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中篇小说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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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她知道一点点关于我的事情,我就完了。
格外小心,不露声色,以防万一。
不过玛丽是有这个毛病的,越不叫她说,她越要说。
我装作没事的过了三天,她就耐不住了。
她说:〃真奇怪,蔡小姐一个人住。〃
那时候我在做飞机模型,我不去回答她。
这叫做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一本武侠小说里说的。
我看很多的武侠小说,很会活学活用。
她又说下去,〃她有父母,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呢?〃
〃把万能胶递给我。〃我说。其实正竖起了耳朵听。
她把东西给我,然后用手撑住下巴,思索。
〃她住的公寓很小,但是真漂亮。〃她说。
我忍不住了,〃漂亮?〃我问。
〃哦,是的。〃她拾起眼睛,〃她有一套丝绒沙发。〃
〃什么颜色?〃
〃咖啡的,焦了的咖啡,很深色,很小,但是坐下去舒服极了,真是美丽。〃
玛丽的趣味很好,至少她懂得欣赏。
〃好女孩。〃我高兴的称赞她,〃然后呢?〃
〃啊!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她又卖关子了。
〃你脸上的庖好多了。〃我不去追问她。
〃是的,〃玛丽高兴的说:〃医生给我维他命。〃
我继续做我的模型,我决定不搭腔
〃有一张地毯,很厚,中国的,蔡小姐说。〃
我不响。
〃我们还有茶喝,点心吃。她无异是一个好教师。〃
睡房,玛丽有没有见过她的睡房,我真想问。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下礼拜还得去呢。〃
〃这只机翼做得如何?〃我拿起模型问她。
〃很好。〃
〃你认为蔡小姐美吗?〃玛丽问我。
〃美,〃我很快地答出来,这种问题不用考虑。
〃为什么?她并不象那种电影明星啊。〃玛丽说。
〃美不是一张脸,得有许多东西加起来,才算美。你妈妈每天做家务,她象电影明星吗?但是她也美丽。〃我说:〃蔡小姐也一样。脸不重要。〃
〃我美丽吗?〃玛丽问我。
我看了她的脸很久很久,然后我说:〃你还没有长大。〃
她叹叹气。
临走的时候她说:〃不过你说我脸上的疤减少了,我还是感激你的。〃她低着头。
感激我?但是我又不是给她维他命的那个医生。
玛丽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她做奇怪的事。
不过她是好孩子。谁知道,她还可能是个美丽的女人。
隔了十年,我会认不出来这个玛丽,是小时候与我在一起的玛丽。女人会变的,我们男人便没有这个本事。
过了一天玛丽打电话给我,〃我收到了你的卡片。〃
〃卡?什么卡?〃我问。
〃情人卡。〃
〃噢是,你喜欢吗?上面写着,'我们是朋友'。〃
〃我喜欢,谢谢你。〃玛丽把电话挂断了。
正如我说,女孩子的行为古怪,我不能了解。
然后功课紧了起来,考试一天比一天近。
该死的。
好象我们孩子出生就是为了这个考试,得失成败也全为了这个考试,念了六年小学,五年中学,也是为了这个考试,这个考试使我觉得人生没有太大的意义。活在那里干吗?每个人都这么紧张:会考会考会考。
天晓得。
是的,我知道,去找工作,商家要看这张起码的文凭,
要升预科,也得靠这张文凭:将来谈大学,也得求它。哗,这是一个考试控制了人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这样,考到了文凭的同学,不一定是学识丰富,然而考不到这张文凭,却有辱父母、学校。有什么办法?这是法律,每一个学生都要进考场。
我不知道蔡小姐的想法如何。
很久很久之前,我听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个大学生,他要念文科。他爸爸叫他读工科。这种强迫生活使这大学生很愤怒。一天考试,人家在答考卷,他花了两个钟头,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爸爸。他不及格。他爸爸收到信的时候气死了。
他很伟大,我觉得。不妥协的人总是伟大的,但他为此要吃很多苦头,吃苦并不是太好的事情。而且,他爸爸,那可怜的老人,他做错了,他儿子也做错了。
我没有这种胆子,不,我处绝对没有的。
我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将来做一个普通的职员,再做普通的父亲。
普通没有什么不好。普通只是不能得到蔡小组的爱。玛丽还是供给很多蔡小姐的消息我听。
〃她有一件大衣,真是漂亮,不过从不穿到学校去。〃
她又说:〃蔡小姐的睡房,又干净又精致。〃
〃我希望将来也象蔡小姐,一个人生活。〃
〃你见到她的男朋友了吗?〃我问。
〃没有。〃玛丽说。
〃每个星期六都没有?〃我问:〃一定是你没有留意。〃
〃哪里!〃玛丽不服气,〃她连电话都没有。〃
〃家里没有电话?〃我问。
〃你怎么了?不是,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她有佣人吗?〃我间。
〃没有。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玛丽说。
〃她煮饭?〃我实在不大相信蔡小姐会煮饭。
〃不知道,我没有看见过她煮饭。〃
〃你真笨。〃我叹一口气。
〃为什么忽然之间说我笨?〃玛丽受了委屈。
〃没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什么。〃
但是她沉默了。
〃你的地理,补习得还可以吧?考试不用愁了?〃
玛丽看我一眼。〃还好,但是美美对我很轻视。〃
〃她是什么东西,玛丽,你比她好。〃
〃真的?〃她脸露喜色。
玛丽不是一个美丽的女被子,但是她很真诚。
〃是的,比她好多了,你赶快用功赶上她〃我说。
〃我听你的话,我一定那么做。〃玛丽兴奋。
〃好孩子。〃我说:〃记住,不要有自卑感。〃
玛丽很开心。
蔡小姐则与玛丽所说的有很大的出入。
第一,我不认为她没有男朋友。
或者她只是不把男朋友给学生看到。
第二,蔡小姐是很天真的一个人,玛丽把她说得太老气。
我一直在等她的车胎爆。但是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是有一次她叫我带功课本子到教务处去。
那是一大迭课本,她的气力不够,我帮她的忙。
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代表了谢意。
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指上有红墨水渍子。
她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有力,没有留长指甲。
她的确是有白皮肤,她的后颈也很白的。
做一个学生,一直研究女角师的后颈是否白皙,是不太对的。
但是胜我的心里没有那种不正确的思想。
我只是觉得事实归事实,没什么好说的。
小学的时候,我对一个胖胖的女教师很反感。
因为她有一次批评我的围巾颜色不好。
这围巾是我妈妈织的。我不高兴人家批评我妈妈的手工不好。
所以我开始憎恨这个胖老师。
现在想起来当然很幼稚。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岁。
今年我十六岁了。想到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我觉得她并不坏,只是她不懂儿童心理,她不时代化。
很多落伍的父母其实也不坏,只是难得子女欢心。
蔡小姐就不会,她是很了解的。
她从来不批评我们,从来不责骂我们。
忘了功课本子吗?她说:〃啊,下次记得。〃
那个忘记课本的同学,恨不得马上死掉,而且以后永远记得带。蔡小姐有这个本事。
这种本事是天生的,谁也学不到。
将来谁娶了她,也一定很舒服,如果迟回家,她也会用同样的声调说:〃下次记得早一点。〃
这样的要求谁不答应呢?我一定答应。
爸给了我钱,叫我去做两套西装过年。
我说:〃不要当我小孩子,我不要新衣服过年。〃
〃一定要的。〃妈妈说:〃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过年我十七岁了。〃
〃才怪呢,〃妈妈说:〃实足才十六岁。〃
〃无论怎么样,穿新衣过年没有好处。〃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怪了。〃爸爸说。
结果他们还是赢了,我去做了两套西装。
有父母出钱缝西装,福气是实在不错的。
妈妈又帮我配领带、找衫衣,忙了大半天。
花的钱实在不少呢。
我挑了两块条纹的料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孩子气。
就算在街上碰到蔡小姐,我也不用作孩子状了。
妈说:〃那块浅色的不好吗?〃
爸说:〃随他去吧,衣服是他穿的呢。〃
爸很好。
玛丽看到了西装,她也觉得颜色深。
〃使你看上去老得多了。〃她说。
这正是我要求的。
〃我们会到蔡小姐家去拜年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这种例子,学生从来不去老师家拜年的。〃她说。
〃不能破例吗?如果你想去,我送你。〃
〃您么可以呢?做破例的事情,便是怪人。〃
〃你们怎么表示谢意?〃我问:〃她对你们不错。〃
〃是的,蔡小姐是好人,又自愿替我们补习。〃
〃如何报答她?〃我追问:〃总要有表示的。〃
〃在毕业的时候,我们送她一套钢笔。〃
〃钢笔?〃
〃是,或者一只手表,可以刻字。〃她说。
我不响,我想送东西给老师,这两样都是不错的。
我没有反对的理由,所以我不出声。
大概这个年假,我没有机会见到蔡小姐了。
玛丽问:〃你觉得怎么样?我们送的东西好不好?〃
〃好。〃
一个学生,要见老师,真的这么难?
除了坐在课室里,真的哪里都见不到了吗?
一定有个办法的,我必须动动脑筋。
玛丽问:〃你看上去好象有点不开心呢。〃
〃是的。〃我说。
我怎么会开心呢。我这样的爱她。
但是我看不见她,又没有机会与她说话。
我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尽量压抑我的感情,但是我还是日日夜夜的想起她。
那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每一分钟都想她。
不论我吃饭睡觉,穿衣洗澡,都想她。
蔡小姐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上课的时候看见她,反而觉得陌生。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个人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只看见一大堆学生,满满的坐在课室。
有时候我真烦躁,这种丧失个体的生活。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几乎是不存在的。
学校给我一个号码,考试写号码,交学费写号码。
一个可恶的号码世界,叫我受不了。
还有甚么是代表我自己的呢?没有。
每个学生一套校服,同样的发式,同样的年纪。
我是蚂蚁当中的一只,没有生命,只是行尸走肉。
我连这世界都恨上了。
幸亏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父母了解我。
我有一间很好的房间,我可以躲起来。
只有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我觉得自由。
不管听唱片也好,看裸女杂志也好,还能享受一下。
有时候我可以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想蔡小姐的一个动作。
那个动作象电影胶片的重复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在我脑里出现,就这样,我享受一整个下午。
功课很紧,但是我还可以应付得过去。
还有两个月我就毕业考试了。
真是快,糊里胡涂的中学就毕业了。
这没有太突然,一升中学我就知道总有毕业的一天。
我也没有觉得前途茫茫,父亲早已替我准备好了出路。
去外国升学,爸说。
他心肠是很硬的,爸说男孩子孵在家中没有用。
他自己十八岁便离家做生意了。
爸说得很对,一个男孩于,在家整日价〃妈长〃〃妈短〃的,有什么好处?没几年便变软脚蟹了。
爸说他打算把我养到二十一岁,以后的生活他就不负责了。
如果我到二十一岁还不能自立,我干脆自杀。
廿一岁还靠父母,与蛀米虫一模一样了,有个屁出息。
我父亲是个好父亲,他非常有原则。
不过母亲的心肠就软得多了。有一次她用很小的声音问爸:〃他可不可以在这里念完预科才出去?〃
爸答:〃不可以。〃
我的前途早已经预算好了,我知道。
我会到外国去念几张文凭回来,硕士或是博士。
爸不会接受学士,他自己才中学毕业。他希望儿子在大学里多浸几年。
所以我是逃不回来的。我一定要完成学业。
但是文凭对我以后的半辈子太有帮助了。
我将来的养妻活儿全靠它们了,扬眉吐气,满足父亲
所以我一毕业就得办手续。大概可以在家耽到七月份,我爸叫我去赶八月的学期,假使来不及,那么二月去也是一样的。
我不太喜欢外国,但是我想我会习惯。我才十六岁。
我的担子很重。不过有些同学的担子比我更重。
她们得出来工作,帮助家庭。
我是比较幸运的,所以我感激父亲。
玛丽说:〃你走得这么快〃她闷闷不乐。
〃我们分别的日子很近,只有数个月罢了。〃
玛丽又说:〃我可以跟你去吗?〃
〃我可以照顾你,担是你必须与你父母商量。〃
就是这样。生活是简单的一件事。
而我想到,当我离开了这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