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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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地这才说了实话:一天不拉,总共得练四百七十四天,才可达九九八十一数。所以,即便牡丹花期再来时,也远未到头呢。
原来竟要练这样长久?
3
雨地叫孟氏练习这种功课,原本是想淡其俗念,不要去做虚妄的挣扎。康家那个老东西所设的这个阴阳假局,周密之至。你妄去冲撞,不但徒劳,还要再取其辱,叫俗世故人真将你当鬼魂驱赶,何必呢?俗世既已负你、弃你,你还要上赶着回去做甚?
绕着花坛,如此枯索地行走,乏味中作千思百想,总会将这层道理悟透吧。特别是练到秋凉时候,眼看着万物一天天走向凋零,即便如花王牡丹,也不能例外,一样败落了:睹物思己,还不想看破俗世吗?
孟氏练到深秋时候,似乎也全沉迷在功法中了。她已很少提起她的六儿,只是不断说到自己的腿脚已经如何有劲。
雨地为叫孟氏功德圆满,也不断对她说:现在腿脚只不过生出一些浮劲而已。浮劲无根基,只要松怠几日,功力就会离身的,几个月的辛苦算白费了。只有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根基笃定,深入筋骨,那腿脚功夫才会为你长久役使,受用不尽。
孟氏现在对雨地的话,已经愿意听取。如果不出意外,她真会按部就班练到功德圆满吧。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孟氏已经在练三十之数,也就是每课正反各走三十圈,全天总共要走一百二十圈,四千三百二十步。小脚妇人步幅小吧,这四千多步也走出四里多路了。如此之量,孟氏仍未觉出辛苦,反而很有些成就感,也有了娱乐趣味。所以,近来她的晚课也提早了许多,太阳刚落,天光还大亮着,就开练了。
这晚开练不久,就见有外间的差役来送菜送粮。花坛在前院,与山门就隔了一道影壁。庵中司厨的两个女佣,在影壁那边接收米粮菜蔬时,不断与差役说笑,这本已是常态了。但今日她们在影壁那边,似乎有些反常,只神秘地议论什么,没有一点说笑气氛。
孟氏心境本来已趋平淡,反常就反常吧,俗世情形真与己不很相关了。除了六儿,就是天塌地陷也由它吧。她只是专心练自己的功。
不过,她毕竟凡心未泯,尽管不大理会影壁那边,还是依稀能觉察到差役走后,两女佣不赶紧搬运粮菜,却一直站在山门口继续那神秘的议论。孟氏就不免留意细听了听。这一听,可不得了,孟氏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要大叫几声,瘫坐在地……
幸亏练了这五六个月的功,才终于挺住,未大失态。
孟氏听到了什么,这样受刺激?原来那两个女佣议论的,正是康笏南要娶杜氏做第五任老夫人!而且,那时满城都在议论这件事了。
这位年轻美貌的杜家女子,随父回晋之初,以京味糅了洋味的别一番风韵,引起不小轰动,太谷大户争相宴请,孟氏当然是知道的。康笏南在老院之内谈论杜筠青,即便是当了孟氏的
面,也无什么顾忌。康笏南的议论,两个字可概括:激赏。
作为一个女人,孟氏最能体察出康笏南对杜筠青的激赏,内里包含了什么意思,但她并没有生出多少妒意。进康家虽已多年,孟氏一直不以做商家贵妇为荣。这也不尽是孤高自洁,康笏南在老院之内才肯现出的本相,实在令她难生敬意。何况,大户人家纳妾讨小,三房五室的,本也很平常。
所以,孟氏曾真心劝康笏南:这么喜欢那位杜家女子,何不托个体面人物,做一试探,看愿不愿给老太爷做小?那女子不过小寡妇一个,其父也不是什么正经京官,她高贵不到哪吧?哪料,康笏南一听此话,就拉下脸来,冷冷说:“康家不娶小纳妾,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你叫我破?”
真是好心不讨好。谁想破你家祖上规矩,你最明白吧?你成天老着脸评品杜家女子的姿色,就算守了祖上规矩?看看每说到人家的天足吧,简直要垂涎三尺了:一双天足,走路也风情万千?天足也有那样别致玲珑的?
你果真不愿破祖上规矩,那当然好。
孟氏从此不再多说,康笏南对杜家女子的评品却未有收敛。
那时候,正盛行大户人家争邀杜家父女去做客,康家却一直没有动静。年轻的三爷几次跟老太爷提出:我们也宴请出使过西洋的杜长萱一回,听听海外异闻,以广见识。但康笏南只是不允,说洋人不善,理他做甚!
孟氏见此,也就更以为康笏南要坚守祖制了。后来,虽也听说康家的天盛川茶庄曾宴请过杜家父女,但康笏南并未公开出席,只是在隔断的后面窥视了杜筠青的芳容:他毕竟不想越轨。
杜家父女大出风头是在那年的秋冬,到了腊月年关时候,已经平淡下去了。第二年整整一年,几乎无人再提起杜家父女。孟氏记得,这年她曾向三爷打听过:杜长萱是不是已经返京了?三爷说:没走,还在太谷。三爷似乎不想就此多说什么,她也就没再多问。
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到光绪十三年春天,孟氏重病不起之时,虽也偶然想到过那位杜家女子,却也未疑心过什么。她是疑心过自己病得太突兀,却没有疑心过康笏南。
自来到这处尼庵,渐渐明白了自己假死的含义,除了牵挂她的六儿,孟氏已经决意抛弃俗世。至于杜家女子,真已淡忘了。可现在,这一切都在她面前轰然坍塌:康笏南这样快就要娶杜家女子!原来她的假葬是为了成全康笏南:既让他娶到垂涎已久的风流女子,又叫他守了祖制,保住美德!
苍天在上,她作过什么孽呀,叫她陷入这样一个阴阳假局?为了叫这个男人私欲美德两全,居然由他搅乱阴阳两界?
她人老珠黄,可以弃之如敝履,六爷却是你的骨肉,也忍心叫他自幼丧母?
孟氏无论如何是忍耐不下了,只想立马向世人揭穿康笏南的这个假局。现在,她能与之诉说的第一人,就是庵主雨地。因为直到此时,她还不知雨地就是五爷的生母朱氏。
当时她冲动异常,跑进去就拉住雨地,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自己的惊天发现。
雨地平静如水的听着,听完,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谁?”
“谁?”
“我就是你前头的那个朱老夫人。”
孟氏再次被震惊了:“你是五爷的生母?”
雨地恬然一笑,说:“你没有细看过我的遗像吧?”
孟氏怎么能没见过前头三位老夫人的遗像?但遗像与真人,相差实在是太大了。现在的雨地,圣洁如仙,谁会将她与已故的朱氏联系起来?
雨地继续平静地说:“我被活葬在此庵中,已有十多年。这期间,正是你在康家做老夫人的年月。”
“那你是因我而死?”
“怎么会是因你?”雨地又恬然一笑。“何况我也未死。要说置我死地的,应是康家当政的那个男人。他想再娶一位你这般官宦出身的女子,就叫我死了。不过,我死前还不知你在何处。罢了,那已是俗世红尘,不值一提了。”
“我有今天,也是报应吗?”“你未作孽,何来报应?倒是得以脱离孽海,应为幸事的。”
“幸事?沦此不阴不阳之境,何幸之有!”
雨地只是平静一笑。
孟氏却忍不住追问:“你前头的老夫人,即三爷、四爷的生母,也是如你我这样死去?”
“她是真死,做老夫人也最短,只六七年吧。康笏南对她思念也最甚。他当年选中我,似将我当做那女人的替身。我哪是?红尘中事,太可笑。”
“那他的原配夫人呢?”
“当然也是真死了。假葬自我始。”
“不说老夫人的虚荣,只是活生生一个人,忽然给孤身囚于此,你怎么能容忍?”
“当年初来,亦跟你无异,懵懂可笑。只是庵主为正经出家尼僧,道行深厚,得她及时引渡,也就渐渐悟道,得入法门。”
“这尼僧今何在?”
“法师已移往外地修行,嫌太谷市尘太重了。”
“道行再深,我也不信!别的不说,当初你能不挂念五爷?”
“你正在练的绕坛功法,就是法师当年渡我之法。当年,我也似你,最难割断的就是与五儿的母子情了。可法师无一语阻拦,只是说重返康家,先须有脚有腿,你的腿脚残废已久,何以能至?等我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有腿有脚了,却已经将一切悟透,再不想重入俗世孽海。”
“我才不信!你悟透了什么?”
“等你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就明白了。”
孟氏冷笑了一声。
“我虽有缘引渡你,只是道行不深厚。你既已望穿孽海,还望能将功法练到底的。”
孟氏那时已不再能听进雨地的话了。
4
孟氏知道了雨地就是已故多年的朱氏后,更失去了冷静。
她以为正是朱氏的遁入佛门,静无声息,才更纵容了康笏南!他营造下的这个阴阳假局,既然如此成功,如此滴水不漏,那为何还不再来一局?她决不能静无声息,就像真死了一样!
所以,孟氏决然中断了练功。而此时的她,也觉得自家重新生出了腿脚,就是有千山万水搁在前面,也不惧怕了。
她开始公然做现身康庄的准备,对雨地及庵中女佣都不避讳。奇怪的是,她们竟也不言不语,尤其是雨地,平静依旧。
她们是认定她回不到康庄?
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这个假局?她才不信。
现在,她也无须做更多的准备。既是破假,也不必挑时辰了,什么时候走到,什么时候进去。需要预备的,是带一些路途上吃的干粮。她还没有走过这段长路,不知道需要走多久。也需带件御寒的厚衣吧,已经秋凉了,说不定要在野外过夜。
孟氏用两天攒够了干粮,就毅然走出了尼庵的山门。她没有向雨地告别,也没有留意是否有女佣盯着。此时秋阳刚刚升高,将山谷照得金黄一片。山中被霜染红的林木,点缀在金黄中,别是一番景致。稍有一些凉意,却没有风。
这分明是人间。
孟氏现在果然有种身轻步健的感觉,走路不再是件难事。这还应该感谢雨地。雨地练功既已练到功德圆满,为何却不想走出尼庵?既想出世,为何还要苦练腿脚功力?
管她呢,不去多想了。
这次走出凤山,渐渐踏进平川,孟氏一直感到很轻松,心情也就好起来。在进入平川后,她就不断遇到行人,车马,出工的农夫,可没有谁停下来看她。
可见她没有什么异常。
凤山至康庄,不到二十里路。孟氏快走到时,已是正午了。走过十里之后,她就渐渐觉出吃力来,走得也越来越慢。但她还是铁了心往前走,不再回头。原想也许会累死在路上吧,却没有累死,就走近了。
她分明望见康庄,望见康家那一片宅院时,心里就想:自己已经死过了,所以不会再死。就是想累死,也累不死了。
深秋的正午,已不像夏日那样安静:白昼渐短,农事也忙了,乡人不再歇晌。此时康家还歇晌的,也就是康笏南这个老东西吧。
管它安静还是热闹,孟氏只是不停脚地往前走。望见康庄后,她分明重新来了力气。哼,重回康庄这有什么难的?抬脚不就走回来了!雨地故作玄虚,说不定受了那个老东西暗中托付吧?
就这样,孟氏昂扬地临近了康庄。眼看要进村了,迎面走来两个扛着空扁担的农夫,一个年轻,一个年纪大些。康庄的农夫,大多是康家的佃户。所以,还未碰面,孟氏就低下了头:
她不想让这些村夫过早认出她来。
但已经晚了!
快走近时,那个年轻的农夫先望了望她,倒也没有什么表示,继续走过来。可那个年纪大的,随后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吧,突然就大惊失色地厉声怪叫了一声,跟着就匍匐在地,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嘴里还不停地哀求着什么。
这时,那个年轻的也愣住了,张嘴瞪眼地呆了片刻,才忽然扔下扁担,撒腿朝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惊恐万状地大呼小叫。
当时孟氏没听见这后生在呼叫什么,也没听清伏地磕头的农夫在哀求什么:她也被这突然出现的事态吓住了,惊慌失措,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分明也惊呆了,愣住了!
一路走,她就曾一路想:世人会怎样将她当鬼看?可还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场面。而更难以想象的情景,还在后头呢!
可能就是转眼间吧,村口已经聚满了人。人群拥挤,却没人敢出声,只是都抻长了脖子,朝她这里张望。
也没张望几眼,这一片乡人竟一齐匍匐在地,磕起头来,但依旧没人出声。
这死寂忽然被打破:村中响起了凄厉的锣声。一面,又一面,锣声四起。
狗也狂吠起来,一呼百应。
孟氏几乎是下意识地逃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