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烂漫-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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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儿干得漂亮。根生只会咧着嘴巴傻笑。
“大叔,我想下按青。”根生对杨奎说。
“按青里活太累。”杨奎摇头。
“我不怕累。”根生说。
“下边还真缺人手,既然进去,就不能亏了你,我给你一个工的钱,喏,把这件棉袄穿上。”
根生嘴上叼着瓦斯灯,站在柳罐里溜进按青,刚落地就被冰冷的流水声激得精神了,身上不由抖了一下。按青里又凉又潮,塞满草楔子的四壁,不停地往下流水,一盏盏昏黄的瓦斯灯被冻得哆嗦成一团。
“嘿,真有不怕死的。”一个汉子笑着拍拍根生的脑袋。
“我干啥活儿?”根生问。
“你?你能干什么?”那汉子笑眯眯地说。
“什么都能干。”根生说。
“你往外淘水吧,这活儿轻快。”那汉子说。
按青口下边,有个锅底坑,青道里渗出的水都往这汇集,人们就用柳罐不断地把水提上去。根生守在坑边,等大柳罐放下来,就把它按倒,罐满水后喊一声,看柳罐晃晃悠悠地升上去,这活儿一点儿不累,根生忙得挺有兴致。那些青道里的汉子,彼此吆喝着,有时还互相骂几句,没完没了地说着让人脸红的脏话,把寂寞赶得远远的。根生在上边打草楔子,最难熬的就是寂寞。
吃晌午饭时,根生和那些汉子一样,全身扒得精光,让太阳烧灼着肌肤,把寒气慢慢赶走。根生看看那些牤牛似的汉子,又看看自己单薄的身子,羞得直想躲。
“你得多吃饭,才能长得结实。”杨奎说。
“我吃得不少,你说该吃多少?”根生端着碗问。
“早上三碗,中午五碗,晚上四碗。”杨奎说。
“哈哈,这不成猪了吗?”根生笑起来。
“是牛。”杨奎捡起脚下一根手腕粗的杨木杆,轻轻一用力,就把它折断了。
“我爸爸就跟你这么结实。”根生羡慕地看着杨奎。
“他在哪干活儿?”杨奎问。
“在山上干活,抬木头。那些木头堆得跟山一样高。”根生说,他说了这话,心慌了一阵儿。
“那你该好好上学,小小年纪就出来混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杨奎说。
“学习倒不愁,就愁我家那房子盖不上。大叔,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到你那么棒?”根生说。
“多吃饭,还愁不长肉?”杨奎说。
第二部分季节的颜色(5)
根生在青道口干了没几天,就把柳罐让给别人,自己钻进青道里,仑着小镐头,去打洞了。这是青道里最累的活儿,青道只有一米多高,人在里边抡镐头站不住蹲不住,氧气又少,瓦斯灯燃得半死不活,干活的汉子没一会儿,就举不动胳膊了,只能到青道口,张着大嘴喘气。根生干这活倒自由些,他人小,耗氧也少,跪着抡镐正能使上劲儿。常言说,不怕慢,就怕站,他仿佛小耗子,钻在青道里,一干就半天,居然不比那些汉子采的毛沙少。
有一天,根生回家时忘了抽身上的沙子,让妈妈盯了半天。根生妈妈熟悉采金人的一切。根生慌得眼睛没处放,只顾往下脱衣服,抖落在妈妈眼前暴露出来的痕迹。
“你这是上哪儿了?”根生妈妈问。
“今天采木耳了。”根生说。
“你准是去金沟儿了。”根生妈说。
“是在金沟儿哪些烂木头上采的木耳。”根生说。
“这还差不多,你别瞒我,你瞒不住我。”根生妈吁口气。
根生也吁口气,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笑。
“妈,你看我胳膊粗些没?”
“嗯,粗些了。”
“真的?”
“真的。”
根生信心十足地抓起一根柞木棍,两手一用力,木棍没动,又用了一下力气,木棍依然冷冷地挺在他手里;他索性放在脚下,狠狠踹下去,木棍却轻盈地蹦开了。他有些奇怪,把胳膊伸到脸前,仔细打量到底粗了还是细了。
“傻样,”极生妈说。
“咱家盖新房时,我也能凑把手了。”根生说。
一天中午,根生在青道里打镐的时候,见刨下的沙子里,有个什么东西一闪。他伸手摸了一会儿,捡出块狗头金*〖ZW(〗狗头金:即大块金。〖ZW)〗。根生没见过狗头金,凭直觉知道这不是个寻常的东西。他想都没想就交给了杨奎。
“根生,好样的!”杨奎把狗头金托在手上,仔细分辨它的成色。
“你用它换钱,娶媳妇吧!”根生笑着说。
“你这小东西,懂什么,老子这辈子打光棍啦。”
“为啥?”根生不解地问。
“你不懂。”杨奎说。
“那我不白捡了它?”根生说。
“把它留着,给你当学费,等你长大了,考大学时就来找我,你记得。”杨奎说。
根生笑笑,他没有上学的心思,什么时候能把那幢新房盖上,才能想上学的事儿。他转身走进青道的顶端,用小镐一下一下往下刨沙子。刨了一会儿,他听到阵空洞的声音,这声音在他面前滑下来,铺在膝下的沙滩上。他有些纳闷,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呢?正想着镐头就刨出个窟窿,一股又腥又臭的气流扑面而来,他刨穿帮了,对面是几十年前废弃的青道,那里边腐烂的草和朽木形成了浓重的沼气。根生只觉得“轰”的一声,就被火包围,他转身朝青道口跑去。
“着火啦!”根生失声大喊。
根生被绊一下,跌在按青口的水洼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他身上有湿乎乎的衣服护着,并没伤着,只是眼睛里像有火在烧,他吃力地把眼睛睁开,却什么都看不见,立刻吓哭了。“根生,咱是汉子,不流泪。”杨奎说。“我眼睛咋了,伤得厉害吗?”根生咬住嘴唇,眼睛疼得他直发晕,他直想伸手把挡住视线的一堵黑墙推开。
“没咋,咱这就上县城去看看,县城的医院,啥毛病都能治。”杨奎拍拍根生的大脑袋。
“别告诉我家。”根生慌张地说。
“我托人送信儿去了。”杨奎说。
“你们咋知道我家?”根生问。
“你是邹大脑袋的儿子,你来那天,我就认出来了!我跟你爹是好朋友。”杨奎说。
第二部分季节的颜色(6)
杨奎拦了一辆大卡车,大家七手八脚把根生抬进车厢,卡车开得飞快,根生依在杨奎的怀里苦挨时间。他觉得有两只钢钉在向眼睛里钉,他被这疼痛钉穿了,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他在这疼痛中溶化消失,随风飘散。现在太阳准又大又圆,可眼前却没有一丝光亮。
“根生,你得挺住。”杨奎说。
“我能挺住。到哪了?”根生说。
“好样的,咱快到了。”杨奎说。
根生闭死嘴巴,不再作声。
卡车在医院门口还没停稳,杨奎就跳下车,抱起根生往医院里边跑。根生马上闻到了挺浓的来苏水味儿,正是中午,很安静,脚步声在走廊跳来跳去,这是山谷里才有的回声,他想像着医院山谷般巨大的楼房。急诊室的医生恰恰不在,根生被安置在一把椅子上,等杨奎去办手续。
根生忽然很害怕。
过了好一会儿,杨奎才找来医生和护士,根生被抱着走进急诊室,眼睛被触疼了。
“烧了多长时间?”
“一顿饭工夫。”
“准确时间。”
“半个钟头,顶多半个钟头。”
“得马上做手术。”
“大夫,求你治好这孩子,花多少钱都行。”
杨奎代根生的亲人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根生就被医生领走了。这是段幽深而漫长的路,根生总怕脚下有东西绊倒他,可地上平得镜子似的,他听见人们在议论他,听见开门和关门,后来他被脱掉上衣,按置在一张冰冷的床上,他静静地听铁器丁丁当当的脆响,胳膊被野蜂螫了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走进一个黑色而漫长的梦境。
根生一醒过来,就抓住了妈妈的声音,他的手被妈妈的手轻轻握着,心一下踏实了许多,他很想摆脱黑色的现实。
“妈,这是黑天还是白天?”
“白天。”
“太阳挺高了吧?”
“太阳快落山了。”
“我啥时能好?”
“大夫说七天拆线。”
根生开始默默计算时间,疼痛渐渐消失,他的心情又快活起来。病房有六张床,病人都是外伤,根生觉得医院是最不幸的地方。第六天夜里,根生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地折腾。
“妈,天亮了吗?”他问。
“还没。”根生妈说。
“妈,天亮了吗?”没一会儿,他又问。
“还没。”根生妈说。
天亮时根生却在激动的疲倦中睡去,直到医生和护士来拆线,根生妈才唤醒他。他激动地坐起来,让护士一点点揭去眼睛上的纱布,纱布很长,绕完它用了好长时间,根生急得直搓手。最后一块纱布在眼睛上落下去,咔嚓咔嚓的剪子声就响了。
“来,根生,你看这,看见没有。”医生说。
“没看见。”根生说。
“你再认真看。”医生说。
“看不见。”根生说。
空气凝成坚固的石头,牢牢砌在根生面前,阳光无法穿透这堵坚硬的墙。根生心里忽然很慌,他的手直抖。
“回去养些时间,也许还有希望,这需要个恢复过程。”医生说。
“我是不是瞎了?是不是瞎了!”根生疯狂地喊。
第二部分季节的颜色(7)
根生在木墩子上坐着,听见吵吵嚷嚷地来了许多人,他马上辨别出是杨奎和那些汉子们。根生立刻用手里的木棍探着脚下的路,去开院子门。根生回村之后没多久,就走迷路一次,懵懵懂懂地进了林子,多亏遇上个采药的大娘把他领回来,还有一次他栽进了村边的水泡子,差点没让那又脏又臭的水淹死。他害怕了,整天在院子里愣着,细细地品味这个陌生的世界。
“根生,眼睛好些没?”
“还那样。”
“别急,眼睛有毛病就怕急。”
“早先还真急,现在不急了。”
“你妈呢?”
“赶集去了,昨天她采了一大筐蘑菇。”
“根生,大伙商量了,帮你们娘俩把房子盖上。”
“大叔,真的吗?”
“这可不是逗你,连木匠也请来了。”
“我早画了个样子,能不能照那个样子盖?”
“能,当然能。”
根生觉得眼睛亮了一下,可没能看见面前的东西,又被投入黑暗中了。在他的世界中,很快出现了热闹嘈杂的声音,车马声、锯木声,钉房架子声……他抚摸着这些声音,一边想像幻觉中的那幢房子,它准比生产队长家那幢房子漂亮。
“根生,别傻坐着,帮妈烧火。”
根生和妈妈也忙碌起来。他们没有多久,就被愉快的劳累拖垮了,二十几口人的饭,得从早忙到晚,一天傍晚,伙计们吃完饭都走了,杨奎却留下来,他跟根生和根生妈聊起天来,把他经过和见过的事情抖落给他们听.根生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准。杨奎和根生妈的笑声很响。
“妈,有月亮吗?”
“月亮正圆喔。”
“有没有云?”
“没有,连个云丝也没有。”
“真怪,今天也没有风。”
“可是一点都不闷。”
杨奎坐到很晚才走,根生妈一再让他多坐一会儿。根生不懂多坐有什么意思,好长时间都没有一句话,他已经困了,无法再去品味那些奇异的故事。只用几天,房子就落成了,竣工那天,人们放了一挂好长的爆竹,闪着蓝光的声音响了足有半袋烟时间。根生被杨奎领着,踏着那些爆竹花摸进屋子。
“都是按我画的房子盖的吗?”“你摸摸窗子,跟你画的一样大方。”
“这门可真厚,这下冬天时屋里就不黑了。”
“你再试试这墙有多厚。”
“嘿!再有黑风可不怕啦。”
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