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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个不甘失败的人-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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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罪犯未被揭露,还会胆小心虚,一旦败露,反而会疯狂起来,做出本来就害怕的事来。
但是,我又无论如何不能将日记本烧毁,那些是我的命根子,如同我亲生的儿子一样。为了这一事业,我忍受了无数次歧视和侮辱,付出的代价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怎能这样将它毁灭,把十几年的心血和理想一下烧去,还有这半年来的“煎熬”。考虑再三,我决定剔除日记本里含有政治色彩的内容,和文稿中明显带有政治气味的地方,以及富有刺激性的“含沙射影”,或在别人看来可能成为反动的东西,撕下来烧毁。只留下属于个人生活工作记载的文字,一旦被发现,顶多受一场批判。我相信自己是纯洁、诚实。有一点不满也是客观的,根本不属于“反动”。其实骂几声出气的不一定是死心塌地的反党人物,满口颂扬的才是更危险的家伙。可惜没人这样想,那些人头脑发热,只想听好话。
我急忙一边翻阅一边烧毁,把“政治的东西”匆匆挑出来,投进火炉里,不一会满屋里纸灰飞扬,我又赶紧扑杀纸灰,弄得满头大汗,浑身灰烬。最后把剩下的支离破碎的日记本,和残存的文稿重先埋入地下,至此才宽下心来。
回想起来,当年真有点象电影上看到的,地下党员在撤退前销毁文件的镜头。不过,电影往往一闪而过,我可是用了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想不到一个“逍遥派”也有如此惊险的场面。至今还有点胆战心惊,也有点后悔,烧去的都是一些精辟的见解,有自己对社会对政治独到的观点和看法。我相信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今再也写不出来了。留下的仅仅是一具抽去灵魂的僵尸,毫无生气。
三、他们说我“里通外国”
    我的文章里没有男女爱情故事,只有我自己对进步、光明和一切美的东西的追求。它带着痛苦、烦恼、不安同时来到我的生活里。在我身上交织着,使我不能超脱于“史无前例”之外。象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样,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劫去了我所有的爱。
1968年在一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万岁”和“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欢呼声中,提出“斗、批、改”,“清理阶级队伍”的任务。到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又进一步深入和扩大,广大群众如同陷入战争年代的惊恐之中。全国各个城镇乡村、各个角落、街头巷尾都在流传着各种耸人听闻的“特务案”、“叛徒案”,还不时爆出冷门,诸如某某大人物被捕的“特大新闻”,令老实人摇头叹息,惊讶不已。似乎九州大地处处隐藏“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随时将破土而出。有时在不经意中,身边的某个人会一下子成为“特务”或“叛徒”,遭到批斗。有人因此公开提出“怀疑一切”,“不相信任何人”,“你可以怀疑我,我也可以怀疑你”,似乎连鸟儿从空中飞过也值得大家去怀疑。一时间社会上人心惶惶,自危不浅。
我那时因用脑过度,神经衰弱,失眠症还没有痊愈,一天睡不上三、四个小时,白天头疼心悸,全身乏力,对这场运动难免产生一种心理上的畏惧和负担。无端害怕过去与海外通信交换邮票的事,会被当作“通敌罪”予以追查。那时只要跟“外面”稍有联系,事情就复杂了,麻烦也随之而来。我因此对周围人们的一举一动格外留神。只要稍有对我冷淡的态度,一束不信任的眼光,都令我不寒而慄。
六月初在公社搞“清队”时,倒也平安无事。目标都集中在那些“浮在面上”的“反革命分子”,即过去已“挂了号”的。况且我毕竟年轻,没有人想到要从我身上找碴儿。
九月份从公社又全部集中到县城里参加“清队学习班”的学习,对教师们进行封闭式的审查。我们是第二批来的,进“学习班”的当天晚上,就参加前一期“学习班”结束后召开的所谓“宽严大会”。即对“抗拒交代”的“从严”,对“坦白交代”的“从宽”。那天,当场宣布逮捕二人,另有一位中学教师骆某某上台“坦白”,说是因集邮而犯了“里通外国”的罪。我的神经一下紧张到极点,他交代的被称为“特务”的邮友中,有一名我好象跟他通过信,交换过邮票,我还仿佛记得跟这位“坦白的人”也有过邮票交换的往来。他会不会把我牵连进去?顿时我浑身颤抖不已,一颗心狂跳不止。我虽然清楚自己只是集邮,没干坏事,但一种可能被怀疑的恐惧深深扎入我的心房,使自己失去控制,失去理智。以为当场就会被押到台上去示众。那天会上就突然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说他们“隐瞒重大政历问题”,在众人的怒喝声中,被勒令上台“亮相”。我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回到学习班,我食不甘味,睡不成寐,整夜翻来覆去,胡乱猜测着各种可能性,只听见心在怦怦地狂跳,手脚冷冰冰,全身没有一丝热气。但心里还是清楚这是一种病态,一种由神经衰弱引起的恐惧症,再不排除引起紧张的因素,发展下去可能变为神经分裂症。身体就彻底垮了。为了解脱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健康,我决定第二天在小组讨论会上把这件事讲清楚,不是说“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嘛!不外是那么一回事,领导常说“交代了还是好同志”,没什么可怕的。
不料,我在会上一公开。“学习班”的负责人立即重视起来,凑在一起分析道:“这是以攻为守,企图用支节的问题掩盖实质的东西,背后肯定大有文章”,“何海生在刺探我们是否掌握他的材料,没想到露出尾巴。”其实那些人都是“对敌斗争的能手”,阶级斗争的弦时刻绷得紧紧的,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只有“敌人”,根本没有朋友。难怪他们要这样去想。经过一番周密研究,他们决定“乘胜追击,决不放过”。中队长下令将我隔离起来,要我彻底交代。同时派出专案人员外出调查。
当我把这件倒霉的事掷出去以后,心里就轻松了许多,睡眠也安稳了。可头脑清醒,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还是一片忠诚换来是非。我心里十分后悔,同时不服,马上给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清队”总指挥,写了一封抗议信。天真地强调自己是主动交代问题,对党忠诚老实,不该受到如此对待。
信很快转到中队长手里,他大发雷霆,说我破坏了“学习班”的制度,与外界搞“串供”,说我“企图蒙混过关”,宣布对我“五不准”。连我的一位亲戚,原来在“学习班”当炊事员,也受我的牵连被赶出去。我从此行动失去自由,但我没有一丝害怕,心里十分坦然,因为我觉得对党已毫无隐瞒了。
大约过了10天左右,9月23日,“学习班”热闹起来,到处张贴着巨幅标语:“何海生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何海生‘里通外国’罪该万死!”“反革命分子何海生必须老实交代重大政历问题!”等等。我知道,这一天轮到我上台接受“革命群众”的“挽救”。我还是一点不紧张,只是有点好奇,隐隐感到一种痛心。他们如此大动干戈能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岂不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而让真正的“反革命分子”溜之大吉吗?凭我所受到的党的教育,和毛主席著作的熏陶,我相信党和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一时“灵感”涌现,在“反省”时,我写下了几首充满革命激情,不畏“审查”,忠心不二,热爱党,热爱人民的诗。一个人一旦言论和行动失去自由,唯有思想可以任意发挥。可后来在一次对被审查人员的突击搜查中被发现,竟说我是“心怀不满,书写反动黑诗。”又不公开“黑诗”的内容,让“革命群众”鉴别一下。大概唯有如此说法,才符合那些人想象中推出的逻辑吧!才能激起“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的痛恨。我因此想到,“革命群众”有时也太可怜,受了蒙骗还不知道,反而产生出错误的判断去冤枉好人。
“批斗”会开始时,两个人拿出一块纸牌,上面书写我的罪衔,姓名,还画一付人们通常用来表示有毒物质的骷髅图。然后狠狠挂在我脖子上,把我押上台。我一露面,下面的口号声就响起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其实对我来说,已是“坦白从严”了。我开始有点慌乱地站着,象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只听得口号声平息之后,中队长叫大家翻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此时我手里也拿着一本,同时翻开。这是“学习班”里唯一可以看的书,就象上教堂,对于《圣经》,牧师和罪人一样感到神圣。念了几段对敌斗争的语录,中队长点出当天的主题。一个人就声色俱厉地走出来揭发批判:“何海生是个隐藏已久的反革命分子,他里通外国,干尽坏事……”这就不用多写了,那些话可以用在任何一个受批斗的人身上,只要多参加几次这样的会,也就背得出来。对有点经历的人来说,毫不耳生,只是姓名不同罢了,有时张三,有时李四,反正他们都是“坏蛋”,就象戏剧脸谱,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积极分子”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台来批判,有的说到激动处就叫我举手下跪。我不肯照办,于是又一阵口号声的浪潮压过来。有两个冲上台来,动手要将我按倒。我顽强地顶着,两膝不愿下弯。我觉得人民向人民下跪是一种耻辱,对我对大家都不光彩。中队长大概觉得还不到火候,走过来打圆场。一边示意那两人退下,一边说:“何海生,群众是在挽救你,你不要执迷不悟。否则革命群众绝不会放过你。”
“批斗”会以后,他们把我押到一间“反省室”去继续思考问题和写交代材料。“反省室”里已有三个“阶级敌人”,我是第四个。大家平时都相识,或通过“学习班”在“批斗”会上认识。那时彼此不能说话,每人面对一堵墙站着“思考问题”,想写“交代”可以坐下来,需要写很多的还可以优待到另一间有桌椅的房间去,外面有看管人员守着。
他们三个比我“资格老”,进“反省室”已两个星期,都是从公社“学习班”直接“转学”来的。一位秃顶老头,听说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区分部书记,“肃反”时能坦白交代,且有立功表现,又没有民愤,当年定为“一般政历问题,不予追究”。“文革”初“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阵子被揪出来“游街”过。“清队”一开始又最早被光顾。这次中队长公开说要翻“肃反”的案,认为当年对他的定性太轻,还说发现他解放后参与特务活动,是“双料反革命”,“九类”加“九类”属于“十八类”的“大人物”。这老头表面服服贴贴,平时扫地洗厕所,表现蛮积极。“批斗”会上也老老实实,叫他“举手”便“举手”,叫他“下跪”便“下跪”,但“问题”压根没有交代。
第二位是“特务分子”,还是个“中队长”,被审查前是一间小学的校长,中共预备党员。他的材料是农村大队送来的,据说是“同案犯”的揭发交代。他神情忧郁,整天愁眉苦脸。那时不知真象如何。只见他不停在写“材料”。十几年后我遇见他,才知道原来当时审查他参加的那个组织后来“平反”了,变为“革命组织”。他也就由“特务”而成为“中共地下党员”。如今已是一位离休干部,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再一位是一间小学的教导,“文革”初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过,这一次是“敌嫌”问题。他曾经在学校中对同事讲过:解放初他舅父做生日,那天他去赴宴,同桌十二人,除了他,其余的后来查出都是“兴泉水陆纵队”的特务。他显然在夸耀自己的超然。“清队”一来,他的自白成了可疑的线索,大家对他的问号打了一大堆,不肯相信他是那天桌上唯一的“良民”。又据“同案犯”交代,那次请客实质是一次“反革命聚会”,这下可是东海之水也洗不清了。可是他死不承认,整天面对墙壁拼命地抽烟,交代材料一张也没有写。
以上仅是一间“反省室”里的情况,比这更复杂稀奇的有的是。整个公社一百五十二位教师,竟揪出三十二位“阶级敌人”,占百分二十强。中队长沾沾自喜称这是个“巨大的成绩”,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大概是发现“阶级敌人”越多,他的功劳就越大。就象捕得鱼越多,渔民越高兴一样。为了创造“优异成绩”,他不惜抓住一点可疑的,就硬将一个人往敌人方向推,而且一定要证明他是个坏蛋才肯罢休。在他眼里,一个简单的问题,被复杂化了,诚实被说成是伪装、是狡猾。凡是跟敌人有过往来的就更值得怀疑。他实在是把敌人看得过于强大,而对自己竭力宣传的政策又缺乏信心,缺乏对毛泽东思想是可以教育人的自信。这种人当时却被誉为“警惕性高”,“阶级斗争观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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