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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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躲过于阳的手后,我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快过元宵节了,”
于阳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说:“啊,宝贝儿,你在渴望过普通人的生活啊,什么原因让你这么重视起这个恶俗的节日了?你想凑这个热闹吗?那我们现在就来吧。”他说着就用画满骨头的双臂抱住了我。我想拒绝这样一具让人恐惧的身体,但最后我却接受了它,而且渐渐变得和吸了毒的于阳一样疯狂。
叽叽喳喳的肉体的喧闹过后,我体内的空虚却在那时无可制止地膨胀起来。然而身边的于阳已经发出了不均匀的鼾声。于阳一离开我,立即转身睡着了。听着那鼾声,我意识到我的悲苦空虚只能我一个人去承受了。
床边的马蹄表,卡嚓!卡嚓!!卡嚓!!!在死寂空旷的室内巨大地震着,却震不出一点活泛的涟漪。室内的空气,死亡一般地凝固了,一大块一大块地滞在空中。
痛苦的呻吟,模糊不清的呓语声,从昏睡着的于阳嘴里不时地逸出来,留在凝固的空气里。这呓语与他身上的图画一样,作为一种象征隐喻的也是一种无奈与绝望吧?他的梦境想必也是不安而悲惨的吧?这呓语又激起我体内不安的浪花。它伴着床边马蹄表的卡卡声越涌越大,最终化成悲苦无望的巨浪溢满了我的身体,并且就要冲破我的身体,像受挤压的果冻从裂口里冒出来一样,从我周身的汗毛孔里挤出,准备和死亡的空气结成密不可分的联盟。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我意识到,再躺下去我终会在这死亡了的空气里窒息而亡……这时,我又看见了那个幽灵。她就在床前,就站在黑暗杂乱的地毯上,白衣红花,分外美丽。她亲切地向我招着手。我站了起来,……跟着幽灵,我学着她的样子,轻飘飘地拉开门走了出去……我在露天阳台上站住了。站在这样的高度鸟瞻脚下的城市,城市的霓虹灯就如叽叽喳喳笑个不停眼睛。我想象自己,一个有着悲剧的面容,喜剧的体态的三十岁的女人,投身脚下的火焰,被它点燃时的情形……涌进我思维的却是我的朋友裹着火焰从高楼上飞降而下的情景。
我的朋友在几个月以前,赤身裸体地奔到她所住的公寓大楼的顶上,在那里点燃了浇在身上的汽油,自炙身亡了。那天中午,和朋友同住的她的母亲,在出门买菜时还看见女儿伏在案上,冥思苦想着准备把一部长篇小说写下去。老妇人提菜回来时发现公寓大楼前围着成群的人。一股薰人欲呕其臭无比的黑气正像核爆炸时的蘑菇云一样从人群当中升起,并很快地塞满了整个街区。老妇人钻到人群中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幅情景:一辆红色的灭火车停在一旁,从车里引出的水管子,长长地钻到一圈人当中去。这圈人,有七八个之多,都头盔警服,全副武装。他们一动不动,围着一汪水站成一个圆。那汪水漫过他们的脚向四周溃流着,水里带着肮脏的颜色,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水管头拿在其中一个人的手里。管口犹有水滴滴滴答答地落着。圆心处,一个人状物卧在水洼中。那人状物乍看起来只剩一个圆圆的漆黑的大头。再看才发现,头下面还连着已经缩小得像个婴儿的躯体。同样漆黑干躁。四肢干细漆黑,末端已然消失,因而显得短小,如四个弯折的炭条一样连在同样漆黑粗糙的身体上。这样的四肢可笑地摆出了一个滑稽的姿势:两条上臂平举,小臂一臂上扬,一臂下垂;下肢一个抬起一个弯曲,呈跳跃的姿势。这个人状怪物整体上看起来像个制造稚拙、烧制失败的祭祀陶俑,粗糙稀脆的风一吹就会化成粉未似的若即若离地连在一起。老妇人在看到它的时候,仅是凭本能立即断定那陶俑就是她的女儿。她当即像大太阳下融化了的蜡人一样软软地倒在了水洼里。水洼,正如同溃烂的疮疤流出的脓水一样向四周溃流着恶臭的污水。
据目击朋友自焚的人说,当时太阳白亮亮地照着,强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只一错眼间就有个年青女人地出现在公寓大楼的顶层上。人们远远地望见后,纷纷跑了过来,聚在楼下抬着头看那女人,吵吵嚷嚷。有人要跳楼?……是要跳……快跳啊,都快跳啊……有胆量你就跳啊……嗡嗡的意论声,大喊着快跳快跳的声音在人群里回荡。人群兴奋地蠕动着,期待着。站在楼顶边缘的女人,不知有没有分辨出嗡嗡声里里的期待。人们只看到她开始脱衣服。从容而快速地一件件地脱。衣服落下,先是丰润的肩膀,接着是饱满的胸脯,然后是纤细的腰和修长的大腿,最后,她的整个身体都从衣服里蜕了出来。楼下的人群哗地一声激起了兴奋的漩涡。楼顶的女人又弯腰拿起一个方体细圆口的塑料桶,把它举向头顶。她的头竭力向下低,双臂却尽力向上伸举着,向上伸的势头把她的腰肢拉的更长更细,高耸的胸乳、翘起的臀部、修长丰满的大腿构成的曲线美丽的身体就要借着这势头飞向天空似的,仿佛欲腾空而舞的飞天。那双细嫩柔美的手,在头顶上把白色塑料桶倾斜边来。楼下的人才发现桶里满装着透明的液体。接着透明的液体裹着太阳光如同泉水一向从女人的头顶冲泄而下。先是女人披着黑亮长发的头,接着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和修长的大腿,相继钻进了液体里。只一刹那,朋友的身体每一寸都被液体裹住了。那液体反射着亮晶晶的太阳光。这使女人美丽的裸体看起来像披着一件光做的透明羽衣。液体倒完了,女人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突然,火,洁净明亮的火,仿佛从地而升,窜动着从女人脚下舔了上来。只一瞬间,红色的火焰迅速窜上了她整个身体。楼下的观众们禁不住拍起手来,一时间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朋友就在这满堂彩的叫好声和掌声里,身裹着红绸般的火焰,四肢痉挛着跳来跳去,啊啊地叫喊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这时楼下的人们仿佛听到了皮肉烧焦时发出的吱吱声。空气里同时生出一股焦胡的臭气。人们还没来得及对这一新的情况作出反应时,朋友就在烈火中扭动着身躯,跳一种奇怪的舞蹈似地跳动着向楼下倒了下去。楼下黑压压人群里,立即如投石入水,波动着向四下里荡漾开去。立即,楼下就出现了一大块圆形空地。燃烧着的朋友从楼顶上划了一道桔红色的直线,叭嗒一声落到了那片空出的水泥地面上。人们看到,落到地面上以后,朋友依然在众人遥远的观望中嗤嗤地燃烧着。在舔动的火舌和咕咚咕咚地冒着的黑烟中,朋友的身体越变越小。等到消防车和警察赶到,强大的水流浇灭朋友身上已经虚弱的火苗后,朋友就由一个美丽的女人变成了一个粗糙的陶俑般的怪物,不久又被撮起一堆垃圾似地撮到民政的车子上拉走了。公寓下又恢复了原状。朋友的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人们口头传颂着。后来,也没人提起了。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充满了街道上的臭气无法清除干净。这臭气,有时还会让人想起朋友的死。
序章(4)
朋友的死,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了。可以说,朋友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这存在,因观望而变成了可能。在朋友下跳的过程中有许多眼睛的观望。我要是从顶楼的阳台上跳下去,就没有人看到我是呈自由落体状态,还是能画出什么弧度落到下面的霓虹灯海洋中去。酸痛疲乏的肌肉,随时会像水一样“哗”地一声从骨骼上滑下来,滩到地上去。这样一具无力的肉体如果从大厦顶楼的阳台上呈自由落体状态向下落,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想必每一个细胞都会像泼水落地一样的四溅开来,进而消失在周围的空气中吧。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灭亡便是彻底的无影无踪。我的伴侣于阳将不会知道我消失在空气里了。他会以为我离家出走,不久就会不记得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我的妹妹华夏或许会在许多天后发现了我的失踪,她会焦急地寻找我吧?然而我没像我的朋友那样留下一块焦黑的、臭乎乎的、碳状怪物般的尸体去承受妹妹关爱的注视了。除了妹妹,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对我的消失有一点哀悼的思念。我真的不能不嫉妒我的朋友了。
我参加了朋友的葬礼。吊唁人都被安排休息了之后,我和朋友的母亲为朋友守了夜。朋友的母亲在短短的时间里一下子苍老了,真成了老妇人。然而,精神还好。她甚至问起了我的婴儿来:“我听说你孩子的事了。听说是夭折了吧?也算他有福气了。”
“是啊,”我说,“孩子是严重的畸形儿,可能死亡对他更好一点吧。”这么说着的同时,我也知道这句话无非是以自我安慰为出发点的自私的自我辩护罢了。
“这孩子即使长大了,只要不傻,他就不会快乐的。任何活着不快乐的人死都是一种福气呀。”朋友的母亲安慰我似地说。
而我却觉得她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和躺在棺材里的朋友听的。
“她从国外回来以后,要是不再从事写作,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黯然地说。朋友回国以后一直意志消沉。是我劝她重新开始写作,并拉她参加了一个由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组成的俱乐部组织后,朋友的生活才有了规律。她看起来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可是谁想到,她就要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却选择了这样惨烈的方式让自己在人世上消亡呢?
“这和你无关。那孩子心里一直有个结儿,要是解不开的话,无论做什么在什么地方都会发生同样的事啊。这可怜的孩子。”
于是我们便都沉默起来。我双手搭在朋友的棺材上方,躬身坐在朋友的棺材旁。棺材里,朋友的生命实质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是比她生前小的多的,已经丑陋不堪,看不出人样的炭状物。四块木板隔绝起的狭窄空间里,朋友的遗体完全炭化了。一切静止。致使像细胞腐败这样的小小变化都不再有。她一下子从生机勃勃的有机生物变为如此安静的无机之物。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这时的朋友比她过去的三十多年来更安宁而平和。在过去的年月里,她曾长期陷在悒郁狂燥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常常觉得生活的无望,为此朋友曾多次试图自杀,还到外国去进行疗养治疗。可是她最终死在自己故乡的土地上。这样的尸体,这样干净的死法,最终消弥了她通往死亡之路的任何线索,可是赤身裸体地在顶楼用汽油把自己烧死这样的怪异的死法,总能让人猜测其中隐藏的内容。也就是说朋友的死作为一个生存的最终隐喻指向什么呢?安静的朋友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她把它连同她的遗体都抛给了作为她朋友的我和她的母亲。作为她亲密的人,我们不得不接受这问题的考问与折磨。
“那么有什么原因让她非这样做不可呢?”我打破沉默说。
“我不知道啊。”老妇人说着泪水就冲下了脸颊。她立即又用手背把它擦干了,并露出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的神情来。“不过也算是幸运啊,感到不想活了,还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平静地去死。我们大多数人对这一点是无法选择的,还不是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吗?”
站在凄冷的冬天的夜里,这句话从忘却的渊底里浮现出来。并给我温暖的亲切感。
“那是你喜欢的方式吗?”我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我的婴儿说。婴儿的身影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地唱着歌。“诅咒!诅咒!我的诅咒!你的罪恶!”他唱着,毫不理睬我想得到一个肯定答案的心情。那么,那就算是你喜欢的吧,毕竟那也是你选择的呀,虽是无意是的选择,但谁又能说无意的选择不是上天的安排呢?于是我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婴儿也把他的身影隐蔽在黑暗中不见了。
我的朋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如同传说中的火神一样燃烧。她的身体还没有变成陶俑般的怪物,红色的火焰彩绸一样在她美丽的身体四周猎猎飞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她说。一朵朵火焰花就在她双唇的闭合间从她的嘴里溢出来,加入到她周围的火焰中去。
疼吗?
我说。朋友亦不回答我。火焰在她叉开的双腿,高举的双臂之间跳跃。她整个人仿佛是一个熊熊燃烧着的“火”字。她的身体在火里痉挛般地动着,像在跳一种奇异的舞蹈。啊――!啊――!啊――!她的嘴里发出处女初夜受到攻击时肉体的痛苦与精神的愉悦相杂时发出的呻吟声。脸孔也在这呻吟声里呈现出酣畅淋漓的痛苦而又愉悦无比的神情。仿佛她不是被火焰焚烧着,而是在和火焰茭欢。
序章(5)
我打量着朋友,真的觉得她比我的孪生妹妹更让我感到亲切。
我的朋友,是我在大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