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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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就问:“见一面,比请进家还难?”
戴膺说:“在太原见圣颜,好比在京师上朝,老太爷哪有上朝的身分!可圣驾出巡在外,百姓瞻仰圣颜,就无大碍了……三爷,我有办法了!”
刚还说这是通天,不易办成,怎么忽然又有办法了?三爷忙问:“真有办法了?什么办法?”
戴膺就说:“我们也学乔家,等两宫出了太原,再求觐见!这就容易多了。”
三爷不解地问:“圣驾往西安,可不走太谷!祁县一站,已给乔家占了;再往前,平遥一站,我们能抢过平帮?我们在哪求见?”
戴膺说:“出太原第一站,是徐沟;第二站,才是祁县。我们就在徐沟求见圣颜,抢在乔家前头。”
三爷反问:“在徐沟求见?可我们不是徐沟人呀?”
戴膺说:“徐沟有我们的茶庄!”
戴膺和三爷经仔细商量,打算以天旱民苦,徐沟又系小县,康家愿捐巨资,助县衙办皇差,伺候銮舆巡幸;然后求岑春煊联络李莲英,将此义举上奏太后,撺掇太后见康老太爷一面。
见岑春煊时,给李莲英也备一份土仪,请他代为孝敬。
没想到,这一条路线还真好走。岑春煊听了,就大加赞赏:出太原第一站张罗妥帖了,他这个前路粮台也有光彩。他很痛快地答应联络宫监总管李莲英。
一两天后,又给了回话:李总管很给面子,已答应到时尽力张罗。
岑春煊还捎带告知:两宫将在闰八月初八,起跸出太原,巡幸西安。
6
消息传回太谷,康笏南自然对戴膺格外赞扬了几句。他在心里可是冷笑了:哼,总算要亲眼一睹天颜了,看一位如何无耻,另一位又如何无能!
戴膺和三爷却未回太谷,就直奔徐沟去了。只捎急信回去,请天盛川茶庄的林大掌柜,赶紧来徐沟。
林琴轩大掌柜久坐冷板凳,一听说是要办这样的大差,当然立马赶来徐沟。
林大掌柜一到,三爷就带了他和戴膺,赶去拜见徐沟知县老爷。知县老爷听明白是这样的好事,当下就眉开眼笑了。连连说要上奏朝廷,表彰康家天盛川的忠义之举。
正如戴膺他们所估计,徐沟知县正为承办这一次皇差,愁得走投无路呢。
不用说遭遇了庚子年这样的大旱,就是在丰年,像徐沟这样的小县,承办浩浩荡荡的皇差,也够它一哼哼的。
按那时代的驰驿之制,官吏过境,不拘官阶大小,当地官方都得为之预备食宿。御驾临幸,那自然更得尽力供奉。而这次两宫过境,又非同平常,那是把京中朝廷都搬来了,空前浩荡。给朝廷打前站的,已传来单子:除了太后皇上的行宫,还得为王公大臣备四十余所公馆,为其余随员所号的居室就更数目可怕。膳食上,皇太后、皇上、皇后,须备满汉全席,王公大臣是“上八八”的一品席,以下官员都须“中八八”席,一般随从、卫士也得是“下六六”席。
为两宫预备的满汉全席,只是一种规格,席中太后所食,不过是行在御膳房为她烹制的几样可口饭菜。初出京时,因为受了饥荒,所以到怀来县吃了吴永为她备的炒肉丝和扯面条,就觉格外佳美。离开怀来时,竟给吴永的厨子周福赏了一个六品顶戴,放到行在御膳房,一路为她供膳。进入山西,扯面拉面更精制了,很容易讨太后喜欢。她喜欢了,照此赏给皇上、皇后,也就得了。所以最高规格的御膳,倒是好应付。但两宫以下的“八八”、“六六”席,那可得实打实伺候!经在太原休整,两宫的銮舆行在是更浩荡了。备一餐膳食,那得摆四五百桌席面。所以,为支应这次皇差搭起的临时厨房,已占去县衙外的一整条街了。
还有大批扈从役马的草料,也得备足了。
县衙初为估算,必须备足干柴三十余万斤,煤炭二十万斤,谷草二百万斤,麸子三万石,料豆两万四千石,猪羊肉两万斤,鸡鸭各数百只,麦面四万余斤(内中仅裱糊行宫、公馆就已用去三四千斤),纸张千余刀。而这仅是大宗。尤其今年天旱,凡入口之物都市价腾贵,一斗麦一千七八百文,一斗米一千四五百文,一斤麦面六七十文,一斤猪羊肉二百多文!
行宫、公馆全得重加装修、彩绘,里面陈设铺垫须焕然一新,外面也要张灯结彩。这又需花费多少?
戴膺听了县衙的哭穷,心里只是冷笑:耗费再大,你们还不是向黎民百姓搜刮?借此办皇差,你们不发一笔财才日怪呢!
所以,他也没有急于说什么,只是从容听着。可林大掌柜已耐不住了,说:“我们老东家知道贵县的难处,所以才来接济。这是办皇差,不敢太小气!”
戴膺听林大掌柜这样说,知道有些不好:对这些官吏,哪敢放这样的大话!好嘛,你们给兜着不叫小气,人家还不放开胆海捞?他急忙接住林大掌柜的话说:“是呀,办皇差,不敢太寒酸。所以临来时,我们老东家交待,捐给徐沟县衙三万两银子,把皇差办漂亮,也算我们孝敬朝廷了。”
果然,知县老爷不傻,听说只三万,便说:“康家这样忠义,本官一定要上奏朝廷的。只是徐沟太小,又遭如此荒歉,添了贵号这三万捐奉,怕也办不漂亮的。”
见林大掌柜又要说什么,戴膺不动声色抢先说:“东家的生意,今年也受了大累,损失甚巨
,实在无力更多孝敬了。再说,今年大旱,朝廷也体抚民苦的,皇差办得太奢华,反惹怒天颜也说不定的。”
知县老爷这才只感谢,不哭穷了。
出来,林大掌柜问戴膺:“康老太爷交待过,不要太可惜银子。戴掌柜何以如此出手小气?”
戴膺说:“他们报的那些大宗支出,我算了算,还用不了三万两银子呢。给的再多,也不过进了县官的私囊,既孝敬不到朝廷,也缓解不了民苦。徐沟只有我们一间茶庄,庄口又不大,也犯不着孝敬这里的县官。再说,老太爷见着见不着圣颜,也不在于这位知县老爷。”
林大掌柜这才不得不佩服戴膺的干练。
康笏南是闰八月初六来到徐沟的。徐沟与太谷比邻,也不过几十里路吧,又都是汾河谷地的一马平川。所以,这一路走得轻松愉快。
这一份轻松愉快,自然还因为他心情好:圣颜也不难见,不过是花点银子罢了。康笏南本来想带六爷来,叫他也一睹圣颜。说不定圣颜的猥琐,会令他放弃读书求仕的初衷。六爷居然不愿同来,为什么?说是身为白丁,不能面对圣颜。依然如此执迷不悟!只是,六爷的执迷不悟,并没有影响到康老太爷的心情。
哈哈,一睹天颜,也花不了多少银子!精明的戴掌柜,张罗得比乔家还省钱。初六的徐沟城里,还是一片繁忙杂乱。被驱使奔走的数百衙役、数千民夫,还满大街都是。当然,街市已张灯结彩,被临时充作公馆的民宅,更是修饰一新了。城里城外,凡御驾要经过的跸道,都有乡民在铺垫干净的黄土。
戴膺问康笏南:先去拜见一下知县老爷?康笏南说,人家正忙得天昏地暗,不必去打扰了。其实,他是不想见。
觐见时,康笏南要戴膺陪着,可戴膺主张还是林大掌柜陪着名正言顺。康笏南就同意了。林
大掌柜可是慌了,连问戴膺,到时该如何做派?康笏南哼了一声说:
“如何做派?平常怎样,就怎样!我们反正是黎民百姓,讲究什么!”
初八日申时未尽,也就是下午将尽五点钟时候,浩浩荡荡的两宫銮舆已经临幸徐沟城了。听说两宫中途到达备了早膳的小店镇时,辰时还未尽;到备了茶尖的北格镇,也才是午时。大
概是初上征途,还兵强马壮吧。
因为天色尚早,銮舆进城后,前头三乘围了黄呢的八台轿舆,帘门高启,令民瞻仰。皇太后在前,其次是皇上,又次为皇后。沿街子民可以跪看,不许喧哗,更不许乱动。
康笏南跪在自家茶庄门廊前的香案旁,虽也凝神注目,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因为这三乘皇轿,似乎是一闪就过去了。问三爷、戴膺他们,看清了吗?他们也都说,什么也没看清。只有林大掌柜说,他看清了第二乘轿里的皇上,但圣颜不悦,一脸的冷漠。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就回到茶庄里头。三爷、林大掌柜也跟了进来,只是不见了戴膺。他已经前往县衙一带,去等着见岑春煊。
三爷说:“圣驾到得这样早,是一个好兆。”
林大掌柜也说:“老太爷受召见,更有充裕的时候了。”
康笏南却闭目不语。他知道,虽然近在眼前了,最后落空也不是不可能。但人事已尽,只有静心等待。
这一等,就好像是遥遥无期。眼看天色将晚,康笏南已有一些失望了,才终于见戴膺匆匆赶回来。
戴膺一进门就招呼:“老东台,快走,快走,去宫门听候‘叫起’!”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拉了林大掌柜就走。
戴膺忙说:“李总管传出话来,只召老太爷您一人进去。”
康笏南丢下林琴轩,说:“那还不快走!”
满城都是朝中显贵,康笏南坐他那华贵的轿车,显然太扎眼;而市间小轿也早被征用一空。
他只好跟了戴膺,快步往县衙赶去。不过,此时他心头已没有什么担心,只有一片豪情漫起:终于要亲眼目睹当今至尊至圣的那两个人了。
县衙已戒备森严。不过,康笏南很快就被放了进去。但在县衙里,却是又等候了很一阵,才有一位样子凶狠的宫监,进来用一种尖厉的声调喝问:
“谁是太谷康财主?”
康笏南忙说:“在下就是。”
宫监瞪起眼扫了他一下,依然尖厉地喝道:“上头叫起,跟我走!”
喝叫罢,那宫监过来一把攥住康笏南的一只手腕,拽了就走,有似抓拿了歹徒,强行扭走一般。宫监飞步而走,年过七旬的康笏南哪能跟得上?但他也不能跌倒,跌倒了,这宫监还不知要怎样糟蹋他呢。他只好尽力跟上。这样急急慌慌被带到一处庭院的正房前,宫监高声作了通报,良久,门帘被掀起,康笏南的手腕才被松开。他顾不及一整衣冠,就慌忙进去了。
里面,灯火辉煌。康笏南伏地行大礼时,也只能觉察到灯火辉煌,还不知道上头坐着谁:太后,还是皇上,或者都在?礼毕,他也只能俯首跪听,不能举目。
静了一阵,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问:叫什么,多大年岁。他这才想,太后坐在上头。
还是太后苍老的声音:“七十多岁了?平身吧。”
康笏南谢过圣恩,站了起来,但仍不敢看上头。
“年逾古稀了,真看不出。尔是如何保养的?”
康笏南忙说:“一介草民,闲居乡野,不过枉度日月罢。”
“你们山西人,很会做生意!尔只开茶庄?”
“茶庄以外,也开一间小小的票号。”
“你们山西票号很会挣钱,予早知道。尔开的票号叫什么?”
“小号天成元。”
“天成元?哪一个元字?”
“元”为一,“元”为首:康笏南有些紧张了。他不由得略举目向上扫了一眼,见一个老妇人端着水烟壶,平庸的脸上似乎没有怒色,就说:
“元宝的元。”“元宝的元?尔真是出口不离本行。天成元比大德恒如何?”
康笏南松了一口气,更大了胆略略扬起脸,说:“大德恒系票号中后起之秀,势头正盛,敝号不及。”
“你们山西人都很会挣钱,予早知道。今次来山西,更知道了。”
康笏南忙说:“晋商略有小利,全蒙皇恩浩荡!”
“都会说皇恩浩荡!予与皇帝今次出京,才知道皇帝哪有钱呀?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好像天下的钱财能由着我们花。今次出京,予与皇帝受了大辛苦了,真是饥寒交加,难以尽数。何以如此可怜?自家没带京饷盘缠出来。花一文钱,都得跟他们要。三番五次跟他们要,跟叫花子差不多了!”
太后在说这一番话时,康笏南已大胆扬起脸,算是看清了太后的圣颜:那真是一张平庸的妇人脸。这样的脸,在乡间满眼都是,哪有一些圣相?在太后左面,隔桌坐着一位发呆的男人,那就是皇上吧?
听见太后话音停顿下来,康笏南忙说:“小号本当更多孝敬朝廷……”
“不是说你们,你们山西商家还很忠义。予是说各省督抚,京饷在他们手里,花一文钱,也得跟他们要。他们嘴上不敢说不给,总是寻出无穷无尽的借口,不肯出手!所以,我跟皇帝说了,回京后,朝廷也开一间自家的钱铺!急用时,也不用这么叫花子似的求他们!”
康笏南以为太后是说气话,也没有当真,就说:“那样也好。”
“予听说,西洋的朝廷就开有自家的钱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