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儿(短篇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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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克服失落感觉,这使她吃惊,自十九岁后就看轻情感,这次怎么会例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要趁快扑灭它。
总算在早餐桌子上碰见大哥。
仲凯对妹子说:“回来啦。”
仲愉笑,“你知道我出过门?难得。”
“这次我知道,这次很多人都知道。”
仲愉吃一惊,作贼心虚,不出声。
“有人在伦敦看到你们。”
“我们?”心咚一跳。
“你同张胤馨的三公子张元匡。”
是,年轻人的确叫张元匡。
仲愉张大嘴巴,谁,是谁的儿子?
“小妹,你没同我说你认识这个人。”
仲愉低头喝一口黑咖啡。
“张元匡是庶出,他母亲一失宠,他父亲十分不喜欢他,将他刺配边疆,长年驻在伦敦,不大要看见他,这点行情,你不可不知。”
仲愉怔怔地,如堕五里雾中。
“他同他两个大哥的身分差天同地,换句话说,他要工作,你明白吗?”
仲协不响。
仲凯见妹妹傻傻的,再加一句:“况且张元匡这人十分不羁,什么都玩,不适合你。”他叹口气。
仲愉仍然不语。
“人家问起,我只说是认错人,记住,小妹,千万不可承认。”
仲愉自早餐桌子站起来,跑上楼。
解铃人还需系铃人,她一个电话拨到俞志初公司去。
“啊,回来啦。”
仲愉二话不说:“志初,张元匡是谁?”
“张元匡就是张元匡。”
“志初,别乌搞了好不好?”
“出来午餐,我面对面告诉你。”
“我一时正到你公司。”
方二小姐从来没有这样准时过。
她走进俞志初的办公室,关上门,上了闩,坐下来,再问:“张元匡是谁?”
志初笑,“先喝杯咖啡。”
“别卖关子好不好!”
“你以为他是谁?”
“我以为他是小白脸。”
“张元匡一张脸的确称得上白。”
“俞志初,求求你。”
“他是我的朋友,既然你要游伴,我便托他照顾你:‘喂,有位小姐闷得慌,你带她到处走走,给她一个美好回忆’,他碰巧有空,一口答应。”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职业伴游?”
“他甚至不是业余好手。”
“客串?”
“他刚失恋,也需要个伴,我相信你们俩各有所获,快乐是双方面的。”
仲愉颓然坐下,“你这个玩笑开大了。”
“才没有,我十分有分寸,除非你穿崩,你有没有让他知道你付过巨额酬劳?”
仲愉摇摇头,忽然又想起来,“那笔款子你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俞志初象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不急不忙,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只信封,再慢条斯理地自信封内取出张收条,通过去给女友:“我代表保良局所有的孤女多谢你。”
仲愉啼笑皆非。
“你看,”志初得意洋洋,“我做了三件好事。”
仲愉悻悻,“好事多为。”
“小姐,你怎么可以把我当皮条客呢,我没怪你,你倒生气。”
仲愉面孔又红起来。
“小姐,人与人相处,要花一点时间精神的,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依我看,你的感情生活,未必没有前途。”
仲愉苦笑。
“放胆出去找异性朋友好了。”
仲愉打开手袋,把珍藏的那张支票拿出来,“请替我还给张元匡。”
俞志初大吃一惊,“了不起,还赚了他的钱!”
“别再取笑我了。”仲愉没精打采。
“这证明你有十足的吸引力。”
“不,”仲愉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证明贵介绍所本领高超。”
志初收敛笑容:“张元匡这个人——”
“我知道,我大哥同我说过。”
“他这个人,性格比较不稳定,十分浪漫,渴望爱,喜欢花费:但品性纯良,啧,一经分析,同你有许多类同之处,也许有空时,可以再飞一次伦敦?”
“他几时回来?”
“说不定,行踪飘忽。”
仲愉笑,“回来也未必抽得空来见我。”
“这种事,讲缘分,你听其自然好了。”
仲愉站起来,“谢谢你,志初。”
“别谢我,我乐于介绍朋友给朋友认识。”她挥挥手。
仲愉到底不甘心,伸手大力槌了志初的肩膀一下。
志初鬼叫。
她说:“今晚我家有派对,要不要来?还有许多有可能性的朋友。”
“我考虑考虑。”
“小姐架子又摆出来了。”志初摇头。
仲愉不与志初计较。
她回家去休息。
心中的结已经解开,精神比较畅快,她换上泳衣,一口气游了十个塘。
她想同大哥说:买笑唯一的缺点是,仲凯,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喜欢你。
也许大哥根本不在乎,可是,仲愉知道她在乎。
女佣这时过来说:“小姐,温哥华长途电话。”
仲愉自泳地上来,温哥华,谁在温哥华?
猛地想起来,呀,是张元匡。
她连忙用浴巾裹住身体跑进屋内,也顾不得混身湿,便往沙发上一坐,取过听筒。
那边说:“这个天气游泳最享受不过。”
果然是他,仲愉心情暖洋洋。
“别来无恙?”她问他。
“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想念你。”
仲愉垂下眼,“我也是。”
“我们真得想想办法,要不要到伦敦住?”
仲愉反正是有闲阶级,她郑重说:“可以考虑。”
“要不就挑一个中途站。”
仲愉笑了。
“下个月我回来,大家碰了头再商量。”
女佣走过,只见二小姐抱牢电话听筒,喁喁细语,没完没了,不禁会心微笑,她识趣地放轻脚步,蹑足而过。
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晚儿》
朱汉生看见吴于青的那天,是一个极之炎热的夏日。
他很年轻,她也是。
当天,汉生的好朋友江可风生日,设了个宴会,打算自下午三时许一直举行到大家筋疲力尽为止,请来的都是熟不拘礼的老友。
玩到五点多,汉生已经很吃不消了。
他一进门已经犯一个错误,他一口气喝下太多的香槟,天气闷热,额角便隐隐作痛,空气调节受人个影响,打了很大的折扣,他走到露台透气。
没想到阳台下是一个雪白的私人沙滩。
可风这厮,汉生想,好会享受,老子有钞票,就有这点好运。
他打开露台一侧的锁,沿着石级,轻轻走下沙滩,两旁斜坡种着棕榈树,美丽的栀子花开得碗口似大,香气扑鼻,汉生进入一个白色与墨绿的世界,阴沉沉,凉气袭人,炎暑顿消。
象仲夏日之梦。
沙滩形状如一弯新月。
汉生抬头朝天边一看,可不是,浅紫色天空正淡淡挂着一弯月亮,若隐若现。
噫,此情此景,不象世上常有。
细沙白且滑,汉生脱下鞋子,将久困牢笼的足趾缓缓陷入沙中。
早知带泳裤来。
可风一定有泳裤可以借出来。
汉生在石阶上坐下,抱着膝头,缅想过去将来。
一时无意抬头,便看见了她。
呵可风还有一个不耐烦的客人。
她背着汉生坐在水中,一个浪卷上来,便打湿她身上雪白的宽衬衫,浪退下,薄膜似衣料又似随即被风吹干,鼓蓬蓬拂扬起来。
单看背影,就是个美丽的少女。
上帝造人,从来不公平,漂亮的人儿,自顶至踵,无一不精心泡制,从头发牙齿皮肤到身段姿势双手双足,都值得一看再看。
这位陌生少女,很可能就是那样的杰作。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双肩不宽不窄,短裤处的大腿线条优美。
汉生从来不否认他是好色之徒。
谁不是呢。
他渴望看一看她的脸。
这时候,有人叫他:“汉生,汉生,吃饭了。”
那女郎听见人声,蓦然转过头来,刚与汉生的目光接触,嫣然一笑。
汉生看得呆了。
女郎的面孔如画家笔下的渔村蛋家女,大眼,金棕皮色,尖下巴,秀丽脱俗,丝丝乱发增加韵味。
汉生刚想与她招呼,可风的声音自露台传来:“汉生,你跑到哪里去了?”
汉生连忙站起来回答:“在这里。”
转瞬间,那女即已经失去踪迹。
可风抱怨,“你怎么乱开锁乱跑?”
汉生怔怔地回过头来,“我想吹吹海风。”
“这沙滩浪大,没有救生员,不宜游泳。”
“我还想向你借泳裤呢。”
汉生沿石阶回到露台。
可风把铁闸重新锁好。
“看你,多紧张。”汉生取笑可风。
可风索性恐吓他:“传说沙滩有精灵出没,我是为你好。”
“什么?”汉生一怔。
可风见诡计得逞,打蛇随棍上,“专门引诱定力不够的书生。”
“呵,有这样的好事?”
汉生回到大厅内,在自助餐桌子上取过些许食物,目光到处浏览,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刚才那秀丽的女郎。没有她。
三十多位客人中并没有她。
一定是这一列别墅其它的住客。
朋友问汉生:“来时好好的,干吗现在精神恍惚?”
可风代答:“他遇上精灵,为对方摄去了魂魄。”
“是吗,汉生,滋味好吗?”
汉生只得点头答:“不错,不错。”
稍后他就告辞了。
开着小小红色跑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
同式的小洋房共有七幢,女郎必定住在其中一间。
朱汉生有逐家逐户去揿铃的冲动,顿用了一点意旨力才压抑得住。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忘记那精灵似的少女。
日常接触的异性也不乏美人儿,但统统算盘太精,理论太多,原则太紧,与之相处,好比斗智,打仗,何必呢。
汉生希望有一个不务实际,专司风花雪月的女友。
这样的人才不是没有,汉生自嘲没有条件结交。
什么时势了,不讲经济实惠,不理人间烟火,那得多大的安力支持才办得到。
朱汉生是空心老倌,平时吃得好穿得好,月薪花光光,住所还是父母名下的产业。
看样子过了三十还未必能够成家立室。
正是他挑人,人也挑他。
所以有些男士的女友越来越年轻,皆因少女不谙世事,不提将来,容易应付。
朱汉生自嘲将来自己也会变成一个这样的人。
此刻,他还年轻,他还散漫得起。
江可风找他。
“汉生,我有事要到温哥华去三个月,别墅空着蛮可惜,借你暂住如何?”
汉生的心一动,正中下怀。
“可风,我向你租好了。”
可风也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气了,外头是这个价钱,我给你打对折——”他说了个数目。
汉生哪会同他计较,一口答应,醉翁之意,那在乎区区租金。
过数日他便搬到小小白色的别墅去。
这次,他带了泳裤。
天气已比较凉快,但奇是奇在无论外头多么炎热,那个小沙滩都永远凉风习习。
栀子花开得更洁白更硕大了。
他再见到那女郎的时候,她头上便戴着一项栀子花冠,系一条白色沙龙裙。
汉生但觉身心舒泰。
怎么还会放弃机会。
他缓缓走到女郎身边坐下,“你好。”
女即并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她朝他笑笑,“你好。”
汉生清清喉咙,“请把你名字告诉我。”
她很大方,“我叫吴于青。”
有名有姓,可见是个活生生的真人。
多好,不必交换名片,不必比较职位,也能做朋友。
“你在度假?”汉生问。
女即笑了,伸一个懒腰,“我早已决定,我的一生,必须是个漫长的假期。”
汉生非常羡慕,这简直是至伟大的宏愿,凡人无法做到。
“你呢?你也在放假?”
“不。我需要工作。”
“真不幸。”女郎是由衷的。
汉生不由得有一刻自惭形秽。
但随即又振作起来,“工作有工作的乐趣。”
女即笑,“你真有趣。”
汉生忽然之间,真的有点觉得自己是个有趣的人。
在沙滩上稍坐的片刻,犹如永恒。
月亮又上来了。
整晚,汉生耳畔都是海浪擦过沙滩的沙沙声,象小时候去旅行,划了艇回来,
一直到躺在床上,身子犹自载沉载浮,不能自己。
没经到七八岁的情怀到今日又回来了。
第二天去上班,车挤,人忙,汉生的心情却一直上佳,嘴角挂一个莫名微笑。
同事说的话,他似听得到,又似听不到,所有不合理的事不再骚扰他,生活中细节不再重要,他耳畔只有那沙沙声,身体继续随月色荡漾。
他同自己说:荒谬。
却不介意荒谬下去,直至一生。
红日炎炎,对汉生来说,已没有多大意义。
每日傍晚,他赶回去同那女子见面。
有时见得到,有时见不到,有时只有招一招手的时间,有时可以说上几句话。
女即口头蝉是“你真有趣”。
逐渐逐渐,汉生把他的前半生一点一滴向她倾诉。
她总是微微笑,双目看看白色浪花,把笑脸融到盐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