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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憔悴三年(短篇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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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送他到门口。

他走到楼下,那个年轻人又跟在他身后。

他迎上去,同年轻人说:“戒掉它。”

年轻人只是笑笑。

他叹口气,又给他一张钞票。

他把钱收好。

他忽然说:“你们都喜欢裘安。”

亚光点点头。

是因为她有种身不由己的楚楚可怜。

她弟弟却说:“她是个天生的演员。”

说完了,转身离去。

亚光怔住,可是,他不想知道究竟。

她起程那日,他把她送到飞机场。

祥文在电话千叮万嘱,吩咐他照顾她。

“她什么都不懂……”语气中充满怜惜。

亚光莞尔,他真心爱她,既然如此,没有什么不可包涵。

在进候机室之际,裘安紧紧拥抱亚光。

他轻轻说:“你需要帮忙的话,请与我联络。”

希望永还不需要。

她走了。

在那么多人当中,她的未婚夫偏偏是他最好的朋友。

亚光踯躅返家。

他知道她的身世,而祥文不。

她的演技,只用在最亲密的人身上。

不久,亚光收到他俩的请帖,又不久,收到他俩的结婚及生活照片。

她在厨房,很满足开心的模样。

亚光很替他们高兴。

至于他自己,他常常做一个梦,梦见与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拥吻。

她的面目渐渐模糊,但是身段柔软丰满,不需要心理医生,亚光也知道这表示他极端渴望爱人,以及被爱。

也许祥文是正确的,他从不看清楚,就一头栽下去,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人。

亚光的车子仍然停在那个老地方,每天去取车子之际,习惯四处张望一下,看看有无美丽的弱女,需要帮助。


  









憔悴三年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憔悴三年》

刘玉容觉得她已走到绝境。

她带着一个两岁孩子,丈夫离开了她,娘家环境欠佳,也不容她回去。

一份苦闷的工作,菲薄的收入,除出付开门七件事之外,还需给褓姆费用,所剩无几,不要说是节蓄,简直连买一件登样点衣服的能力也没有。

一只黑手袋的四角用得发白了还拎在手里,头面从不光鲜,发式保守,因缺少打扮,她看上去比她的真实年纪大。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世界,女同事们的薪水只用来粉身,自然时髦漂亮,闲时请客送礼,朋友也多,三两联晷,只得玉容孑然一人。

她们不讨厌她,可是也不特别喜欢她,没有故意排斥她,也不同她做朋友。

冷淡一如她的家人。

玉容的母亲说:“你若如弟弟般考得到奖学金呢,任你到何处读书去,谁也不会阻止你,不然的话,教书一向是女子最佳职业。”

玉容没听母亲忠告。

她到政府做一份文职,认识了吴克光,渴望与憧憬温暖家庭的她决定结婚。

可是这一段婚姻,像其他不幸的婚姻一样,只维持了三年。

年轻的她需即时决定,可把孩子带在身边,放弃她,将来如果活下来了,必定後悔,与她在一起,彼此都是个负累。

而且无论抉择如何,即使到了下一世纪,世人乐意指摘的,还是女方。

因是个女孩子,玉容只得把她带在身边。

开始的时候,她也有约会,像伍水康,很愿意在下班时送她一程,顺路。

不到一个月,当她收工去找他的时候,他完全改变态度:“对不起,今日我约了水龄去打羽毛球。”

玉容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难而退。

回到家,为这件事羞涩许久。

这是什么年代了,女子已婚、离婚,带着孩子,其实都不是问题,要是她是名媛,家里富有,或者嫁的是暄赫人家,赡养费盈亿,过去历史决不会拖累她,社会对她不知多开明。

可是小心,要是阁下有可能成为他人负累,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

一日,在茶水间无意碰到伍水康。

玉容倒颇大方,朝他点点头。

他却不好意思起来,问候道:“好吗。”

“托赖,还可以。”

“听说你快要调职。”

“是,转到总部去。”

“那边节奏比较快,升的机会也好。”

玉容不置可否。

这时,伍水康忽然冒出”句话:“孩子好吗?”

玉容也一怔,她从不与同事说她的孩子。

伍永康怪同情地说:“单身母亲,一定很辛苦。”

玉容答:“是我能力稍逊。”

他忽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伍水康继续:“我很喜欢孩子,可是。”他搔搔头皮“还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与他打交道'

玉容明白了,他算是婉转地解释了为何忽然避而不见的原委。

玉容转身离去。

幸亏不久便转织了。

不不,不是孩子的原故,而是他怕他要负起照顾别人孩子的责任。

玉容转到总部後,整个人沉默下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使她颓丧的是,她看不到将来情况会有进步的希望。

她害怕这样孤苦辛劳到老,永不出头,放半夜醒来,时常饮泣。

日间精神萎靡。

沮丧的她觉得世上一切美好事物与她无关,早上起来,把孩子送到褓姆处,便按部就班到公司做妥份内工作,下班拖着疲倦身躯把孩子接返,日日月月年年都如此苦闷。

褓姆见她脸色灰败,便劝道:“刘姑娘你须注意饮食。

玉容并无回答。

“孩子鞋袜都不再合穿,要买新的了。”

“是。”

关上门,褓姆叹口气同丈夫说:“看她也真辛苦。”

“娘家有人帮忙就好得多。”

“从没见过孩子父亲。”

“彷佛这不是男方责任似的。”

玉容自然没听到这番话。

走到公园附近,孩子表示想玩一会儿。

玉容坐在长桡上,看孩子在沙池玩耍。

她佝楼着背,蜷缩着肩膀,一派落漠。

呵那麽年轻已经衰老,相由心生。

就在这个时候,玉容发觉有人轻轻坐到她身边。

她抬头一看,见是个陌生女子,廿七八岁年纪,大热天,穿黑色套装,却态度从笑脸迎人。她浑身打扮考究到极点,一副珍珠耳环发出晶润的光芒,衬得她肤色更为明亮。这是谁?

身份矜贵的她如何会坐到公众儿童游乐场来?

她朝玉容点头。

玉容不便逼视,低头不语。

那黑衣女子忽然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玉容一怔:

女子说下去:“那是不应该的,你与她们不同,至少,你有一份稳定可靠的工作。”

玉容动容,她怎麽会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麽?

玉容的手一松,报纸掉在地下。

当天的标题是:少妇携女跳楼,母女当场命殇。

那女子看了看报纸,“即使只是想,也不应该。”

玉容本想站起来带女儿即刻离开公园,可是她许久没有倾诉过、心事,不禁与陌生人攀谈起来。

她低声说:“一了百了,也好。”

女子却说:“不,做人总有责任。”

“我自己的生命,自己作主。”

“也不可这样说,亲友对你,均有期望。”

“有谁会来关、心我们母女。”

“生活得好,是人的本能。”

刘玉容真未想到她会同一个陌生人说那麽;可是该位女士笑容如此可亲,语气十分熟络,使孤苦旁徨的她乐意多讲几句。

玉容落下泪来。

女子递一方手帕给她。

她印干眼泪。

“看,孩子多活泼可爱。”

“是,”玉容承认,“褓姆对她极好。”

“那也算是运气。”

短短三言两语,玉容已觉安慰。

玉容愿意知道她的身份,“请问尊姓大名?”

她诧异地反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玉容怔怔地看看她,“你是哪一位?”

女子笑笑,“这一阵子,你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吗。”

玉容睁大双目,浑身寒毛竖起来,“你——”

这时,玉容听见女儿叫她:“妈妈,妈妈”

那幼儿跻了一鲛,痛了呼她。

玉容本能地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内,再抬头,已不再见那陌生女子。

她犹自发愣。

莫非一切都是幻觉?

她不敢多想,抱起女儿,忽忽回家。

半夜醒来,还是哭了。

是,最近常常想到一了百了,自此之後,什麽都不必理会,日出日落,与她与关,

再也看不到白眼,听不见啥言冷语。

生命根本短暂,迟去,充其量八九十岁,这样吃苦,不如早点走。

说来说去,不舍得留下孩子独自在世上,故又有念头,不如把她也带走。

真是可怕而绝望的想法。

玉容浑身战栗。

孩子熟睡,好像一只洋娃娃。

她轻轻握住小手。

魅由心生,那陌生女子是谁,她已有数。

天亮了。

玉容如常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才去上班。

一到办公室,便发生一件叫玉容更为沮丧的事:一位同事办事不妥当,竟把责任推到玉容身上,且对上头说了许多是非。

本来,不过是茶杯里风波,玉容与同事的职位不高,很难做出什麽弥天大错,只是无辜成为代罪羔羊,有词莫辩,玉容气得浑身发抖,更觉人、心险恶。

平日她人缘又不好,到了这种时候,十分吃亏。

被上司教训一顿之後,她回到自己座位上,还得强自振作,把那天的工作赶出来。

她面孔滚熨,眼泪冰冷,心灰意冷。

为了菲薄的二分四,坐在此地动弹不得,笑骂由人,整个月薪水还不够名媛买一只名牌手袋。

人生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电话响了

是褓姆打来,“刘姑娘,囡囡发烧到一O三度,你来领她去看医生可好?”

“拜托你好不好?我在上班走不开。”

“我不负责跑医务所,这你是知道的,况且,囡囡一直叫妈妈。”

玉容心如刀割,立刻说:“我马上来。”

她跑出去告半天假,听见旁边有人说:“是,闹情绪,不罢工示威,还待何时。”

玉容忍声吞气,叫计程车赶回去。

只见姻姻整个小小身体已经转倒,面孔通红,她忽忽把她带到医务所。

轮诊当儿,猛地抬起头,在镜中看到自己,吓了一大跳,这是谁?脸容枯槁,双目无神,嘴巴紧紧合着向下坠,苦纹深深。

啊,这是才廿多岁的刘玉容吗?

她低下头,眼泪不禁汨汨而下。

看护出来看到,同她说:“孩子左右不过中耳发炎之类,无碍,不用害怕。”

抱着孩子回家,玉容筋疲力尽,与囡囡一起入睡。

这一觉,倘若不用醒来,倒也是好事。

那念头似抽丝一般又钻进她的脑袋。

与其一辈子这样黑暗地过日子,不如爽爽快快早点寻出路。

她倦极入睡。

有人想推醒她,玉容讨厌,“让我睡一会,我累坏了,睡醒了才陪你玩,怎么样都可以。”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是我,你不是想见我吗?”

玉容一震,是,她在心中呼召过她。

她自床上一骨碌起来。冲口而出:“把我们母女一起带走吧。”

“受一点委屈,就愿意放弃生命?”

那位秀丽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看不到前途。”

“生命转转折折柳暗花明,你怎麽知道将来如何?”

玉容饮泣。

“把孩子给我。”

玉容愕住。

“把她给我抱抱。”

玉容不禁说:“不!”

那女子笑,“你已知我是谁。”

玉容颔首。

她把女子借她的手帕取出,那方雪白的麻纱手绢角绣着一个M字。

玉容说:“开头我想,怎麽会是M不是D呢,原来,你的名字在拉丁文正应M字为首。”

那女子说:“是。”

玉容问:“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不,不是我跟着你,相反地,是你不住念着我,我才现身。”

“我的时辰到了吗?”

“你说呢?”女子笑吟吟。

玉容低下头,“我累了,已不能照顾我的孩子,我不怕你。”

“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玉容麻木地说:“是。”

“孩子,不打算交人领养?”

“我怕她吃苦。”

“你不给她机会?也许,长大了,她会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或是科学家。”

玉容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呆呆地抬起头来。

“你不觉得可惜?”

玉容问女子:“你为何口口声声劝我活下去?”

“我不急於收录任何人。”

“真没想到你是那麽善心。”

女子也感喟,“是呀,几乎所有画家都把我们画成骷髅模样,真可怕,太不公平了。”

“我没想到你会以一美貌女子姿态出现。”

她笑着说下去:“还有,我的拍档更受委屈。”

玉容好奇,“你拍档是谁?”

“时间大神呀,人们一直把他当一个白发白胡的老公公。”

玉容一怔,“他又以什么形象出现?”

“她也是一妙龄女子。”

“为什麽选美貌的形象?”

“否则,人类又怎么会甘心受时间欺骗?”

这句话如醒砌灌顶,使玉容好好思想起来,人们那样坛於浪费时间,莫非,真是受一年轻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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