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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只手遮天(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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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里有泪,他不敢抬头看。
  他的心里那么的酸,可是他不敢抬头看。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如果看着那个人的脸,自己会不会转身就逃出殿外?
  所以,李寂只能恭恭谨谨地跪下去,向那个人,行了一个臣子之礼。
  第一次觉得,那个人离自己如此的遥远……
  遥远到无法碰触……
  言邑看着地下叩首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发顶乌黑,那个人的举止合宜,然而他的心里忽然一阵疼痛。
  李寂跪下去,把他们两人之间跪出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是谁也无法拉近的距离。
  言邑缩回手掌,慢慢地扣起五指,让掌心留下指甲的痕迹,仿佛这样子,可以减少内心的疼痛。
  最后,在李寂的求情之下,皇帝并未对此事问罪。这件令人害怕的事在皇帝的轻描淡写中落下帷幕。
  李寂烦躁地放下了文卷,旁边的主簿(丞相下属的文书人员,正七品,职位不高,但一般权力挺大)察颜观色,轻轻问道:「大人,要不要收起来?」
  李寂乍然醒过来,冲主薄说道:「不必了,你先下去,我歇歇再叫你。」
  主薄担心问道:「大人,你脸色很难看……」
  「没关系,许是累着了,歇歇就好。」
  待人走光之后,李寂腾地站了起来,带着自己也说不清的烦躁走到了窗边。
  窗外,秋天的天空是澄净的蓝,然而李寂的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言邑的伤正在恢复当中,李寂的心却正在动荡之中。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让他觉得烦闷。
  一直站在窗口,直到主薄又进来,再度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李寂这才回过神。
  看着主薄很有些忧心的脸,李寂振作了精神:「你来了?那再开始吧。」
  主薄把几个奏报又放到案头:「这是六科刚送过来的,请丞相过目。」
  李寂粗粗过目,忽然在一个人名上停了下来。
  那是忻州送上来的。是地方官请求将地方税收送到京城的摺子,地方官的名单里面有个人名,正是阮阿牛。
  李寂看着那个名字发了半天的呆,忽然想到了那迤山的夜,以及在夜里篝火中击着鼓的言邑。
  李寂叹了口气,合起了摺子。
  言邑看着摺子,忽然说道:「李寂,你看到这个名字了么?」
  李寂诺了声,并没多说话。
  言邑抬起头:「他如果到了,李寂,你的谎话可就拆穿喽。」他的声音里很有些坏心眼。
  李寂看着坏心眼的上司,淡然说道:「问心无愧,自然心平气坦。」
  言邑挑了挑眉,笑了。
  然而他的话还是刺中了李寂的心事。
  如果阮阿牛进京,势必会与自己照面了吧……这样的话,之前所说的话就会被拆穿……一定会看到别人失望的眼神……
  李寂原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结果他还在乎那些淳朴眼睛的乡人的心思。
  半个月后,忻州地方官入了京城。阮阿牛看到李寂后,张开嘴露出极度惊讶的神色,一直呆到别人推了他一把,他才迅速地掉转了眼睛。李寂看到阮阿牛的脸上露出了忿忿的神色,忍不住苦笑了。
  果然!
  问心有愧,所以良心难安。
  良心这东西,要是不长该有多好啊。
  后来阮阿牛见到了皇帝,可惜李寂没有看到他的神色,想来,是要惊吓一百倍吧。
  结果那天晚上阮阿牛入丞相府求见李寂。李寂看到来人呈上的帖子后吓了一跳。
  周伯奉茶的时候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一下阮阿牛,总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打扮举止看起来有些怪怪的,然后再注意到李寂不自在的神色,周伯的步子都有些迟疑。直到收到李寂的眼神示意后,他才退了出去。
  室内哑然,阮阿牛十分不自在地端起茶一饮而尽,喝光了之后却更手足无措,并且……再也没茶可以喝了。
  李寂明白他的心情,低下头饮着茶。
  过了很久,久到李寂认为阮阿牛或许不会说话时,对方才低沉着嗓音说道:「李……大人,乡里人一直都惦记着您,常常说起您什么时候能再回乡里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李寂抬起头,看到阮阿牛的脸上有点懊恼:「不过我想李大人大概是不会再去了……」
  李寂温言道:「我也很想念迤山的百姓。」
  阮阿牛抬起头,他的脸有点红,眼睛里压抑着的愤怒终于掀了起来:「李大人只不过是为了公务,只不过是为了监视迤山而到的迤山。李大人的想念我们当不起!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们这些蝼蚁之民当年居然有幸见到皇帝的真颜!你们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
  阮阿牛的眼睛像火,而李寂的眼睛像冰。
  李寂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阮阿牛,看着那个脸涨得通红的男子,直到他低下他的头颅。
  阮阿牛的心底升上一丝恐惧。
  对面的那个男人有什么地方变了,才短短那么几年时间,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李寂的眼睛有着巨大的威严,这种威严可以把人压倒。
  所以阮阿牛不得不低下了他的头。
  直到阮阿牛低下头时,李寂才说话,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却深深烙进了阮阿牛的心底:「你是在我府上,所以这次就算了。若是刚才那番话传到别人的耳里,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当年的旧事我们不再提了,孰是孰非也不用说,你今天也是在朝为官,回去仔细想想就知道当时的利害关系。还有,记住,朝中高低有别。今天你阮阿牛是我的客人,无论说什么我都听。但是出了这个门,别人的眼睛都看着。皇上是你的天,我是你的上司,你哪句话不对,就算我不要你的命,等着抓错的人多着呢。你要保住性命要升官,君为臣纲这句话千万要记住。」
  阮阿牛的脸变白了,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当时那个治病的书生了。
  李寂的声音温文了下来:「迤山的民风淳朴,现在大家都好吧?阿狗怎么样?该娶媳妇了吧?沈金大伯呢?身体还好吧。」
  阮阿牛忍不住又看了李寂一眼,李寂的眼睛很温柔。这种巨大的反差让阮阿牛感到害怕,然而那双很温柔的眼睛又让他忍不住的信任。阮阿牛的声音放低了:「阿狗已经娶媳妇了,孩子刚满月。大家都挺好的……沈大伯有的时候还叨念着您,说您怎么也不抽空来看看……」他的声音顿住了。
  李寂沉默着,然后叹了口气:「若得空,我会过去一趟。」他唤了一声,周伯就走了进来,李寂说道:「给阮大人准备些京里特产吧。」然后朝阮阿牛说道,「托你带给乡亲们,就说我很想念他们。」
  阮阿牛点了点头。
  离别的时候,他忽然问李寂:「李大人,您当时……为什么没有下令剿灭……我们?」
  李寂愣住了,然后微笑着说道:「阿牛,你现在也当了官,应该明白了,当官的并不总想着占老百姓的便宜,压榨你们的血汗。当今皇上是个明君,他怎么会容许官吏随随便便就做出那样的决定呢?」
  阮阿牛呆了呆,然后笑了。
  那个笑容,让李寂想起了当年憨厚朴实的年轻人。
  「听说阮阿牛特地去拜见了你?」第二天言邑就这样问起。
  「是。」
  「他没为难你吧?」言邑露出了饶有兴味的表情,颇有点唯恐天下不乱。
  李寂苦笑:「没有,阮阿牛只不过是叙叙旧谊罢了。」
  「你说得倒轻松。」言邑笑了。
  李寂没有作声。
  言邑的眉慢慢皱了起来:「这段时间老是见你心事重重的,发生了什么事?」
  李寂摇头:「没有。」
  「没有?」言邑的眉头皱得更拢。
  李寂低下头,不看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言邑心里泛起微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这人反倒是与自己离得远了。他想了想,又说道:「说起来,我昨天好像梦见了迤山的景色。」
  李寂仍是不作声。
  他想到的却是昨天对阮阿牛说的那些话。可是看看自己,哪里有为臣子的本份?明明不该如此,但却忍不住的,不敢看他。
  心虚。
  言邑的脸冷了下来,一拍案几:「李寂!」
  李寂的心一惊。皇帝的声音里有着大怒。他抬头,看到言邑愠怒的脸。
  殿内气氛如同冰一样凝固了起来。
  言邑冷冷抿着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寂沉默了一下:「可能是那次马上受惊的缘故吧。」他撒谎了。
  言邑闭上了嘴,然后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再说了,只是抬了抬手示意李寂站起来。
  李寂垂首站了起来,第一次觉得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是一室安静。
  还是言邑开了口:「你是不是一直觉得那一次隐藏身份的事有点对不起迤山的百姓?」
  李寂抬头眨了眨眼,因为对方看出了自己的内疚而感到奇怪。
  言邑看着李寂有些茫然的样子,那样子有趣得令他发笑:「听说今年忻州的收成很不错。昨天他们谈起,想请京官到忻州去一趟,为秋季的收获祈福祝愿。你愿意去么?」
  李寂睁大了眼。
  「就这么定了吧,李寂你去一趟忻州。」言邑在对方依然茫然的时候下了决定。
  李寂盯着言邑的眼睛,那个人的眼睛里面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李寂默默地躬身,「是。」
  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一直都是两入朝夕相处。
  每天每天,都能看到对方。
  然后,可能会有段时间见不到他了吧……
  李寂从君王那里走出去时,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言邑听着门关上的吱呀声。眼前暗了下来。
  不知道要压抑到什么时候。
  会有那么一个人,让自己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都要保护。
  这样的情感吓到他。
  或许有一天,这种情感会溢出来,把自己没顶吧。
  然而对方永远都是那样淡定的模样。
  如果人的姻缘是有着天定的红线,那么他言邑的红线的另一端,系的只是虚无么?
  言邑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臂,一直握到肌肤变成青白。
第十七章
    李寂之后随忻州的官员赴了忻州。比起第一次到这里,李寂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
  人人都纳闷着「怎么居然请得到当朝丞相」这种问题,李寂沉着有礼的态度与想像中的京官有着巨大的差异。之后有人记起这个年轻丞相当年的脸,敬畏之余有着「为什么与当年有那么大差别」的疑惑。
  办完所有事情隆,阮阿牛再度来擦李寂。
  在沉默尴尬了半天,李寂以为对方没准说不出话的时候,阮阿牛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口:「今晚上我们乡里有祈福式。我把您的事跟沈金大伯提起……我们想邀请您参加。」说完这番话后,他又哽住了。
  可能是因为觉得之前表露了对李寂的愤怒,结果反过头来还要邀请李寂而觉得难为情吧。
  李寂在心底暗笑,当然面容却十分严肃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来到迤山后,几年前与李寂勾肩搭背的乡邻们明显带上了畏惧,无论是谁来与李寂说话,都是小心翼翼轻声轻气,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引起李寂的大怒。
  李寂发现这一趟的行程再没有第一次来的自在。这一点在晚上篝火燃起的时候被再度确证。李寂的位置被安在远离众人,高高在上的地方。或许是因为他的在场,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调笑。李寂四顾之下,常常会发现孩子们好奇的眼睛,他们大多数瞪着他,露出敬畏的神色,在当看到李寂的眼睛后,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快速躲到大人身后,好像是什么怪物看着他们似的。在等到李寂眼睛移开后,那些孩子才会再度小心翼翼地从大人身后歪着脑袋打量着李寂。
  李寂苦笑着,当年那个眨巴着眼睛巴着他的碗中肥肉的孩子再也不会到他的身边了。
  这次的酒应该是阮阿牛从京里购来的好酒,然而饮在嘴里,却没有当年浑浊的酒浆的味道。
  喝一口,苦苦的,涩涩的。
  不应该来啊……
  李寂在心中叹息着。
  不自觉的朝旁边看。记得那一年,只要回头看,就能看到言邑的容颜。那时候他的脸在篝火的倒影中映出古铜的肤色。
  言邑是强大的存在。
  那是第一次李寂觉得对方与众不同,是个天生的王者。
  而今,无论怎么找,那个人都不在了。
  李寂嘴里的酒味更加苦涩。
  与那一年一样,皮鼓被移了出来,沈金再度唱着那歌谣:
  日暮风吹  泯泯汤汤
  以承天泽  煌煌炤;炤;
  李寂在那歌谣中发着呆,想到的是京城里现在面带病容的男人。
  之后,鼓槌被递到了李寂手中。
  李寂瞪着那鼓槌,然后看见沈金讨好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鼓前,学着沈金的样子敲起那鼓。
  鼓皮振动着,李寂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看起来文弱,无论如何也不如那个马上君王的威严。这样想着,他唱着对方曾经唱过的歌。
  祈年孔夙  旻;(读「民」)天浩歌
  奕奕山危  顺彼长道
  敬恭神明  以佑我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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