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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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她也不加在意,一会儿就忘了。
“她像个娘们儿了。”女孩儿们背后议论道。又有结过婚的人断定:“她是个娘们儿
了。”
天气实在太热,几十个人的大通铺里简直睡不得人,男人们早已露天睡了,女的也逐个
逐个地移出了宿舍,移上了剧场顶上平台。男女各半边,谁也惹不着谁,虽说下半夜的露水
将身子打了个透湿,可谁也没勇气进那房间。房里是一片黑暗,蚊子如同一万把提琴拉着的
空弦,嗡嗡嗡地响彻个天地。有一日,深夜里,他们事先谁也没有说好的,偷偷地溜下了顶
楼,进了没有一人的房间。蚊子肆意地飞翔着,一排排地掠过脸上,手上,身上。他们静静
地站立着,只听见对方急急的呼吸。站了一会,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搡进了一座不知谁的
蚊帐里,蚊子也跟随进来了,轰炸般的在耳边鸣响。顿时,身上几十处地方火燎似的刺痒
了,可是,顾不得许多了。他们一身的大汗,在肮脏腥臭的汗水里滚着,揭了席子的,粗糙
木板拼成的床板,硌痛了他们的骨头,擦破了他们的皮肤,将几十几百根刺扎进了他们的身
体,可,他们什么也觉不出了。忽然,蚊子的轰鸣刷地静了,闷热退去了,竟觉着了凉爽,
那是转瞬即逝的一霎那;紧接下来便是屈辱的悔恨。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泪汗纵横。他虽不
哭,却是起心的懊恼,眼泪往心里流着。
天哪!这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问问人
了?可是,多么羞耻啊!这是不能为第三个人知道的啊!因为有了这必须严守的秘密,他们
便再也摆脱不了孤独与寂寞了。他们永远有着一份肮脏的隐秘,他们永远无法泰然自若地与
人相处,他们永远孤独了!他用手握成拳,重重地不敢出声地捶击着床沿。蚊帐里飞进成千
上万只蚊子,包围住他们,尽情地喝着他们的血。他们周身已经麻木,再不觉得疼或者痒。
世界处在一片呻吟般的轰鸣中间,没有东西南北中了。
秋凉时分,他们回了县城。傍晚时就看见了那簇绿荫荫的树丛,太阳从那后边一点一点
往下落,将那绿色的树丛映得金光四射。慢慢地暗了颜色,最终成为黑漆漆的一团一团,隐
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了。天黑了,船才靠了岸,走下剧团的大队人马,疲惫不堪地掮着行
李,走过窄窄的跳板,上了岸。水客依旧在唱着,悠长而曲折,荡漾在黑沉沉的水天之间,
传得极远。他们走在人群里,走过颤颤悠悠的跳板,那跳板在他们脚下颠簸得厉害,却决不
将他们甩下河去,那颤悠于他们既是熟悉极了的,却又陡地陌生了。他们的即使黑夜也没遮
掩住憔悴的脸,微微昂起着,淡漠地看着这分离了三个月的小城,止不住有点心酸似的。一
切都那样的亲切,却又有点隔阂了。他们走上河岸,停了一下,不远的地方,有一架水车努
力攀登着陡峭的河岸,水客深埋着头,号子的歌唱在最低沉处有力的回旋,平车摇晃着,水
从桶口泼了出来。
前边通往街心的大路,被月光照耀着,走着稀疏的人和一架车,车是毛驴拉着的,蹄子
清脆地叩着土路“嗒嗒”地响。他们走上了大路,大路直通街心,却也分出了几条岔路,去
向看不见的远处,毛驴拉着小车,走上一条岔路,不见了,只有清脆的蹄声,传来了很久。
大路通往街心,街上的商店与人家,全已经闭了门,静悄悄的。他们一群人杂沓的脚
步,惊扰了这宁静。有人推开半扇门张望着,伸出披了衣衫的半边身子。照相馆的橱窗暗了
灯光,依然摆着那几幅上了颜色的照片,大多是剧团的女演员的剧照,眼圈画得又粗又浓,
嘴是鲜红欲滴的两瓣。其中也有她的一幅,没有上彩,挤在角落里,是“喜儿”的装扮,半
身,天真而做作的拧着脖子。他们走过窗,不由得向里张望了一下,那就像是很远很远的事
情了,又好像是另一个他们都不熟识的人。他们极淡漠地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脚踩在月光下的石子路上,碎石子光滑地反射着光亮,每一块石子的边缘都勾勒得清
晰,看久了倒不像是一路碎石,而是一张线条纵横交错曲折迂回的网络。他们走在这张网络
上,犹如走进一个梦境,一个十分清静的梦境。他们竟有些恍惚起来。可周围的一切又是那
样的切实,路在脚下是坚硬得拍出了声响。月光如水,泻在身上是凉而暖的。路边粘着的柿
子皮是滑的,不小心踩上了,就要跌倒。小饭铺紧闭的门前,封住的炉子是热的,闪着隐隐
现现的火星。街边茅厕的气味是臭的,弥漫得那么广泛,已经不觉着臭了。
“我们终于回来了。”他们在心里想。
“我们到底回来了。”他们又想。
可是心里却出奇的平淡,还有些怅怅的。他们好像将什么丢失了,没有好好儿的全部带
回来。他们好像是两个陌生人走进了这不陌生的小城。这三个月犹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样的
漫长。小城却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几万只野猫,十分的安静,悄无声息地窜来窜去,或趴
在墙头静静地注意地看人。有一座新扒倒的院墙,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静地坐在一地
的砖瓦石木中间。
他们终于走进了剧团大院,剧团的大门敞开着,灯火通明,传达室亮着灯,茶水炉亮着
灯,伙房亮着灯,有家属的人家也亮了灯,看门老头站在门口翘首等待。他们在热烈的欢迎
里进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开了门,开了窗,灯一盏一盏亮了。练功房的灯也都大开着
了。他们穿过练功房去伙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红漆地板上,地板微微有些动摇,发出吱吱
的声响。他们不由得都在镜子前停留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竟有点陌生。她小小的年纪,下
眼睑却有点松弛,脸上的皮肤很粗糙,鼻沟里的汗毛孔也涨大了,走路的姿态那样蠢笨,老
鹅似的,他竟瘦出了皱纹,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布满了全身,他急切地渴望彻头彻尾
地洗一个澡。洗澡房门口排起了长队,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泼了一地。
二楼的水透过疏漏朽烂的地板,滴到一楼,一楼如下雨似的大声地叫喊,却没有酿成纠纷,
大家都很快活,终于回来了啊,如同流浪似的飘泊了一百天,终于回到了安定的窝里,都十
分的快意。
他们也快乐,却平静得多。在外三个月,天天想回来,似乎回来就是另一番境界,另一
番生活。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新的情境和生活等待他们。当然,他们
在一起的事情将容易多了。在此地,他们熟门熟路,知道哪一处是僻静的地方。这样僻静地
方,他们可以一口气举出十几个。在外面的日子里,他们苦思冥想的,可不就是清静的,可
以独处的,可以肆无忌惮无所不为极尽下流的一方藏身之处?如今,这地方不愁了。可是,
他们是多么苦恼啊!他们苦恼的心情,使这渴望许久的日子,也显得平淡了。可是,他们到
的第二天晚上,就悄悄地出去了,不用开口明言,这里已经有了坚强的默契。此后,几乎是
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出去,直至夜深才归。有时也并不等夜深,一旦完毕就分手了。那已经
平常得如同日常起居饮食,没有特殊的意义,却不可或缺。他们只能这么样了,似乎除此以
外,不可能有别样的日子了。似乎在一次极强大的推动之下,产生了永久的惯性,他们再也
止不住了。可是,快乐是越来越少,就只那么短促的一瞬,有时连那一瞬都没了。而到了这
时候,却又焦急起来,似乎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非得将它找回来不可,他们便接连地
尝试着,直到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而止。他们真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
这等下作的行事,又以痛苦的悔恨作为惩治。他们好像是失了脚,踩到了以红花绿草伪装的
陷阱,无可阻止地往深渊里堕落;他们好像是滑入了奔腾的急流,又旋进了湍急的漩涡,身
不由己。他们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简直想一死了之,可又下不了决心,居然还有
一点眷恋,眷恋的和痛苦的竟是一件东西,就是那一份肮脏的欢情了。好比命中的劫数还没
有完,他们是逃也逃不脱的。
秋去冬来,这一个冬天却出奇的暖和,连雪都没有大下,薄薄的一层,刚及地面就融化
了,晶莹的雪花即刻变成了漆黑的泥淖。然后,便接着一个多病的春天。几乎每个人都生了
病,感冒,肚疼,咳嗽,气喘,乙型肝炎突然地流行进来。
医院成了最最热闹的地方,门庭若市,更有一种人人难免的不大不小的怪病,就是肚
泻。先是拉稀,然后是小泻,泻到最后,就微微地发烧,然后就好了,并没有大的后果,却
是十天半月的无力虚弱,食欲不振。县医院的大夫为此病伤透了脑筋,翻遍了所有的医书都
找不到答案,最后才发现是饮水的问题。此地没有自来水,机井的水是苦涩的,吃水全是那
条河水,河上长年载舟走船,船是烧的柴油,废油漏在水里,冷眼便能看见一摊一摊的油污
发亮,水结起了皮膜似的。
加上今年冬暖,不仅许多细菌没有冻死,还平生出许多新鲜活跃的病菌,于是,那河水
就脏得很了。水是人人都吃的,自然人人都得泻肚了,不泻才奇了。医院里自己配了个方
子,制出草药,就在门口摆个案子,不用挂号,只说是肚泻,便发上一包。街上有工作的人
交上一张记帐单即可,如是没有工作,或乡里人,也只须付五分钱。乡里人得此病的倒是极
少,没福喝街上的水呢!他们幸灾乐祸地说,乐得很。由于忠厚的秉性却也十分同情。这些
日子,乡里人进城却进得勤了,赶着大车,车上置着黑色的人造革皮囊,专装粪水的。城里
的茅厕满得飞快,半日不去,就淌了一地的黄水,慢慢地出了茅厕口,向街心蔓去。猫狗也
得了这病,却没人给它们吃药,泻得个满街满地,到处都可见到神情萎顿,行动迟缓的猫
狗,垂着尾巴慢慢地走。好端端个清静的城,一霎那变得臭气冲天,满目污秽。简直不知道
是犯了什么大戒,老天在惩罚似的。
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他们也间歇不了。为了寻找一块干净的,没有屎粪的地方,他们不
辞劳苦地跑得很远,直跑到十里外的场上,藏身在草垛里,将乡里人金贵的牛草压得粉碎。
有一夜,因为连日水泻,身体十分虚弱,竟昏昏沉沉地在麦垛里睡去了。这一夜,睡的是又
浮沉又不安,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似真似假,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露水浸透了盖在身上
的隔年的麦穰子,渗进了衣衫又渗进了肌肤,冷得哆嗦,却醒不过来,只是紧紧地蜷成一
团,时而滚在一起,时而又分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们几乎是同时的睁开眼睛,天色已
经微明。他们望着鱼肚白的天空,心里很不明白,只愣愣着。然后,又忽然一同想起,原来
是一整个夜晚都过去了。便惊叫翻身而起,怆惶向城里赶去。早起的农民看见这一对衣衫不
整,一头一身碎麦穰子的年轻男女,诧异地注视着,看着他们跑过。远处传来生产队里上早
工的钟声,当,当,当,悠悠扬扬传来,在他们耳里听起来,是那样的不吉祥,可也来不及
去想了。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剧团时,人们已经起床了,有的在水池子边刷牙洗脸,有的
倚在墙角蹲着吃早饭,还有的已经在练功房里练功了。吃饭的,洗脸的。有说有笑,练功房
里放着练功用的钢琴伴奏录音,那是二拍子的舞曲,又清新又美好,这一切,都像是众人有
意安排好,向他们展览自己的幸福,面对着这清洁而和平的幸福,他们羞愧地惊住了,他们
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的人了。这一天的晚上,她终于决定。死去算了。
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来到剧团做学员,只读了三年书,连给邻县的父
母写封整齐的家信也不成。她本是个快乐的孩子,不知人事不知愁,成天只知坐了吃,吃了
睡,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开动脑筋。因此,她比别人添加三五倍的练功,收效却甚微。如同她
把生想得很简单一般,她把死也想得简单。她下这样的决心并不十分困难,并不须十分的勇
气和十分的思考。她隐隐地以为,死就是睡觉,就是出远门,走远路,出发似的。当然,这
出发与那出发不同,不同的地方仅是她不能将她的任何一件东西带走,她的任何一件东西,
无论多么心爱,都必得留下。留下就留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