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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溪十二里 之 南柯巷-第2章

小说: 归溪十二里 之 南柯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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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拿出来大肆渲染一番,生怕他不知道底细惹祸上身似的。  
陈焉听了方知大夫姓谢,名皖回,也不是京城人氏。当年白发须眉的老师傅带着两个徒儿从单州徙迁聿京,就在这归溪二里的南柯巷开了医馆。老师傅艺技精湛,闯出了响名声,京城士族平民都有不少慕名而来,散金求医。  
名师出高徒。老人家过世之时,大徒儿已被选募入宫,位居太常医官,而小徒儿不愿入仕,便留在了草堂当民间郎中,守着师傅的馆子营生。谢皖回得了家师真传,看病抓药一手独揽,偏偏那张嘴比他的医术还要厉害,脾性乖张,火气不小,许多初来投医的人都被他骂没了胆子,萎缩不敢近前。好在久而久之,一回生,二回熟,众人都晓得他嘴上虽狠,手里的功夫却一丝不苟,纵是骂人也权当两耳生茧浑然不睬。时日深了,大家见惯不怪,就算听到“杀人”“救命”之类的嚎哭惨叫,也置若罔闻。  
陈焉恍然大悟。他被那谢大夫讥诮了两回,对他终归有些回避,在门口偶然碰见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罢了,没有深交。尽量不见为好。  
然而这尽量两字,也在一个月牙西斜的夜晚被轻轻撕破了。  
那夜他做了梦。梦中他身形晃荡,俨如一缕漆黑的魂魄,被扶摇狂风猝然抽回浛州海面。  
暴雨来袭,骤风肆虐,黑压压的大洋之上暗涛汹涌。昳疏派遣的寇船偷袭鹒云港,东、南、北三面合围,战船上百,密如蛳蚁。他被无形之手大力掀到了一艘船上,正逢两军乱战,白刃拼杀,数朵浪花把舷板上一摊污血冲得七零八落,一阵浓腥锈味。  
海水又冰又咸。  
鲜血又冷又辛。  
并肩作战的弟兄们在漆黑之中犹如忽隐忽现,他视野溃散,那些芒草似的人身便颠簸摇曳。乍地一道凄厉白光,却不是电闪,而是刀光,草木皆毁,一截截分崩离析,悉数裂成两半。身首异处。  
一口巨浪来袭,轰开银光万丈,重重摔在他前去浛州要塞幽都求援的校尉身上。  
那校尉在一片雪银的寒光中跌落甲板,满身浴血,挣扎到他脚边,双眼腥红,朝他振臂哭喊:王……王获老贼扣兵幽都——他没有来,他没有来呀!  
身后逼来的昳疏海寇猖狂大笑,一刀斩断了校尉的咽喉。  
他失声痛吼,朝着那寇贼发狂似地冲了过去,正欲一剑取他命门,臂间施力,凭空晃了一圈,却没有手握兵械的感觉,更没有脱鞘出剑。他赫然一惊,猛地望向右臂——竟然空荡荡一片。心脏如遭雷殛。  
那寇贼愈发笑得凶了,把手往上一举,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正攥在掌心:无臂之人,何以杀我——  
他一震,断口处骤地迸出一团殷红。血肉横飞。  
“啊……!”惊起在满目血腥之中,夜色阴骘之际。壶漏点点滴滴,旁敲侧击,每一声都如同擂鼓一般,仿佛亡魂哭唳,哀嚎不绝。  
陈焉咽喉微痛,心衣下浮了一层细密的虚汗,后背尽湿。右臂的伤口剧痛无比。这残更半夜,乌漆漆灌了一口冷风入窗,患处如刀片凌迟,任凭他死死攥着,仍是辗转一夜难以入睡。好容易待到天际刚擦亮了一抹鱼肚白,他面色惨淡地下了炕,蹙着眉毛,吃力地披衣出门。  
旧患,竟还不能痊愈。  
他终于有些庆幸自己住在医馆隔壁了。  
这个时辰,南柯巷里寥无人迹。令他吃惊的是回春草堂的门已经开了,只是前屋无人,只听得庭院中有翻动晾晒草药的声音。再环顾四周,室内摆设朴素,白墙墨几,一只紫砂陶罐在门廊的小炉上咝咝正欢,气味沁鼻。  
陈焉迟疑片刻,终究没有迈过那道门槛,只用手提了门环小心翼翼扣了几下。  
“谁那么一大早就不给人安生!”熟悉的语气果然脱不了那个调。隔着一道青瓦墙,听了不知多少回,这次真的骂到自己身上,陈焉忽地觉着一阵莫名有趣,不禁笑了。  
没想他正在笑时,那人冷不丁一甩衣摆便跨出了内室,倏然撞个正着。陈焉不觉一僵,笑容像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急忙收起不敬之态,敛眉低眼站着。谢皖回见来人是他,似乎有点意外,记起上次那张纸上歪扭不堪的字,他轻轻嗤笑一声,麻利地拍了拍还沾着药末儿的手:“好稀客!拿不住纸的木匠师傅。”  
陈焉没应声,下意识把烫了一下的脸侧开。  
然而晨光斜照,陈焉面容惨白,衬着木门玄漆分外憔悴,却不是光线所致。谢皖回双眸微眯,免不得一皱眉:“……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脸色差成这样。”  
陈焉笑得苦涩,缓缓把头摇了摇,只低声问:“大夫,您这可有止疼的膏药,卖我一贴吧。”  
“止疼的膏药当然有,而且还不止一方。”谢皖回侧眼把身后的百匣药柜撩了一眼,冷笑道,“然而药又岂是乱用的——你哪儿疼,先告诉我。”  
身子隐隐一凉,凉攻心脉。他犹豫地动了一下唇:“……手。手臂疼。”  
想是木工活儿做多了,伤了筋肉。谢皖回眉角一挑,人已是朝着陈焉走近了两三步,伸手便探了过去:“疼的地方拿来我看!”  
这谢大夫虽非京人,但看他出落干净,必然嫌弃伤残污秽。陈焉心生此念,说什么也不肯叫他看了那断臂去,一时惊慌不已,下意识便躲开谢皖回伸来的手,几乎没退到门槛外。被对方恶狠狠的一记眼神剐过来,他忙赔笑:“不必不必,只不过区区小伤,怎敢劳烦大夫,大夫随意给我开一贴最普通的膏药就好了。”  
“随意?笑话!下药最是讲究‘对症’二字,入对了去处,才得以药到病除,臂痛说着简单,细究起来还能分出十几种来——你以为敷衍了事是我谢皖回的作风?”他不过一句,已被谢皖回劈脸顶了三四句,不想最末那句才是真正惊了陈焉的话,“一两银子一贴的膏药,怎能随便拣一个用?”  
“一两银子一贴?”陈焉失口反问。足足抵得他六、七日的租金。  
谢皖回见他惊诧,蹙眉剜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一字一句说:“怎么,我这药贴虽然价格贵了,里头下的功夫却足,值得这个数,我并不赚你什么。市坊里有江湖郎中,卖的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膏药,何曾比得过这个!那些半调子我早见过,偷工减料,配制粗糙,最多可暂时缓解痛意,却不能治本。尽管价钱只需百文,可病人至少要买十几贴,才得痊愈。这样算起来根本不止一两银子。”  
陈焉怔怔听完他的话。虽然意思他全明白,可拮据的现状却是难住了他。  
他不是擅长经商兜售之人,一个木器铺面也是毫不张扬,极为低调,刚起步的店,挣不了多少钱。一个月下来,除去进货成本,减下日常开销,不过勉勉强强凑够五两。  
陈焉缄默不语,左手黯然在靠近右肩的地方略一碰触,落了下去。  
他的手已分文不值,何况一两白银。  
“多谢大夫相告,药贴之事,还容在下先考虑一会……”他强忍伤口钝痛,轻轻朝谢皖回一笑,心头却有尴尬,只把眼低了望住鞋尖,顺势低头谢过,转身往回走。  
谢皖回向来眼尖,望见他发鬓上都有了一层细汗,竟已这般疼了,还要考虑,一副直心肠令他忍不住“嗳”地唤了一声,谁知陈焉脚步不停,眼看已到了阶下。谢皖回莫名来了愠意,记得陈焉的手指碰过右肩,料定伤在右臂,霎时追出医馆大门纵步赶上,一出手便抓上陈焉右臂!  
手指准确地逮住了陈焉的衣袂。然而也只有衣袂。  
抓下去之时,五指居然空空往下一陷,只觉掌心一阵凉风窜过,薄薄的细麻布瞬间已攥入手中。五指合拢,唯有一段轻飘飘的衣袖。  
谢皖回的心口似乎也往下一陷,愣了。  
陈焉惊惶失措地回了头。谢皖回睁大眼睛盯着手中绞在一处的空袖子,颤了一下,倏地抬头看他,陈焉瞬间便将他脸上明显的惊讶看得一清二楚。他心愈沉愈深,胸口闷痛。谁愿意靠近一个残疾,沾上晦气。他神情微微苍白,动了动肩头,袖袂上的手纹丝不动。迟疑之间,陈焉怯生生地抬起左手,捻在谢皖回扯住的地方上端,半晌才试着抽了一角出来,见对方犹在怔然,他才慢慢碰上那几根冰凉的指头,极轻极谨慎地掰开,将衣袖从他手中一点点拉回。  
谢皖回的手仍僵在半空中。陈焉不能言语,只深深再朝他低身还礼,有点难堪地捂着断臂之处,默不作声走回自己屋前,眼睛不敢再看依然立在原处的人,悄然掩了门。
 
【南柯巷】?  
立夏过了一月有余,聿京的天渐渐打不着晴字的边儿了。  
雨水如闺阁女儿犯的愁,无端端一场叠着一场,却无半分春日里的温柔缱绻,来去鲁莽。屋檐排开好几茬铜钱大的水花,一响即灭,留白之后皆不见了踪影,平添几许急躁,敲在瓦壳子上密密地叫人心慌。  
陈焉驻在厢房门畔,呆呆望着院子内浮着的一层浅水,心坎似有瓦上雨花,时闪时灭。  
最怕阴湿天气。右臂之患非但不消,反而铁了心要盘根生枝,不分昼夜发作。肩胛下一大片尽是钝痛,痛极而痹,时常做着活儿便惊觉一身冷汗湿透。他只得烧了滚水敷伤祛痛,却也不过权宜之策。  
偏偏祸不单行。  
月初时,他巧遇一名雇船走货的京商。一纸订单份量颇重,四十五套镜匣妆奁,茱萸凤蝶的花样,绾红漆底,月底三十那日于阜苏江上船发货,片刻也迟缓不得。  
这本是桩好买卖,可雨色并不消停,天井积水,他没法在院子里搁置工料,只得挪开地方到屋内做。好容易到了二十五,木奁悉数抛光磨平,他欣喜非常,从一家漆店购来几斤绾红清漆,用心将匣身细细漆了一遍。怎知那漆上了木料,不但泛白失光,且久久不干,更逢连天大雨,他心急如焚地等足五日,仍不见半丝起色,虽曾生起炭火试着烘烤,漆面却又会着色不均,十分难看。交不了货,那京商自然大为恼火,非但拒付工钱,延误送货的损失还要计在陈焉身上。  
他本来一心等着那笔钱缴了这个月的租金,不料反要贴钱与人。他一时之间怎能凑足二十两银子,那人索赔未遂,扬言过几日还要再来,而薛四每个月头也会准时过来收租。他心知自己无力偿还,本抱着一线希望去找那家漆店理论,看店的伙计却推说东家出了远门,恕不接待,若他威吓强逼,便要一迭声告官。陈焉听见“官府”两字,眉头一黯,默然离去。  
明日便是限期。  
他一早起来,丢了魂儿似地在门前时坐时站,脑中空荡荡没个着落,只木讷地望着一地雨点扎破水洼,心口堵得厉害。  
良久,目光再次看向案几。案上摆着一段狭长布卷,搁置已有多时,桌下的玄漆木椟仍是打开时的模样,葛布大敞,似乎在等他随时断了念头放那布卷回去。有好几次,人已走到案前,可伸出的手究竟没能拿起。  
陈焉紧闭双眼,叹口气。他终于慢慢走回去,揣了布包入怀,手指在粗糙的麻布上从头至尾抚摩一遍,指尖打颤,极用力地攥了一下。他低着眼,打伞出门。  
雨过晌午时,逐渐变弱,申时已然放出一角晴空来。  
南柯巷的垂髫小童喜之不尽,悉数涌出家门,在巷子内踢水洼子戏耍。陈焉回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把整条巷的大小水洼都蹬了一遍。他看着欢快的孩童,微微笑了笑,一线轻薄的阳光照过他眼角的疲倦,在无人的墙角处,他没声没息伸手在那儿抹了一下。  
仍是出门时的模样。唯独没了那布卷,多了个布袋。  
他一直低头往自家默默走,路过回春草堂门前,一群妇人呼天抢地的啼哭声势浩大,惹得他不免抬头看,只见七八个民妇围着一个躺在连榻上的老头大哭不止,捶胸顿足,大有寻死觅活之意,一面抹泪,一面大嚎:“老爷!老爷您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活呀!天哪,让我也死了吧!”  
这时,一旁正替老头把脉的谢皖回终于眉心一跳,一掌拍中案角,凶神恶煞地喝道:“你要死请便!死也死干脆点,哭个什么劲儿!人还没死都要被你们烦得想立刻死了!”  
妇人一口冷气倒抽,嚎哭嘎然而止。  
不料那躺直了的老头居然咧开嘴,噗哧一声,俨然有赞许之意。陈焉也笑起来。可他此时的心境就好比开春二月,纵是有一丝回暖,又如何抵得过春寒料峭。  
那几个民妇仍要厮闹,谢皖回索性三两下将人赶出医馆大门,免得叨扰病人安静,妇人悻悻散了伙,他刚要跨入门内,忽地一眼瞧见远远站着微笑的陈焉。他乍一愣,陈焉亦恰好与他四目对个正着,笑意顷刻打住,急忙撇开脸就要走人。谢皖回自那次无意撞破他的隐私,极少有机会碰上,即便偶遇,那人也避他不及,这回见他依旧如故,一团火在胸前摔开了,厉声大喝:“站住!你走什么!我是饿鬼不成,还能吃了你?”  
陈焉心知躲不过了,慢腾腾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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