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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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关联句、承上启下。这是一种日常的语汇,我和英子的耳朵都最后一次听见了它在说“爱”。那旧时代街巷的喃喃自语,它也许从多年的噩梦中蓦然惊醒……。我们成了古代建筑最后一批秘密的聆听者。
落雨,风吹来潇潇春雨的水气味——但是附近新建了一个工地,正在造一幢大楼,这就好比空气清澈的湖面上漂来一小团油污……
天热。有时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都竭力避开彼此的身子相碰。我俩头对脚,脚对着头躺下,每人手捧一本书。夏天的晚上早早就躲进了蚊帐。那样的话我们早早就洗过澡了。我是到长江里游泳,她自己在家用浴盒洗澡。我从长江边回来照例闻得见家中水泥地上烘烘热的湿水气。电灯要到很晚开出来,她一个人在黑沉沉的房子里洗澡,只裸身穿一件睡衣似的连衣裙,胸前的奶子胖乎乎的,她有时像个吃得过饱而恍惚迟钝的小女孩。这会儿正偏着头走到阳台门框边上去梳头。我进房门,她把身子转过来,继续梳头,看起来刚从浴盆里出来。我喜欢她那副呆滞、无所用心的表情,爱和情欲仿佛在她肚子里鼓涨着,既像小女孩,又像个孕妇,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孤单。倒洗浴水是我的事情。那么大圆的塑料盆,端起来正好从门框里穿过。因为刚从江水里起来,我的身子凉凉的。坐在阳台上,泡一杯茶,拿过吉他来弹,也只能稍许不起劲地拨弄几下,否则你要认真弹奏,很快又是一身汗,而且还有蚊子咬。英子经常坐在阳台另一头,用蒲扇帮我扇风,赶蚊子,她坐下来乘凉的姿式也很特别,腰挺直,眼睛亮亮的,脸上没有笑容。
她不大唱歌,也许爱听别人唱,但就是自己不大唱,难得开起口唱,唱歌的声音和味道都像儿歌,能把很苍凉的老歌也唱成听起来像催眠的儿歌。她有童声,咬音似乎还不大准,跟严红在这一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严红也是把很多流行歌、民歌全唱成儿歌——有时候,介于儿歌和宗教歌曲之间,我的意思是说,那种教堂里集体咏唱的唱诗班声音,声音稚气——再加上态度虔诚……
我想,这是好女人的一个特征,极其隐秘的特征。
她很少有笑着瞎唱唱的辰光,一旦这样子了,她就推诿,认为任何一个人都会比她更胜任。碰上只有俩个人一起,比如坐在阳台上,她就只好一副既兴奋又难为情的样子唱下去,只唱几句,声音就没了。再唱,嘻嘻地笑,把笑声音唱进去,歌词完全疲软下来,最后,只剩下了一连串埋怨嗔怪自我推辞的笑声,也不知道在对谁埋怨。总之,我常常被她弄得既气恼,又没办法。江阴土话叫“不出趟”。她在这方面很不出趟。
我帮你拍蚊子,你唱,胖胖,放我一码,她说。
我帮你录音,做你的录音机。
我的吉他叮叮咚咚响起来,她跟我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首歌像是我们那时候的一个梦,年轻时候的梦。我们完全在梦里面了。梦境所描绘的那种情深意长的场景。一对恋人相依在月下的小河旁,用寂静的波光水影彼此倾诉着衷肠。用午夜过后的粼粼波光相吻和告别,说着喃喃的情话。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不用道别,不用天亮后就担忧着分离,我们可以永拥依偎,永远沉浸在大自然无边的恩宠和诗情画意里。这首歌英子能唱一半,后面一半总是静静地听我唱完。我脑筋里至今还记得她听这首歌时的姿式,脸上严肃的神情。我们在郊外树林,在山坡上,朋友聚会人家家里都反复唱过,但我的脑筋却定格在1991年夏天的夜里,在我家三楼阳台上,她坐一只竹椅子,后面有靠背那种,身子往后仰,这样椅子的一部分背就倚靠着她身后的阳台栏杆,她的一只脚屈起,另一只伸过来,伸向我,唱歌时不自觉地调情和晃悠,脚趾头在我腿上膝盖上游走。她把身子往后仰时把两只手叠起来放到脑后,她的头发还带着浴后湿漉漉的清香。这是一个特别美丽性感的姿式,她胸前胀鼓鼓地奶子透过那件连衣裙耸起在我眼前,像两颗结在同一个枝头熟透了的桃子,隔着胸前的吉他,我只要一伸脖子,一张口就能够着它们,可是我只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我鼓励她把后两段歌词唱完。
他们要分手了,我不唱。
那我唱不也一样要分手?
你唱好听,我不要我唱。
这也是理由?小蛮婆。
胖胖!你敢骂我?快点唱。
好吧,山口小姐。
什么山口小姐?
你是山口百惠……行了吗?唱歌还要出场费。
她跟着我静静地哼几句,唱几句,又难为情起来,声音始终是低低的,像是发育时声带没有完全展开。除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还喜欢哼唱的几首歌曲是:
《天涯歌女》
《大海呀,故乡》
《月亮代表我的心》
《妈妈的吻》。
……
第五部分画册的一页(3)
那几年流行一首叫《妈妈的吻》,一名小歌星叫程琳。英子的声音和小程琳有很少几份相像,但她自己却觉得特别像。程琳除了很别致的童声外,声线宽厚稳定,后面这两点英子都没有。她似乎从未放开嗓子唱过歌。但她一个人没事做时,有时会反反复复哼唱《妈妈的吻》。这首歌似乎从另一个侧面泄露了她从小到大的缺乏母爱。她家在乡下,在家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有个小弟弟,她从小上寄宿学堂,妈妈在县城里上班,大概一礼拜才回去一趟家。很少得到家里人的呵护温暖。有一个细节我终生难忘。她回忆自己在寄宿学堂的生活。午餐总是只吃一毛钱的一只菜:萝卜汤。她说有一个学期她吃了一个冬天,天天是萝卜汤,她说那时候已经快发育了,正是长身体时候,但家境贫困,没有钱。所以她下意识地反复哼唱这首歌,歌曲的第一句歌词也颇符合她对自己身世的想像: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
她的家在乡下,虽然不太远,但她上学那几年里一定特别孤单,特别想回家。从她对这首歌曲的格外认真投入的哼唱里,我能够感受到一种早年的她对家庭和亲人的思念。
那时候东西德柏林墙还没有推倒。我记得《小小少年》是一部西德故事影片,在中国放映,风靡一时的不仅有影片动人的情节,还有其中的几首欢快动听的歌曲。音乐带点淡淡的忧伤。这首《小小少年》我自己也很喜爱,但要不是英子后来经常唱起的缘故,我恐怕早就不唱了,早就忘了。电影是1987年左右放映的,那时唱这首歌曲的劲头差不多已经过去了。自从英子走进了我的生活,她就把这首忧郁耽于梦想的歌曲也一起带进了我的记忆。她哼唱这首歌尤其好听。影片里那名德国少年经中文配音后的嗓音特别和英子的声音相像。她如果正经地站起来唱,简直有点原版的味道,不知为什么,她总是羞羞答答,从不把它唱完,唱的时候又很动感情,又像是有点舍不得。她好像在这首歌里找寻到了自己灵魂的一个投影,歌词也特别合她心意。
小小少年,
从不烦恼,
远望世界星空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你我不分离……
她似乎在用这些歌词和曲调抵制自己青春期的烦恼。她那童稚的声音在唱歌时包含进了许许多多的心愿。我被这个声音深深地打动了。以至于有时候傍晚,她下班回家,我会喊她“小小少年!这首歌成了我私底下称呼她的一个绰号;我这样子喊她时,她会半扬起她的手,作一个既像要过来追打,又像是告饶的撒娇手势,脸往一旁偏过去,目光满含一种特殊的深情,仿佛在说:哼!我认得你,死定了你——
我们一起还唱《深深的海洋》。
我的身上也许有好闻的江水气道,她喜欢到我身上来,在我身边蹭着拥抱我,轻轻抚摸我朝天躺着的肚皮,指头在我的肚脐眼里绕来绕去。胖胖身上的味道好闻,她说。特别是肚皮上的皮肤,再热的天也是紧绷绷,凉凉的,就像在什么地方冷藏过一样。
她喜欢我腹部那块地方,那是我常年游泳留下来的纪念。我从小到大,每年夏天都泡在江水里,一年时至少有六个月的时间,每天到长江里游半小时,所以腰身坚韧,保持一种不冷不热的常温。冬天难得热起来,大热天肯定可以降暑气。至于皮肤上的气味,有江岸上的淤泥滩、芦苇滩上的潮水味。那些年里长江水比现在清多了,我游完了上岸,也不再冲洗。除非实在沾上了烂泥。久而久之,她就爱闻我皮肤上的这种味道。我也一直引以为豪。天实在闷热得不行,我会对她说:英子,到我肚皮上来凉快凉快!
房子里只有一只电风扇,夏天最热的几天里,俩人并排躺着,什么也不做,也仍旧出汗。我的凉肚皮也自然不管用了。我们尽量不去理会对方,管自己看书,耐心等天再晚一点有夜风吹来。有时,我们中的一个困倦得不行,说声睡觉,就熄了灯,连身也不敢翻一翻就睡去。半夜醒来,却又发现自己一身汗。热得实在受不了,就起来再去冲凉。到外面厨房里,弄盆自来水擦一遍身子。有好几次,我醒来,她也醒了,擦完身上的汗,俩人都睡意全无。就手牵手坐到阳台上去,看天上的星星,直到下半夜,相拥着再去睡觉。
我们的楼房靠着山麓,一方面,山坡有散发不尽的热气;一方面,半夜树林里凉快下来以后,相比城区里的居民,能享受到更多的阴凉,一般到后半夜,山就阴凉起来,飒飒露珠,湿润了所有的山林草丛。
现在,我记得她在鸟叫声音里的苍白的脸,大瞪着,有些微茫然的眼睛。她似乎从我身边走过,她走过来,那么近。时光全没有流逝,我们仍在一起,在那间已经被某年某月的建筑工地拆除了的三楼小屋子里。我感觉我叙述起来这一切来是多么困难。仅仅把它,把这一幕场景说出口已经耗费了我多年时光。这一切全因为那只鸟。我的窗外也有这样一只杜鹃鸟。它的叫声很像小孩的啼哭。我住的这一带并没有山。不!我弄错了,山是有的,叫盘龙山,在较为偏远的乡下,不像那一年我和英子住的地方,山就在窗外。而我此刻所见的仿佛是同一只鸟,我们相爱的秘密和宿命仿佛深藏在这只鸟的腹腔里。它发出声音,低婉凄恻。我们在这样的声音里相识一场;同样的声音,又使我们天各一方了。这当然不是责怪那只鸟,生命流转,我们没有办法来改变可能发生在各自命运里的一切!因此我的这些回忆,也全记载在了那种鸟的啼鸣声里。大自然中的确有很多人类打不开的书页啊!
请用露珠记读我的名字吧
用屋顶成群的鸟
追踪我早年的爱恋
当下午过去
河岸上僻静的小树林
保存着她娴静的身影
……
第五部分画册的一页(4)
诗人会这么说。诗歌深入到了这种虚空深处,勇敢得就像远古神话中的一个舍命屠龙的武士。我自己也曾经想获得这样一颗勇敢的心,我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我用的是我早些写的一首诗……
我现在能够和她的眼睛说话。她那双瞪大的纯朴的眼睛,有时笑盈盈看我,仿佛害怕我说她什么。她努力令我满意,但仍像个不太自信的小女孩。她要我不停地夸奖好,对于她来说,我既是她最亲密的爱人、男朋友,又是她的老师,她在球场上四处飞奔时的教练。她喜欢我对她宠爱,又喜欢我对她声色俱厉。对于后者,似乎总是怯生生作好了准备。因为她对自己不满意,也很严厉,希望通过我的严厉来使自己更满意。这样,有时候她的眼神介于声色俱厉和满意之间,她目光中的表情丰富,飞快地变换,不停地责驾自己或者在跟我妥协。她不跟自己妥协,但是在我面前,她已不太能弄得清自己。有时她的笑带有某种屈尊接纳的味道,我不能用“灿烂”这样的词来形容她的笑——也有这样的时刻,但相对较少——她的笑后面有一种无法完全显露出真情的高贵,有一个身份暂未公开的严厉的公主。她常常笑得很合蓄、内敛,非常礼貌。她读过很多中国古代的诗词,我记得她经常跟我提及一名女诗人:李清照。而我在那几年,古典文学的修养几近空白。我大概是用不耐烦的表情听她聊起了李清照,讲过几次以后,她再也不讲了。自然,我课堂上讲解过的索德格朗,狄金森们也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