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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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亦卿忙说:“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的掌柜,避暑去了。”
福尔斯也忙说:“我们在汉口,只是间小分行。经理也是小人物,他汉话也说得不熟,所以由我来代他拜见二位大掌柜,请多包涵。”
康笏南说:“你们还是小生意?把庄口从英国开到我们汉口了,还是小生意!”
福尔斯笑了笑说:“你们天成元大号,不是也把分号开到了俄国的莫斯科吗?你们山西的其他票商,有把分号开到日本的,也有开到南洋的。”
康笏南也笑了:“福尔斯掌柜,你倒会说话!”
福尔斯说:“我来中国三十年了,来汉口也十多年,对你们山西票帮,真是敬佩无比。以我在中国三十年的经验,还想不起一件山西票号失利的事。我们失利的事,有多少!”
孙北溟就说:“自你们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我们失利的事,还少啊?光是我们西帮一向独占的利源,被你们分去了多少!以前贵东印度公司来汉口采买茶叶,购茶款项一向由我西帮从广州汇兑来汉口,再兑羊楼洞。现在,你们在汉口每年采买的茶叶,只是宜红茶一宗,就有七八十万箱吧,可巨款的汇兑,哪还有我们的份儿!”
福尔斯说:“孙掌柜,我们汇丰、麦加利、道胜,还有法国的法华银行,也常常托你们西帮票号汇兑款项的。”
孙北溟说:“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福尔斯说:“到底是巨头说话,听这种口气,都叫我们害怕!在汉口,你们十几家西帮票号,可调度的资金就在七八百万两!你们动一动,汉口的金融就地动山摇。我们能做的,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康笏南就说:“福尔斯掌柜,你不知道吧?湖北羊楼洞、羊楼司一带茶场,最早还是由我西帮开垦。早年间,我西帮往蒙俄销茶,多是在福建、江西采买。路途遥远,运费太大,我们北方的驼队马帮,也不堪江南之泥泞燠热。西帮先人途经蒲圻羊楼司、羊楼洞一带,发现此地临近洪湖洞庭,又是山地,颇类闽、赣茶场天时地利。于是,在此租山地,雇土民,移种闽赣良茶。自此,鄂南才成产茶重镇,汉口才成外销茶货的大码头。”
福尔斯说:“这些,我当然知道。正是你们西帮如此伟大的精神,才令人敬佩不已!”
康笏南说:“我们康家,就是靠茶庄起家,你也知道?”
福尔斯说:“当然知道。不然,我和陈掌柜还能算朋友?”
孙北溟说:“我们西帮经营数百年的茶货生意,就是被你们英商俄商日渐夺去。我们移师票号
,又历百年创业,刚把生意做遍天下,你们西洋银行,又来夺占我们的利源。真是步步紧逼啊!”
福尔斯又笑了:“那是因为贵国的红茶,太美妙了,已经成为我们欧人须臾不能离开的饮品。我们只是步你们西帮后尘而已。”
康笏南说:“福尔斯掌柜,你太会说话。”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太会做生意!”
康笏南说:“听陈掌柜他们说,你们西洋银行的章法十分精妙厉害!”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票号的运作令人惊异!在我们欧人看来,简直神秘莫测。听陈掌柜说,你们天成元大号的资本金,不过三十万两银子,可你们分号遍天下,一年要做多大生意,收贷总在几百万、上千万吧?又不须抵押,就凭手写的一纸票据!你们财东将这样大的生意,全盘委托给孙掌柜这样的经理人,又给他绝对的自由。孙掌柜再把分号的生意,同样全盘委托给陈掌柜这样的老帮。官府、民间,对你们票庄的信任,也不靠任何法规,完全靠相信你们个人。所以,你们能做的金融生意,别人不能做。你们的生意,完全是因人而成,因人而异。你们这种生意,是personalism,人本位。在我们欧人看来,靠这种人本位做生意,特别是做金融生意,那简直不能想象!”
康笏南说:“这就是中夷之分!我们是以仁义入商,以仁义治商!”
福尔斯说:“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的商人,能像我相信你们山西商人这样快!我在中国三十年,与你们西帮做过无数金融生意,但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骗人的山西商人。”
陈亦卿真是没有想到,这位福尔斯在整个酒席期间都是这样恭维西帮,恭维天成元,恭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平时对票号体制的指摘,对银行优越处的谈论,怎么一句也不提了?出于客气和礼节吗?
不过,英人的狡猾,他也是深知的。
6
康笏南想拜见一下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获准。
光绪八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康笏南曾想拜见,没有获准。那时,张之洞初由京师清流,外放疆臣,颇有些治晋的自负,也很清廉。所以,不大好见。
可惜,他的治晋方略没有来得及施行,就遇了母丧。守制满三年,他在京求谋新职,曾经向日升昌票号商借一笔巨款,以在军机大臣间活动。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感到数额较大,不敢爽快答应,说要请示平遥老号。张之洞是何等自负的人物?日升昌这样婉言推托,叫他感到很丢面子,也对西帮票号生了反感。
天成元的京号老帮戴膺,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就去拜见了张之洞。表示张大人想借多少银子,敝号都听吩咐。张之洞故意说了一个更大的数目:十万!戴膺老帮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不过,当时听了这个数目,戴膺在心里也吓了一跳。十万,这真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张之洞的人望,他当然不会不还。可那时的张之洞,还顶着清流的名声,他是否还能谋到封疆大吏之职,真看不清楚。但你又不能像日升昌那样,婉言推托。戴膺老帮不愧是久驻京师的老手了,他在心里一转,就生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没有给张之洞十万现银,也没有开十万数目的银票,而是给立了一个取银的折子:张大人您可以随用随取,想取多少取多少,十万两银子,任你随时花用。
张之洞根本觉察不到戴膺老帮是使了心眼,对此举只是格外高兴。天成元比那天下第一票庄的日升昌,可大器多了!他有意说了这样大的数目,不但爽快应承了,还为取银方便,立了这样一个折子,急人所难,又与人方便,很难得。十万两是一笔巨款,一次借回去,还得费心保管它呢。
后来,张之洞只陆续取用了三万两银子,就谋到了两广总督的肥缺。他到任后,不但很快还清这三万两银子,对天成元设在广州的分号,更是格外关照。
两广往京师解汇钱粮、协饷、关税的大宗生意,那还不是先紧天成元做吗!
张之洞移督湖广后,对陈亦卿领庄的天成元汉号,也继续很关照的。正是有这一层关系,康笏南才想求见,也才能获准吧。
此时的张之洞,已经是疆臣中重镇。不过,见到康笏南时,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倒很礼贤下士的。
“这样的大热天,你老先生从山西来汉口,我真不敢相信!底下人报来说,你康老乡衮要来见我,还以为是谁编了词儿蒙我呢,就对他们说,他老先生要真的刚从山西来,我就见,不是,就不见。你还真是刚从山西来?”“制台大人,我敢蒙你吗?”
“听你们汉号的陈掌柜说,你都过了七十了?”
“这也不敢蒙你,只是枉活到这老朽时候。”
“真是看不出!不知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是怎样保养自家的?有什么好方子吗?”
“制台大人讥笑我这老朽了。一介乡农,讲究什么养生,不怕吃苦就是了。”
“你都富甲天下了,还要吃这么大苦干吗!一路没有热着吧?”
“在河南中过一回暑,几乎死到半道上。托制台大人的福,入了湖北,倒是平安了。不过,真像你说的,我要那样有钱,还来汉口受这份热做甚?外间把我们说得太富了,制台大人也从俗?”
“哈哈,康老财主,我也不向你借钱,用不着装穷。你这一路来,看见正兴建的芦汉铁路了吧?过几年,你再来汉口,就可坐自跑的洋火车了,免了长旅之劳。”
“我们见到了。制台大人治洋务,那是名闻国中的。制台修此芦汉铁路,也用了昭信股票的筹款吧?去年朝廷行新政,发行昭信股票,逼着我们西帮认股。京师我们西帮四十八家票号,每家都认了一万两银,共四十八万两。可我们刚认完,新政就废了,昭信股票也停发了。
这不是又捉了我们西帮的大头吗?”“认了也不吃亏吧?反正用到我这芦汉铁路的昭信股票,本部堂是不会叫人家吃亏的。你们西帮富甲天下,就是舍不得投资办洋务。洋务不兴,中国的积弱难消啊!我看康老先生是位有大志的贤达,如有意于洋务实业,汉口汉阳,可是大有用武之地。铁路之外,有冶铁,造枪炮,织布,纺纱,制丝,制麻。”
“制台大人可是有言在先的,今日不向我借钱。”“我这是为你们西帮谋划长远财路!”
“洋务都是官办,我等民商哪能染指?”
“你们做股东,本部堂替你们来办!”
“还是借钱呀?”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借!”
“制台大人对我们一向厚爱,老朽一刻也未忘。”
“听说康老乡衮的金石收藏也颇丰厚。”
“这又是听谁说的?一介乡农,还值得你这样垂爱?”
“我是听端方说的。有什么珍品,也让我开开眼界。”
“哪里有什么值得你稀罕的。”
“康老财主又装穷了,你们老西儿,都太抠了。你藏有的碑帖,最值钱的是什么?”
康笏南当然不会说出自家的镇山之宝,但他也没有犹豫,从容随口而说:“不过是一件《阁帖》而已。买的时候,是当宋人刻本弄到手的,请方家鉴定,原来是假宋本,其实不过是明人的仿刻本。”
“你老先生还上这样的当?”
“那实在是仿得逼真。翻刻后,用故纸,使了蝉翅拓法,又只拓了极少几册,就毁了刻版。”
“听说你对道州《瘗鹤铭》未出水本,也甚倾慕?”“制台大人,哪里有这样的事!那样的珍品,有机会看一眼足矣。决无意夺人之爱的。”
康笏南见张之洞,当然是想听听这位疆臣重镇对时局的看法。但人家不提官事,他也不好问。提起在河南遭遇的拳匪,张大人也只是说,愚民所为,不足畏惧。冷眼看这位制台大人,倒也名不虚传,是堪当大任的人物。他雍容大度,优雅自负,尤其于洋务热忱不减,看来对时局也不像有大忧的。去年汉口发生一场连营大火,将市面烧了个一片萧条。现在看去,已复兴如初了。湖广有张制台在,市面应是放心的。
可惜,像张之洞这样的大才,官场是太少了。何况,像他这样的大才,不受官场掣肘,怕也很难。去年康梁变法,他那样骑墙,那还不是为了自保呀?
有你张之洞这等大才,若敢跳出由儒入仕的老路,走我西帮之路,天下还不是任你驰骋!办洋务,你得自家会挣钱,靠现在的朝廷给你钱,哪能办成大事?你看人家那些西洋银行,谁家是朝廷的!(未完待续)
绝处才出智
http://。sina。。cn 2002/09/03 16:06 新浪文化
作者:成一
1
听说康老东家和孙大掌柜要在这样的大暑天南下汉口巡视生意,邱泰基是再也坐不住了。两位巨头,采取这样非常的举动,那实在是多年少见!这里面,分明有对他这类不良之徒
的不满。
两位巨头都出动了,他还能安坐家中继续歇假吗?
所以,在两位老大人出行前,他就去见了孙大掌柜,请求赶紧派他个遥远苦焦的庄口,说成甚,他也是不能再歇假了。
“老东台和大掌柜,这样宽大慈悲,没有将不肖如我开除出号,已经叫我感激涕零、没齿难忘了,再厚着脸歇假,那还像天成元的人吗?”
孙大掌柜听了他这样的话,也只是冷冷地说:“不想歇假,你就上班去。那你婆姨呢,她也同意你走?”
邱泰基说:“她同意。就是她不同意,我也得走!”
“哼,不会你刚走,你婆姨她也寻死吧?”
“大掌柜,不用再羞耻我了。”
“那你就去归化庄口做副帮吧。总号有个刚出徒的小伙友,我也把他派到归化历练。你走时,把他带上。”
大掌柜的冷淡,倒在邱泰基的意料之中,可将他改派归化,就出大意料。归化虽在口外,但那也是大庄口,更是康家的发迹地。总号一向委派人员都不马虎的。大掌柜将他贬到那里,是不是尚有一息厚爱在其中?所以,邱泰基听了,更加感激涕零。
六月初三,老东家和大掌柜前脚走,第二天六月初四,邱泰基就带了那个小伙计,踏上了北上口外归化城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