋了一口气，直到快要窒息时才吐出来，同时被吸入水花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有人拍我的肩，我透过水汽好不容易看见是傻子B。

　　　　他示意我的边上的更衣室去。我跟着他走进过去，他打开一扇门，指指那边的塑料椅子，让我坐进去。他的开场白竟然是：疯子蔡，你不知道我也喜欢李护士吧。

　　　　我摇摇头，听他说下去。

　　　　他坦白地告诉我，每次手淫的时候，他都靠想象李护士才获得高潮，包括我们集体手淫的那一次。

　　　　他说，把李护士作为性幻想的对象真的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但他每一次都忍不住想她，因为他深深地喜欢她，每一天都想她，想见她。李护士的存在是他继续在这里接受治疗的唯一的理由，否则，他早就不想呆在这人世上！

　　　　通过他的自述，我才了解到，傻子B是一个哲学的本科生，他经过四年的学习，得出一个结论：活着即痛苦。他说，他不想再这样下去，反正李护士也要离开医院，他也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然后，他说喜欢海子的诗歌。

　　　　我说，既然读过海子，那也应该读过顾城，顾城说过，“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寻找光明”，所以，不管怎么样，生命是可贵的，应当好好珍惜！

　　　　他冷笑一声，说，你难道不知两位诗人是怎么死的吗，都是自杀的！所以今天我们不谈这个，回到李护士的话题吧。

　　　　他说：“我知道你跟李护士很好，因为你也挺善良的，因此我觉得你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我祝福你们。但是，今天我告诉你这些话，并不是想通过你告诉她我的心意，只不过想让你了解，我来这里一年多，见到这里最善良的人就是李护士，在这个人们相互鱼肉侵残的世界里，她是唯一的光明；所以，我想拜托你好好照顾她，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她。我自知是一个完全没有责任感的人，放纵地按着自己的思想去做自己的事，我一定没有办法给自己幸福，更没可能给她幸福，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幸的事。疯子蔡，你答应我，一定要让她过得开心，让她天天都带着灿烂的笑，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你一定要答应我，就算是帮我，可怜我，好吗？我不管在天堂或是地狱，都回为你们祝福的。”

　　　　我被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本来想澄清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但听到他的话，一切都说不出口。

　　　　他见我的表情，很灿烂地笑出来，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没见过我这么开心过吧，我自己都感到意外，说出这些话就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啊。他接着开玩笑说，你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想着李护士手淫啦。以后，她是你的女人嘛。

　　　　我仍然担心他会想不开，他却摆摆手，说，你也知道，我成天说要死，哪一次真的死过？

　　　　他说看到我跟李护士在一起，原本还有些嫉妒，但后来“疯子教授”的话让他想明白，爱一个人的真义在于付出，敢于为对方的幸福付出，哪怕是牺牲自己。他摇摇头说，他没有条件做到那么伟大，但这样的道理却是明白的。最后，他伸出手，说，感谢你上回奋不顾身地替我挨了一顿拳头！

　　　　当我们正要出去，听见隔壁的那间传来痛苦的呻吟，我准备去看看，被傻子B拦住。他说，你不要管这个事，那里面一定是傻子A，他是同性恋，也很可怜，老婆离婚了；因为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他自己每天承受着精神的折磨，就到这里来发泄，用刀割大腿。

　　　　我说傻子A真让人同情，其实，同性恋又不是他的错，傻子B却不同意，他说，傻子A根本没错，同性的感情也是感情，异性之间的感情没有理由就高于同性的感情，但社会容不下这样的观念。

　　　　傻子B听着隔壁呻吟，叹叹气，说他来了一年多，知道的事情比我多，那个“巴哥”是因为欠钱躲到这里来的，傻子王这此去广州，肯定是去向“巴哥”的女人拿钱。

　　　　晚间时分，阿文把那条围巾送过来就匆忙回去。他今天要加班，因为他的公司是日资企业，每年以四月作为一年的开始，所以三月底全公司的人都忙于结账，盘点，通常要到凌晨才下班。我送走她后，准备去找燕燕，却看见宿舍走廊里一片混乱。

　　　　我上前一看，躺在担架上的竟是傻子王！

　　　　原来他到广州之后，果然因为暂住证的问题被抓进去，因为没有钱，被打了一顿才放出来。院方是接到通知，才把他从广州拉回来。现在，傻子王的家人正赶过来。

　　　　傻子王被抬到床上，双眼冷冷地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表情甚为可怕。我轻轻地走过去，小心地问，傻子王，你现在好点了？他不理我，继续盯着天花板。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再问他同样的问题，他仍不理我。当我拿着他的毛巾帮他洗脸，他才流出泪说，疯子蔡，我一直都信任你，而你却骗我，害我。我惊愕地问他为什么。他不无愤懑地告诉我，他被抓后就是按照我教他的话说的，结果才被打成这样。

　　　　我问，你怎么说的。他说，他们把我的身份证拿走，要我的家里拿钱来保人，我说家里穷没钱，他们就说要关我十天，所以我警告他们这样是犯法的，说可以去告他们。可是他们不怕，把我抓到黑黑的房间里，好几个人一起打我，一直打一直打……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行热泪涌出来，内疚地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信口开河，真的对不起，我……我哽噎起来。

　　　　当傻子王的母亲到达医院，见到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当场晕倒在地，好在他们的亲戚也在场，马上把她送到湖里医院去急救。

　　　　夜已深，我没敢去睡，直到有人来报告说傻子王的母亲度过危险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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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燕燕走的那一天，我到车站给她送行。我提着她简单的几件行李陪她到火车站。

　　　　送行的人包括傻子B和李医生。傻子B说他从来没坐过火车，也不懂到火车站送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所以一定要来，而李医生则说他这一年多来和燕燕配合得很好，也舍不得她离职，刚好从今天开始，可以休假一段时间，所以一起来送行。我没有理由，觉得自己天经地义就要来的，因为她的大哥正在外地出差，在这个城市，我就是她最亲的人。

　　　　当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坚持用那灿烂的笑作为告别的方式，一直在车厢里挥手，还拿出我的围巾套在脖子上，伸出大拇指，好像是在夸围巾的质地不错，又像是说，一定要坚强噢。我跑着跟住车厢，最后看见那条淡紫色的围巾一闪而过。

　　　　离开车站时，李医生交给我一封信，他说，希望我出院有机会给他回信。他准备搭车到广州去，趁这一段休假的时间去故地重游，好好地重温他的那段爱情。我接过信，说，谢谢你，李医生！他则挥起手，说，再见啦，疯子蔡！

　　　　当我再回到宿舍，才发现没有燕燕的病院是那么空洞，连一片叶子落下的声音的听得出落寞的感觉。

　　　　我给傻子王擦完正骨水，就开始整理东西。这时候，傻子王开口说，其实他不怪我，只是恨那帮坏人。我说，真得没料到这样的结果，并问他广州的事情办得如何。他说，到广州去原本是去帮“巴哥”要钱，但那个女人只拿一张卡给他，连密码都没有。我出去送行的时候，“巴哥”已经过来把卡拿走，他说密码他知道。

　　　　我原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但见到傻子王还没法站起来，决定多呆一两天。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到食堂给傻子王打饭，然后告诉他我要离开病院有消息。他说他已经听傻子C说过，心里正闷闷地难受。我说，以后再也没有人叫我起床啦，他马上又学一声鸡叫，说，疯子蔡，以后要常来看我，说完眼里含泪花。

　　　　他突然想起什么，努力地坐起来，从床头抽出一叠画，选来选去，最后挑出一张用双手递给我，他说，留下作个纪念吧，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张画。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燕燕的画像，是用蜡笔线条勾勒出来的素描。

　　　　傻子王见我笑得很满足，他也跟着高兴，说，如果我还想要，可以向他拿。我小心地收好他的画，对他说，谢谢你，傻子王，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

　　　　第二天早上，傻子王再一次用鸡叫声把我叫醒，只不过，他没能走到我床前确认我的表情，而是坐再他的床上吃力地叫。我起来扶他一起去撒尿，然后一起透过宿舍窗口观察别人排队的样子。人群边上的值班护士是新来的女孩子，站在蒙蒙的晨雾里指挥着。上午十点的时候，傻子C约我一起去山上劳动，晚上我们一起看她母亲新送来的碟子。

　　　　几天之后，傻子王终于可以下床，我就背着行李，一路走下仙岳山。同舍的几个人都来送我，而且送到山脚下。傻子C悄悄地告诉我，其实他的病一遇到庄护士的身体就不治而愈，“疯子教授”离开不久，他就经常和庄护士性交，他说，其实她人还不错，而且床上技术也很好，所以他打算长期和庄护士生活下去。

　　　　傻子B微笑着，要我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