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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归溪十二里 之 南柯巷-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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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 “啪嚓”一声响。 
他一惊,循声望去,竟是谢皖回掌中一朵不知何处拣来的刨花裂在手中,缓慢扼碎,直至无声。 
那个背影依然孤立。许久,他松开手,那朵断成几块的刨花被他一动腕子投入了灼灼柴火。一枚细白的火星瞬时炸开,火舌顷刻卷住碎片,烧了起来。 
陈焉脸色苍白。他紧蹙双眉,别开视线,退了两步之后,折身走开。这时他听到谢皖回低低说出两个字:“陈焉。” 
他的脚步慢了一拍,却没有停。仿佛那两个字属于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身后没了声音。 
只有刨花毕剥生响,窗纸被雨打湿了一半。 
不多时,两菜一汤端上桌。 
谢皖回不做声地排开三对碗筷,既没招呼,也没催促,只自己先撂了一张凳子在桌前,坐下便吃。已收拾完毕的黎飞站在门畔,好不尴尬,与此同时心里愈发生疑,悄悄睨了陈焉一眼。陈焉始终缄默,低头行至桌前,也缓缓在谢皖回对面坐了。他两头没趣,只得轻咳一声,寻了个靠着陈焉的位置也坐下。 
三人在诡异的沉默中慢慢吃饭。 
黎飞起初拘谨,但路途劳累,他正是饥饿之际,吃了几口,味道香甜鲜美,他忍不住埋头端着那碗粟麦饭闷吃起来。陈焉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菜,似乎全无胃口。谢皖回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地动箸拾菜,冷不防丢一或两根素炒芜青到陈焉碗里。陈焉微微一停,不做声,悉数吃完。 
过了不知多久,谢皖回第一个放下碗筷,沉甸甸叫桌台一震。陈焉也蓦地停了手,摆正了碗。静止不动。 
那张冷清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轻轻拭了下唇角,他站起身,撇了句不咸不淡的话:“你过来。” 
虽未指名道姓,可陈焉心中明了,默然起身。这回连一直埋头扒饭的黎飞也停了看他。 
谢皖回头也不回,径直跨出门槛,大步往里屋走。陈焉轻轻一叹,紧随其后,胸膛里空荡荡没有任何着落,随波逐流,等入了房,他轻轻将门掩上,满室昏暗在一瞬间叫他有了临阵逃脱的冲动。 
“坐。”这一个字,向来都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焉无声坐下。谢皖回伫立在阴影下的身子转了过来。陈焉下意识望住他,仍旧是一样的脸,也仍旧是一样的雪打霜染的味道。只不过没料到这辈子还可以如此对视。积存心底的思念轻而易举击溃了理智,他分明知道自己应该把目光抽走。他只是舍不得。当他悲哀地认识到这一点,嘴边不禁苦笑,益发看得入神。 
眉梢,眼角,鼻头,唇线,一丝一缕的鬓发。还有那只耳朵。 
既然注定忘不掉,何不把这些都刻入骨头。他日骨化成灰,也是葬在一处,不留遗憾。 
他正痴看,不觉谢皖回已近在咫尺。突然,一双手按在肩头,把他整个摁定在椅子上。陈焉一惊,谢皖回却坚不可动地压着,少时陈焉定住了神,他才默默把手放在陈焉右臂上,摸至断处,手心的暖将它轻轻裹住,驱走一两丝深秋的凉意。 
陈焉眼底缓缓一热,喉头微动。谢皖回神色凝重地望着那空空长袖,眸内微光细流,把下唇微微咬住,低了头,昔日的刀光剑影仿佛触手可及,血腥味如入鼻喉,叫他手心有些生寒。 
可那个人受的屈辱远不止这些。 
“为什么避开我?”他问得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南柯巷】? 
谢皖回靠得很近。两人之间不过两尺,屋内阴寒,那个人的手心隔着一层夹衣也能感到薄薄的体温。 
陈焉记起昔日每天他为自己搽完了药,收好银针,还不忘点起一只手携小炉,拨亮炭火,烤上一小会,口中犹念念不忘叮嘱他秋风添凉,莫要让手受冻。他微微笑着,在威胁似的目光下点头答应。 
如果可以一辈子这样,多好。 
如果他不是一个废人,多好。 
这么好的皖回,他连最起码的一双手都凑不齐,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拥抱。吃着点心,默默看他踩尽一个院子的刨花,本以为心如死灰,可那地方竟然还活着,竟然还能感到幸福。幸福到他差点忘记自己终身带罪。点点滴滴,此生再难得,亦不可求,不可贪。回想自己忍痛一刀一刀削去那木板上刻下的“回”字,忽然悲从心来,身体冰冷,竭力闭目不答。 
“……陈将军是嫌我一个民间郎中,不配给将军疗伤?”谢皖回淡淡开口,声音有了一点不自然。 
陈焉听到他这样的用词,如劈头一盆腊月冰水直泼而下,浑身冷到极点。他内心焦急,倏然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震力之大,几乎掀翻凳椅。谢皖回一对深黑的眼睛无温无光,冷冷看他,仿佛受了极大折辱。陈焉只觉喉内腥甜此时又有上窜之势,呼吸停滞,嘴唇抖得厉害:“不是……!我绝对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绝对没有!” 
因为太过激切,喊到最后,嗓子居然有些嘶哑。他急促地挣了几口气。 
谢皖回漠然盯着他神色大乱,眉骨连一丝松懈都没有,仍是冷硬,始终闭口不语。陈焉见他神情如故,仿佛认定了刚才的推断,急得几乎要伸出手去抓住他一边肩膀,可五指刚碰到谢皖回的衣面,他又倏地一颤,雷殛般抽了手,攥成拳,终究是狠狠一放。 
谢皖回那瞬间脸色怒极。 
“陈焉!”连日来的低迷情绪这一刻完全失控,他甚至感到恨意,双手一下攥住陈焉衣襟,重重揪到眼前,用力一振,厉声怒喝,“那你躲什么!说!你躲什么呀——你就那么不想看见我?” 
怎么会不想看见他。 
只是天天相见,日子长了,便离不开了。若是有一日没理由再见面,他情何以堪。 
陈焉心中痛楚,任凭他打他骂,默不还手。 
谢皖回见他石头似地不吭一声,胸口烧得张狂,火舌攻心,禁不住忿忿将他狠戾一推,陈焉摔了几步,毫无抵抗地撞上石墙。然而一个柳青色的锦袋却在那一瞬毫无徵兆地跌了出来,掉落在地。 
陈焉听到响声时定睛一看,脸色蓦然煞白,失神去捡。谢皖回认出那是重九之日他赠给陈焉佩带茱萸的囊袋,微微一怔,心口竟是说不出的千百滋味,见陈焉什么都不顾,一心把它藏回去,那一万种滋味只剩辛辣,大怒之下,霎时一脚将锦袋狠狠踢到一旁,趁陈焉不及起身,他率先弯腰把锦袋抢夺在手,拆开就看! 
“不要看!不……!”陈焉声音发颤,竟像是在哀求。 
谢皖回哪里听他半句,猛地拉开穗带往里一看,并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居然只是他日日摆弄的药材罢了。看尽其中,也不过只得三样。 
茴香,艾蒿,万年青。 
什么方子都凑不成的三味药。谢皖回诧异地再确认一次,确实只有这三样没错,一时迷惑不解。陈焉发鬓间细细地渗出了汗,脸色虚脱,屏息不动,似乎在等待一场死刑。 
忽然,谢皖回整个人颤了颤,手一僵,那只装着三样药材的锦囊“啪”地落了地。 
他惊呆了似地蓦然看住陈焉。 
陈焉的脸克制不住涨红了,汗水从他脸侧滚了下去,分不清是冷是热。浑浑噩噩入了沸汤,遍体灼烫,稍一动弹,便要粉身碎骨。他从脸颊一直到耳根的地方都是红得通透,神情却又极为惨淡,目光溃散,完全找不到焦点。整个塌下来的窒息叫他微微晕眩。恨不得立刻死了。 
谢皖回呆呆发了一会儿怔,此刻突然一震,回了神,表情又惊、又乱、又不知所措,一时错综复杂,双唇半张,竟是浑身慢慢开始发抖。愈是细想,愈是止不住两颊一阵急火灼烧。脉搏声响之大直接撞中五脏六腑,他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下意识抵住半边脸,突然羞恼地大力将脚边那张板凳“哐当”一下踢翻,恨了一声,夺门而出! 
陈焉顿时寒透肺腑,失声喊出他的名字:“皖回!皖回——” 
拔脚去追,却见那个人一下子跑过了庭院,甩开门扇,冲出大门,竭力追至门口之时,谢皖回并没有回医馆,而是朝着巷口疾步奔去,他冒着针尖一般刺入眼睛的冰冷雨点,疯了似地赶了过去,待出了南柯巷,却只见归溪二里街道茫茫,雨水密集拂来,天地灰暗。再也没有谢皖回的身影。 
陈焉坐在回春草堂的石阶上,神情恍惚地望着巷口。秋雨凉彻骨。那青瓦屋檐下的漏雨连成几道银白的线,快要落地的地方,线便断了,淅沥生响。线每断一次,他的心便又沉一寸。 
他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偌大的十二里地,偏偏没有那一个他寻觅的身影。 
谢皖回一夜未归。 
他失魂落魄地在雨中从傍晚坐到第二日午后,身上的衣服悉数湿尽,头发湿嗒嗒地贴着脸颊,无精打采挂着。没有人回来。 
“将军。”黎飞满脸愧疚地跪在他身侧,捧着一碗粟米粥,轻声道,“吃点东西吧……您两天没……” 
陈焉麻木地缓缓摇头。 
黎飞依然得到这个一成不变的结果,叹口气摇了摇头,陪着陈焉坐了一会,就听那个沙哑的声音低低说:“你回屋吧。我等他。” 
昔日的部下欲言又止,究竟还是起身走回了屋子。 
秋雨是添愁的。陈焉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目光迷惘地望住灰蒙蒙的天,雨水冰冷冷浇上头,身子像冰块一般,在失温的时候,总会惦记曾经的温暖。 
他摸到自己隐隐疼痛的右臂。 
想象着那些天清气爽的日子,那个人挽了半臂高的衣袖,停了手中抓药配方的活计,提起朱漆食盒,跨过身后这道坎子,走下石阶,往他那扇青莲漆的大门里去。盒盖下一定是些胖墩墩的纯白粉糕,酥甜柔软,还捎着蒸笼里一丝箬叶的清香。那一次,铺了纸笔在他面前,无视他讶然的目光,左手挥毫,颤巍巍涂了一个“丑”字,见他要笑不笑,那张脸却是硬邦邦摆出坦然的模样,恶狠狠说,尽管笑吧!以前我说你的字丑,现在让你笑回来,还不好么! 
“; 呵。”他真的痴痴傻笑起来,唇角上扬,眼眉却渐渐垂低,比雨水稍暖的一行液体流下脸庞。本来这样就已足够。不出所料,当那个人察觉之时,他就彻底失去了。 
“皖回。”他的额头抵在了膝前。石阶的积水中滴破一圈颤抖的涟漪。“皖回……” 
究竟还是太贪心。 
柳青色的锦袋无声地藏起他说不出口的话。可这个卑微的心意,他却宁愿它不曾存在过。 
如果可以让那个人回来,他宁愿自己不曾存在过。 
聿京的秋雨渐渐厚了一层。 
雨单调地在瓦片上敲着,敲不出半点别致意趣,倒是敲出了一大片心烦意乱。连斜飞的水花都毫无生气,挨着屋脊,敷衍地打开几朵小伞,伞骨却是地道的软面筋,沾着水便蔫了,一个响头磕上瓦片。闷得发慌。 
谢皖回倚在窗台边看了一整天的雨。魂不守舍,索然无味。 
四岁大的侄儿爬到炕边,胖乎乎的手攥着一只芭蕉叶折的小舟,半跌半跑到了他身侧,举着船朝他晃了一圈,撅着红嫩的小嘴嚷嚷:“二叔,二叔,船想开了。可是外头雨好大,会,会不会淹水?” 
谢皖回木讷地动了动嘴唇:“淹。” 
侄儿偏着脑袋迷糊半晌,呆呆看着手里的船,捧着颠来倒去,又去扯他袖子,嗓音细细地问:“那,淹了水,会不会沉?” 
谢皖回的眸光茫然一动,也不知有没有把话听全,只跟着念:“沉。” 
侄儿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忽然见爹爹微笑着朝他招手,他又乐了,一迭声冲了过去,奶声奶气地对爹爹抱怨二叔每句话只跟他说一个字。关聆春柔声安慰了儿子一番,对妻子递个眼神,把孩子交由她抱去玩耍,自己则脱了木屐,盘膝坐上炕头,仔细观察谢皖回的神态。果真连一丝骂人的劲头都没有了。 
同门多年,他何尝不了解自己这个师弟的心性。当谢皖回连骂人都不再有兴致骂的时候,往往他心中最不痛快。 
“师弟。”关聆春轻轻唤了他一声。没有应答。他叹气,凑过去拽住谢皖回的胳膊,把他从窗台边上拉了回来,“师弟,有事别自己憋着,若有难处,也告诉师兄一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倒显得我们生分了。” 
谢皖回起初被拖离窗台,还一脸木然,后来在关聆春直勾勾的注视下才蓦地回神,脱口的便是:“我不吃饭。” 
关聆春哭笑不得,摇头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恍惚过。” 
这时谢皖回才总算把他的话听明白了,神色一凛:“谁恍惚了?” 
而且嘴硬。关聆春暗里腹诽一句,明里却携了谢皖回冰凉的手,微笑道:“本来年年过重九都预备了你的饭,谁知你早几天就说家里有事,今年不过来,师兄倒是吃了一惊。估计不是有事,而是有人罢——我说得可对?” 
“什么对不对!”谢皖回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却是调走了目光。关聆春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点。孩提时候,当这个师弟不小心砸了师傅的药炉,盘问起来,他总喜欢调转目光。 
他笑靥浅浅:“那么师弟是特意来我家看雨的?” 
“不可以么!”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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