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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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您添麻烦了!”
这倒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赶紧给她回了一个鞠躬礼:
“没什么,我喜欢这种麻烦。”
“是吗?那太谢谢您了!”说着又给我鞠了一躬。
我想再这样鞠躬下去该要误事了,就直接跟老板娘说:“您看,我的朋友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我得出去办个事,可能一会儿回来,也可能后半夜回来,请把我房间的东西照看一下。”
“您放心吧!”
我出了诊所,回到自己的房间。当然临走时没忘记带走我那瓶只喝了一口的威士忌。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小镇死一般寂静,连狗叫声都没有。后来才知道,这是日本最艰难的时期,像大贯町这样的乡村小镇,家家户户连人都喂不饱,狗已经被人吃得几乎绝种了。
我不时扭亮一下小手电,寻找来时方向。街道上,除了我,我的脚步声,还有就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味。我不知道那是煤燃烧后的烟味,还是木柴燃烧后的烟味,总之那种烟味把我的嗅觉神经刺激得恰到好处,既让鼻孔痒痒的,又不至于让我咳出声来。拐过一个丁字路口,谁家的收音机里,正在播送裕仁天皇的《终战诏书》:
“……图谋帝国臣民之安宁,偕万邦共荣共乐乃皇祖皇宗之遗范,此乃朕之拳拳所之者。所以宣战于英美两国者,实亦出于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宁故。至若排他国之主权,侵彼领土等所为,本非朕之志也。然交战业已四载,朕之陆海将士勇武善战,朕之百僚有司励精图治,朕之一亿庶众克己奉公,各尽最善……”
我想,有收音机的这个家庭,应该是小镇上的洛克菲勒家族了。夜幕下的旷野小镇,突然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它让我感觉这个小镇还活着,我自己也还活着。多年之后,无论我在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我在城市还是乡村,每当夜幕降临,这个声音就夹杂着不明不白的烟味从大脑深处走出来。日本千叶县的这个名叫大贯町的小镇,就像一幅底片,在我的记忆深处不停地洗印,显影,一张,一张,又一张,没完没了。
据说,现在它的名字不叫大贯町了,而是叫大佐和町。但记忆不像名字那样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它首先是一个木头做的路标,立在小镇出口,也固执地立在我的记忆深处。
白天到达小镇时,我清楚地记得,镇口立着一根木头柱子,上面钉着一块木片,写着“大贯町”三个字,下面画着一个箭头符号,箭头所指方向写着“军井郡”三个字。火车站就在那个方向。我得连夜赶到火车站,向托姆森上校报告情况。托姆森上校也许正在喝咖啡呢,而我却在黑夜中寻找他的方向。从那一刻起,我突然懂得了什么是该死的等级制度。
我在镇口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古老的交通指示牌。我不想怀疑自己对方位的判断力,原因一定不在我这一边,而在那个指示牌身上。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我的判断。当然指示牌是无辜的。它被一大堆杂物压倒了。
方位判断准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我几乎是跑步丈量了大贯町到军井火车站的路程。两个小时后,我找到盟军在军井火车站的指挥部,通过他们的电话,我和托姆森上校取得了联系。事实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上校一边喝着该死的咖啡,一边听我汇报。
天快亮时,托姆森把我从梦中叫醒。他乘火车刚从东京赶来。显而易见,上校对大贯町那个隐姓埋名的小老头比对咖啡更有兴趣。
几个月之后我才知道,托姆森上校有一整套资料,是苏军审讯日本细菌部队成员的完整记录。俘虏们交待了他们所知道的细菌部队的其他成员,其中就有增田贞知。
这是国防部情报部门的绝密,我当然没有资格知道。我刚一醒过来,还躺在床上,托姆森就坐到我的床边问:
“你能确认他叫增田贞知?”
“是的,我能确认。”
“他是石川县人吗?”
“是的……噢!上校先生,你别问了,我给你背诵一遍他的履历吧。”
上校问到第二句“石川县”时,我感觉到他已经掌握了增田贞知的情报,就把增田贞知毕业证书上的内容,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
“祝贺你,中尉,你可能立功了。”上校拍拍我露在毯子外面的脚背。事实上我讨厌一个男人拍我的脚背。上校接着说:“不出意外的话,增田贞知可能是第一个被我们发现的细菌部队成员,他的军衔是军医大佐。”
“见鬼!为什么是大佐!为什么不是中将!”
“中将,中将是他的上司,葬礼都结束很久了。”
“上校先生,你不准备去拜访一下石井中将的家乡?”
“你有想法吗?”
“如果这个增田贞知没有油水的话,我想潜伏到石井四郎老家去。”
“那儿已经有人了。”
“我比他优秀。”
“好吧,成交。你对增田贞知没有把握吗?”
“我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吗?只是他的军衔太让我失望了。”
“大佐的军衔不低了。啊,他的同事交待说,增田大佐有一个爱好……”
“我知道。”
“你知道?”
“打赌吗?”
“赌什么?”
“威士忌。”
“好吧,就这么定了,一瓶威士忌。你说……”
“增田大佐喜欢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睡。”
“你赢了,中尉。”上校从衣袋里掏出二两装的小瓶威士忌,拿到嘴边碰了碰,扔到我的毯子上:“该死的威士忌!你一定把他灌醉了。”
“如果我们现在出发的话……干杯,上校先生。”我把刚刚赢来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我们现在出发的话,赶到大贯町的时候,增田大佐一定还没有醒过来。”
“这正是我所想的。中尉,你不愧是美利坚最优秀的特工。我以美利坚的名义,感谢你。”
“这应该是总统说的话,上校先生。”
“噢!对不起,梦已经醒来。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我梦见自己当总统了……天亮了,起床吧中尉,总统已经订好早餐了。”
我刚刚吃过早餐,托姆森推着一辆两轮摩托车走来,
“这是谁的?”
“去军部借的。骑着它去大贯町,可能会节省很多时间。”
“想法不错,可惜全是羊肠小道。”
“还有比它更窄的小道吗?”托姆森踢着两只轮胎,试试它们的充气量,弄得尘土飞扬。“来吧中尉。别担心我的车技。”
“感谢上帝。”我坐到姆森身后:“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
“你缺乏想象力。”
“想象力!这就是上校与中尉的区别。”
“坐好了。”摩托车呼啸着从两名美国女兵之间飞驰而过,吓得她们一阵尖叫。
随摩托车在羊肠小道上飞奔,的确能让人产生异样的兴奋。我坐在后面,紧紧抱着托姆森上校。两三公里后,我实在忍受不了,冲着托姆森大叫:
“上校!快停下!”
托姆森果然是车技非凡。高速行驶中的摩托车一个急刹,前轮一横,稳稳地停在一丛杂草跟前,弄得草屑飞扬。急刹的瞬间他就完成了三个动作:支好摩托车,拔出手枪,隐蔽到摩托车一侧。
我骑到前面,才回头跟他说:“上来吧。”
“警报解除了?”
“没有解除。这条路你太陌生了,难道不够危险吗?”
我一放油门,摩托车呼啸而去。其实并不是因为我路熟,而是路太糟糕。摩托车巅簸太厉害,我不得不紧紧抱住托姆森的腰,这对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我实在不习惯把一个男人搂得太紧。
一会儿,托姆森找到了同样的感觉。他抵着我的耳朵大叫:
“该死的!我上当了!回到你原来的位置上来!”
我想我得惩罚一下上校先生的想象力,假装没有听见,吹着口哨,索性放开油门,把性能优良的美式军用摩托车,在古老的东方小道上开得上下翻飞,吱的一声急刹在千代旅馆门口。
千代子女士第一次看到这个两个轮子的怪物,吓得倒退几步,才弯下腰来说:“嗨!您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早上好女士。我的朋友起床了吗?”
“没呢!昨天大田君醉了,没办法闩门,我只好从外面把门锁上啦!”
老板娘打开诊疗所的门后,我对她说:
“大田医生今天不营业了。”
“是吗?”老板娘满脸疑问。
“是的。他预约的病人到了。”我拍拍托姆森上校:“这位病人出了个大价钱,把大田医生今天全都买下了。”
我哗的一声拉开房门,让进托姆森,顺手拿出那个写有“出诊”字样的牌子,放在门口,再哗的一声把门关上。
小老头还在呼呼大睡,我不得不推醒他。
“今天不出诊啦!”他半梦半醒地咕哝了一句。
他醉得很厉害,眯着一双醉眼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问:你是谁啊?我想他一定把我忘了。那个时期的日本,美国兵随处可见,也许他真的记不起我是谁。我蹲下来:“嗨!老朋友,不认识我了?”
“谁是你的老朋友?”
“真的记不起来了?上帝说:看哪!我把地上的一切,都赐给你们做美酒。”
“哟嘻哟嘻!”他认出了我,打了一个酒呃,长长地呼出一口酒气后,接着说:“那么,美国佬,留下威士忌,你和你的上帝可以滚出去了。”
“啊。”我把托姆森上校示意给小老头:“看来你对上帝有意见,不妨向这位先生投诉投诉?这位先生刚刚跟上帝共进早餐……喂,神父,上帝说什么来着?”
“上帝说:医生,先治好你自己吧!”托姆森蹲下来,盯着小老头说:“上帝告诉我,你是一个罪人。你不叫大田三,你叫增田贞知。1897年生于石川县,1926年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医学系,1931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1939年参加731部队,1941年至1943年担任1644部队第三任部队长。”
他依然眯着醉眼,盯着托姆森足足看了三分钟,然后又打了一个酒呃,长长地呼出一口酒气,一字一顿地说:“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份简历是苏军提供的,苏联政府要求引渡你。你准备一下,马上跟我们走……当然,你不想走的话,可以跟我们合作。我们开出的条件是,保证不向苏联引渡,你可以继续开业做你的医生,但你必须毫无保留地向我们提供你所掌握的与日军细菌战有关的所有资料。如果你们提供的细菌战资料有足够的分量,我甚至敢保证,你们将不会被起诉。所以,有三个答案供你选择:是跟我们合作,还是东躲西藏苟且偷生,还是引渡给苏联,你需要尽快作出判断。”
“住嘴!美国佬!”
他边说边伸出手在榻榻米上四处摸索。金丝眼镜压在他屁鼓一侧,我想他在找眼镜,就从他屁鼓下拿出来,帮他递到手上。他戴上眼镜,盯着我看了半天:
“哟嘻哟嘻!很重要的事,我把它忘了。”
“说吧。现在还不晚。”
“我忘了问你的名字。”
“乔治。”我随口说了一个名字:“我叫乔治。”
“乔治就乔治吧。谁知道明天你又叫什么。乔治先生,还有酒吗?把你的酒拿出来。我有两个月找不到一滴酒啦!”
“对不起,我没有了。”我对托姆森说:“把你的拿出来。”
“见鬼!”
托姆森从口袋里掏出一瓶二两装的威士忌。我拧开盖子递过去。小老头咕噜咕噜喝下去,连最后几滴也不放过,咂得瓶口直响。
“啊!好酒。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和托姆森张开耳朵,生怕听漏了。小老头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解酒的最好办法,就是醉了之后再来二两。”
我和托姆森都笑了。我得承认,几十年特工生涯,在我所获取的无数秘密中,只有增田大佐的这个秘密最可爱。
此后的谈判很顺利。我们明显地感觉到,增田贞知并不习惯隐居生活。这种在阴暗处躲藏的生活方式,已经让他厌倦透顶。他答应去联络隐藏在各地的细菌部队成员。当然我们开出的条件具有绝对的诱惑力。作为一个有过承诺的人,我不能写出谈判的细节。我们相互都有承诺,永远保守谈判细节的秘密,直到把它带进坟墓。
他的联络并不顺利。细菌部队名义上是解散了,但他们似乎形成了一个更加严密的集团。背后有一个人,像影子一样在控制着他们。
倒霉的是,增田贞知并不是这个集团核心圈子里的人。直到35天之后,增田贞知把我们带到镰仓市,走到一家叫做“秋田诊疗所”的大门口,才对我们说:“有几位朋友,要跟你们谈谈。”
不容我们问话,增田贞知就把我们带进秋田诊疗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