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氏孤儿-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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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有人提及西甫玉廷王,虽然知道他长相英俊的人不在少数。这说来奇怪,但也不怪,与其相貌被人忽视的同时是其威严冷峻的广为流传:据说玉廷王严肃正派,不苟言笑,洁身自好,律己甚严,内心明亮而目光如炬,见微知著且眼不容沙,喜怒不形于色却又不怒自威,哪怕只是微微一瞪或是稍稍斜过个眼神都能让确犯干系之人胆战心惊——传言难免夸大,却也不失其真。这样一个人,或美或丑,长成什么样子也实在让人不敢乱想。但想必今夜之后或有不同。
那个面如傅粉,两颊微红,慵懒不耐地抓着头皮,丝毫不知就要将玉冠弄落,微敞的领口露出麦色肌肤,宽大的袍子也无法掩饰肌骨匀称、体态风流的花倾之,在国人口中除了权倾朝野,真可当得上第二个“倾”字了——一顾倾城。
校尉张口结舌,“殿殿下,属下奉奉旨查封闲池阁。”
花倾之合了合衣领,两眼也略睁开,显得清醒了不少,“何故查封?”
校尉抱拳道:“我等依令行事,不知原由。”
花倾之点了点头,不欲为难校尉,边步下台阶边道:“旨意只说查封,想必未教你们伤人,如此混乱也不怕闹出事来。欲速不达,不要硬来。”
校尉只有诺诺称是,直到花倾之走到门外,他才猛然抬头,“殿下。”
花倾之并不回身,“何事?”声音以一种极偷懒的方式送出去。
校尉道:“陛下宣殿下入宫。”恐怕那些去王府的人扑了个空。
“嗯。”花倾之接过身旁随从递过的缰绳,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扬鞭而去——陛下召见,玉廷王急回王府准备入宫,策马疾去也在情理之中。
见花倾之走远,校尉回身,不由面露难色:不硬来,这些女人们可如何应付?抬头正瞧见先前背身倚柱的女子,她转过身来——并不很美,校尉暗道。
走出一段路,两人停下,花倾之将“随从”抱上自己的坐骑,道:“夜黑,你路不熟。”一手紧搂了“他”的腰,一手执缰,飞奔穿巷往王府而去。
商晟急召了几位重臣入宫,却将地点选在了并不甚正式的明政殿偏殿,而原本以为有大事发生而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的大臣们却也不过在玉廷王迟迟未到的这段时间与帝君聊了聊谁家娶了媳妇、谁家添了丁的家常。其间有侍卫密奏了什么,商晟眯着眼睛,拈须而笑。如此轻松的气氛,便有人追问帝君因何发笑,商晟却故弄玄虚,直到花倾之姗姗迟来,他才目光扫了一圈,问道:“诸位可知玉廷王因何来迟?”那话里带了明显的戏谑。花倾之面不改色地参拜,就坐。众人摇头。商晟道:“我们的玉廷王可是从闲池阁赶过来啊,哈哈。”
闲池阁是何种地方,在座无人不知,众人莫不对素来立身正派的玉廷王出入花街柳巷吃惊不已。只有商晟笑得老怀大慰,“知道找女人,好事啊。”这一语又不禁让人联想起数年前有关玉廷王好男风的传言——陛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外甥,虽玉廷王膝下有世子花今朝,但毕竟单薄,这样想来,陛下的“欣慰”也不无道理。只是当众说出来众人偷偷交换着眼色,又去看花倾之,后者倒是一贯的山岳崩于前而镇定自若。没有表情,也就让人捉摸不透。
待笑够了,商晟从手边拿起份奏折扔给倾之,“看看。”顺手捋了捋红色冠缨,那表情甚是和悦。花倾之抬眸看了商晟一眼,低头捡起奏折,展开来看。众人的目光也不由好奇地聚过去——看帝君的神色,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臣谨奏,查十步杀确系凤都宵小、颜氏党余。紫贝楼、雨前春、凤砚斋、锦织庄、闲池阁皆众贼之据点。西甫玉廷王花倾之涉案甚深,与贼首颜氏女交往暧昧、暗通款曲,陛下不可不防”
眉心微微蹙起,花倾之抬头看了一眼不管别人如何惊讶、如何好奇、如何揣测、如何议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几乎被人忽视的天执左将军左都,后者也扬起眼眸,四目交汇,俱是寒光湛湛。转头再看商晟,他仍然笑着,只是那份和颜悦色已荡然无存——很久很久,众人都没有见过帝君如此阴鸷冷晦的表情,久到几乎让人们忘了这位陛下当年的冷酷无情、铁血手腕。
气氛在一个界点保持着诡秘而危险的平衡。
将奏折轻放一旁,花倾之也从袖中抽出一份准备好的奏折。这一份内容几乎与左都所奏无异,只是将与凤都暗通款曲者换成了左都——他知道幕后之人不一定是左都,但咬住左都,却可以让商晟迷惑。果然,看过之后,商晟怀疑的目光在左都与倾之间游移,似难决断。然而最终冰冷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倾之身上。
“来人,拿下!”商晟低喝。平衡打破,气氛急转直下。
埋伏在殿内的侍卫一拥而上,寒光乍眼,几把长剑旋花架在了花倾之脖子上,而后者眉头不皱,也不辩解,缓缓起身,架在脖子上的剑也随着抬起——侍卫们只是用剑围着他,却并不敢真把剑锋贴近他的肌肤。
看了眼盛怒不已的商晟,花倾之转身对论官品出现在左右二相、天执将军中间似不合适的大理寺卿,了然地笑了笑,语调平缓道:“萧大人,烦请带路。”
萧明论年过六旬,早已不想更近一步,但求无功无过熬到致仕,可如今他抡起袖子擦了擦汗,看看从容不迫的玉廷王,再看看因了玉廷王的从容不迫似乎更加气愤的陛下,哆哆嗦嗦,战战兢兢,一副“上了年纪经不起吓”的模样。
萧明论伏拜,“陛下,这”要拿玉廷王,至少要有帝君明旨。
“会同三司,审!”商晟气得胡乱挥袖。
萧明论问道:“臣请陛下,因何拘拿,何种罪名?”
商晟瞪眼,劈头骂道:“朕就是让你去审,你反倒问朕!”
萧明论仓皇顿首,“陛下,无故而拘拿国之栋梁,恐”只听一旁花倾之解围道:“萧大人,清者自清,倾之自请案验。”
“这”萧明论抬头看了看花倾之,心道:若是自请案验,倒也没有与法不合。再看商晟,后者背身而立,已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萧明论告退。
押走了花倾之,商晟来回踱步,左右大气也不敢出,最终他追补了一句,“押去宫中秘牢!”才拂袖而去。驻月殿附近的秘牢乃常熙为不经律法程序处置贵族及大臣所设,以酷刑著称,商晟当年“有幸”在那里住过三日,但自他登基,那牢房便被封了。左右也不知陛下是不是气糊涂了,但也不敢多嘴,只好一面向还在往大理寺途中的大理寺卿和玉廷王传旨,一面派人去将牢房收拾出来。
这一夜商晟睡得并不好,醒来便见侍臣端着托盘跪在榻边,托盘里放着的是玉廷王的金冠、玉带、朝服、鱼符。“哐!”商晟一脚踹了侍臣手里的托盘,吓得侍臣面色苍白、噤若寒蝉。“去秘牢!”还未梳洗更衣的帝君大怒道。
牢中,花倾之穿着白色里袍对着一餐符合诸王规制的朝食若有所思。
“朕又没有褫你的官,夺你的爵。”一声冷笑从头顶落下来。
不用看也知是谁,花倾之顿首,“臣惶恐。”
商晟令人开了牢门,走进来,哂了一句,“你还有惶恐的时候?”侍卫赶紧铺了锦席,商晟坐在倾之对面,令侍卫、狱卒全部退下,黑着脸道:“好了,没有旁人,朕给你一个机会,说清楚。”
花倾之一夜未睡,将前因后果、事情利害细思一遍:
那晚去见点绛园与初尘联络的黑衣人的声音倾之识得,此人姓段名江,是左都的女婿。可若是左都,他为何要背盟反击,将十步杀赶尽杀绝?他必定也有证据落在凤都手里,单是往来信件,随便挑出几封也足够他吃不消。可若这事与左都无关,显然段江不可能是幕后主使,那他背后的人又是谁?幕后之人又为何揭发盟友?又或者,他们要打击的并非凤都,毕竟那几间店铺不是十步杀在京据点的全部,而他们一开始针对的目标就是他——玉廷王花倾之!
是了,用几个据点换他身陷囹圄,西甫玉廷王在他们眼中还值得起这个价钱。若是如此,答案便明了了,凤都内部亲白姜的一派越过初尘直接与段江及其幕后主使再缔新约。于凤都,在保存大部分实力的情况下排除异己,借刀杀了无心复仇的凤都王;于段江及其主使,构陷花倾之入狱。是一石二鸟之计。
若如此,初尘手中没有证据,连与之结盟的人是谁都不清楚,因此,又不能排除左都的嫌疑。然而,眼下倾之却希望那人就是左都,至少目标明确,若左都清白,只是被人利用,情况就更加敌暗我明了。
但不管是谁,他们的目的却不难想见——一曰杀商晟,二曰夺帝位。
倾之心中早有决断,商晟问起,他便将昨夜所思条理清晰地一一道来——是敌是友,观势而已。且不说目前他与商晟利益相关,花倾之不希望朝局乱,更不希望天下乱。商晟倒对倾之的和盘托出很是意外,而细思之下也就明白了倾之的审时度势,并且不禁为之心惊——有一个人的阴谋,将他们两个都算计了进去!
一个老辣的商晟,一个敏睿的花倾之,能挑得他二人相忌相搏,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对方的计划可谓缜密。但还不算天衣无缝,因为有一个拿捏得准利弊得失,在关键时刻可以放弃既往仇恨,与商晟联手的花倾之——这委实不易。
当然,前提是花倾之所说全部属实。但那许多秘密听下来,环环相扣,中间稍有矛盾就难以自圆其说。商晟相信,没有比事实本身更能自圆的话。
“你说他们拥立的凤都王是渤瀛侯的女儿傲初尘?”商晟问。
“是,初尘的母亲是凤都王颜青羽。颜青羽当年受姐姐白凤迫害,逃至海都。”
“傲初尘不是死了吗?”花倾之为何不近女色,其实商晟清楚得很。
倾之道:“没有,有人劫持,制造假象。”
“谁有那么大本事?”
“颜鹊,他是初尘的舅舅。”
商晟撇了撇嘴角,冷冷道:“不会与你也有关系吧?”
花倾之微笑回道:“我以为陛下早就知道。”
商晟大笑:十五年,他们之间太多的秘密早已经不成秘密。花倾之很少在他面前出手,出手时也掩饰得极好,但今朝就不同了,商晟一眼就看出他承袭的是谁的武艺。浮光殿夜宴那晚,花倾之的舍身挡剑与其说是救驾或是博取他的信任,还不如说是救颜鹊。每次想到这里,商晟心中不免有些难言的不是滋味。
沉思片刻,商晟又问,“你说白姜原是凤都的主使?”
“是,一切谋划都由她而始。”
“她是什么人?如何令颜鹊言听计从,如何比王女还有威信?”
淡淡地看了商晟一眼,倾之道:“颜白凤。”
鹰眸圆睁,一瞬间商晟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能言语。
预料之中,倾之只做未见,续说道:“我不知道她如何逃脱,但她在火中毁容,此后一直带着面具。她逃到了凤脊山南,焱部的叛乱也是由她挑起。”
沉默半晌,关于颜白凤,商晟没有再说一个字。
“你手下”丹凤眼微微挑起,神光慑人,“是不是也有一批人,准备为锦都复仇?”商晟一语诛心。
花倾之垂首,眼眸转动,抬起头道:“有。”
商晟不怒反笑,“你当真不怕朕杀你?”
“正因为我手下有这些人,陛下才不会杀我。”
“朕可以先杀了你,再将他们摆平。”
花倾之压着想要翘起的唇角:何必争论这样的问题呢?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商晟知道杀他的代价,所以不会,也不能杀。可他还是说了,笑着说:“如果陛下要杀我,请将我葬在撷苍山。”——撷苍山,那是母亲的安息之处。这是花倾之第一次在商晟面前提到母亲,间接而婉转,却再没有比这更锋利的刀了。
商晟阴晴不定的脸上终于一片苍白,一片茫然。倾之却依然笑着,直到商晟离开,才肆意地躺倒下去,眼泪倒流:这么多年了,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痛彻心扉,却原来仍然是撷苍山前扑在师父怀中大哭的孩子
“你知道吗?他跟我提起雪谣,他居然用雪谣威胁我!”云池宫中,商晟发着脾气,“还有,既然有人检举,难道我不能怀疑一下吗?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他就金冠也摘了,朝服也脱了,什么意思?他在威胁朕,在向朕示威!”
季妩一边听着丈夫的抱怨,一边使眼色令人将易碎的东西搬走。
“任性!”商晟骂累了,终于愤愤坐下。
季妩在他背后“嗤嗤”的笑,商晟转头没好气道:“你还笑!”
季妩莞尔,“这是倾之任性了吗?是有些人任性了吧。”
商晟凝眉,忽然明白季妩的“有些人”指的是他,不由面上一窘,回过头去,不说话了。季妩边为商晟抚背顺气,边问:“陛下相信倾之与十步杀有勾结?”
“他要杀我,用不着去勾结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