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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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装傻了,怎么可能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发生意外。我要退出,我不想和这件事有任何牵扯了。”
父亲的声音夹杂着愤怒与哀伤。我伸出的手仍停在门把前,动弹不得的我宛如橱窗的模特儿人偶,汗水不断从我的腋下、颈子及掌心渗出。
“……你想威胁我?”父亲突然压低了嗓音,话语仿佛从深井底部传出,“少了我又没影响,藤村的技术和我差不多,不,比我更强,他在哺乳类细胞核移植领域的经验也很丰富。”
哺乳类细胞核移植?刚刚在书房里似乎看过这样的字眼,就在那些档案夹的标题之中。
“那些几乎都是久能老师独立完成的,我什么也没做。我之前也说过了,我只是听从指示做事罢了。”
久能老师……,是久能俊晴教授吗?
父亲沉默不语,似乎正在听对方说话。虽然完全听不到内容,我想象得到对方一定正在说服父亲,问题是,说服什么?对方想叫父亲做什么?
“嗯,去过了。我在东和大学搜集了一些那孩子的情报,一切如我预期,那孩子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那孩子?东和大学?
父亲以充满无奈的沉重口气说道:“你要怎么说服?你应该知道这事不能乱来,如果闹大后果会不堪设想。小林应该也有兄弟姐妹吧……,是吗,有个哥哥?那更不能乱来啊。你打算怎么办?你该不会连那个哥哥也……,嗯,千万拜托了。”
小林……?从没听过的名字。
“我知道,总之小林的事和我无关,我就相信你,当那是一场意外吧,不过今后要是再发生类似的事我马上退出。还有,我再强调一遍,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扯上关系,以后别再找我了。”沉默了片刻,父亲接着说:“你们的保证能相信吗?二十年前,你的顶头上司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传来喀嚓一声轻响,父亲似乎挂上了话筒。
我仍倚着门全身僵直。从刚刚的通话内容推测,父亲似乎参与了一件相当危险而恐怖的计划,我很想冲出去逼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仿佛被施了紧箍咒全身动弹不得。
听见父亲走来走去,我不禁闭上了眼。我已经有觉悟了,他会打开房门,发现我站在这里。我多希望自己能像妖精一样,在他看见我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
然而我的房门并没有打开,脚步声再度响起,而且愈来愈远,最后是大门的开门声、关门声,以及上锁声。
这些声音解开了我的封印,我的身体重获自由,但我再也站不住,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双叶之章 三
冷气过强的室内回荡着和尚诵经声,我以为和尚都是光头,祭坛前的住持却有着一头乌黑头发,要是让他穿上西装活脱就是个银行员,但他低吟的诵经声听起来四平八稳,不愧有住持的架势。
我原本下定决心今天不哭了,但上香的时候一看见妈妈的照片,眼泪还是流了出来。这两天下来我的眼泪没停过,我从小到大很少哭,或许这两天把该哭的份都补足了吧。
丧礼全程在大楼里面进行,我不知道妈妈喜欢什么样的丧礼,只好按照葬仪社的建议选了最平凡的模式,这年头连丧礼的灵堂都是设在钢骨大楼内部。
前天夜晚发生的事在我睡眠不足的昏沉脑袋中隐隐浮现,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我对时间的感觉都麻痹了,有种已经过了一星期的错觉。
葬仪社掌握情报的速度之快令人乍舌,妈妈过世的当晚他们就跑来医院和我商讨后续处理。我明明没联络他们,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家葬仪社与谷原医院关系良好,是里面的护士通知了他们,但也多亏如此,让我没多少时间沉浸在悲伤之中,对我而言或许是件好事。妈妈从前也常这么对我说:“双叶,有时间哭的话,不如想象下一步该怎么走。”
“请问是否有其他亲人?”戴着黑色胶框眼镜的葬仪社人员问道,我才想起有个必须联络的亲戚,那就是住在町田的舅舅。他是妈妈的哥哥,五十岁左右,满头白发看起来像学者,其实舅舅是个铁工厂老板,个性温厚,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舅舅现在依然住在妈妈从小生活的老家,有老婆及三个儿子,两个在念高中,一个在念中学,这三个儿子都是满脸的青春痘,我每次靠近都很怕被传染。
舅舅及舅妈听到妈妈的死讯震惊不已,立刻赶来医院,平常个性温和的舅舅得知对方肇事逃逸,宛如野兽般大吼大叫敲着墙壁,哀号响遍整栋安静的医院;舅妈则是泪流满面一径抚着失去妹妹的丈夫的背。
见过遗体之后,舅舅夫妻俩马上参与我和葬仪社的讨论。说真的,我有种得救的感觉,该选择什么价位的棺木和祭坛,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舅舅叫我先回家好好休息,他说接下来的事他们会处理,我接受他的好意,当晚便回公寓去了,但我根本睡不着,结果当然又是哭了一整晚。明明听到妈妈死讯时已经哭了好久好久,眼泪却丝毫不见干涸,待在家里放眼望去,所有东西都充满了妈妈的回忆,我的眼泪更是停不下来。我一边哭一边在心中想象那个开车撞死妈妈的家伙的模样,憎恨之情愈来愈强烈。
天快亮的时候,大概是哭到麻痹了吧,悲伤的情绪变得断断续续的,而且最丢脸的是,我竟然饿了。于是我慢吞吞地下床,把咖喱弄热淋在白饭上吃掉,我的舌头完全无法辨别味道,但吃完之后我又添了一盘,想到这些咖喱本来是要和妈妈一起吃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无法入睡,但脑子又无法保持清醒,一直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早上十点左右门铃响了,我以为是舅舅他们,隔着门上的小窗一看,门外是一身制服的警察三名。
一名是石神井警察署交通课的警察,两名是搜查一课的刑警,我虽然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两眼红肿,却很想听听警方的说明,只好把这三人请进了狭窄的厨房。
首先是年轻的交通课警察向我说明车祸的大致情况,他说妈妈是在车流量不多的住宅区街道上被撞到的。妈妈离开谷原医院之后走在路上,被一辆汽车从身后追撞,但那条路的路幅颇宽而且是单行道,过去极少发生车祸。
“出事时间是八点五分左右,附近居民听到声响赶来查看,发现车祸便叫了救护车,救护车立刻赶到将她送进最近的医院,但当时她已生命垂危,研判肇事车辆的速度相当快。”
“头盖骨侧头部内出血,脾脏及肝脏破裂……,简直像坠楼一样。”我想起医生是这么形容的。
“我母亲难道没察觉后方有车子驶近吗?要是察觉了应该会闪到路边吧?”我问。
交通课的警察思考了一下说:
“或许没察觉,也或许察觉了但以为不会那么快撞上吧,只是很不幸地开车的人也没注意到前方有人。”
我很想大骂“这不是一句没注意到就能推卸责任的吧”,还是勉强忍了下来。
“请问……关于肇事者有没有什么线索?”这是我最在意的一点。
“我们已经查出了车种。”一名头发往后梳的中年刑警随即答道。他的下巴很尖,给人冷酷的印象,“根据掉落现场的漆片及轮胎痕迹研判,肇事的是一辆九〇年出产的白色丰田LITE ACE箱型车,我们正在过滤车主,不过拥有这款车子的人很多。”
“LITE ACE……”肇事者开的是箱型车,这让我有些意外,虽然横冲直撞的商用箱型车我的确见识过不少,“没有目击者吗?”
“问题就在这里。”刑警皱着眉说:“从昨晚到现在,我们在事发现场附近问了不少人,但目前还没人表示见过肇事车辆,不过倒是有好几个人当时曾听见车子撞到东西的声响。”
“这样啊。”我不知道只是听见车祸声响的证人对搜查工作能有多少帮助,但从刑警的表情看来应该是不必期待了。
“关于刚刚提到的轮胎痕迹……”一旁交通课的警察开口了,“我们仔细检查路面之后发现,本案的刹车痕比一般案例要少得多,既没有发现驾驶人在看见小林小姐的瞬间紧急刹车的痕迹,也没有撞上之后停车的痕迹,我们认为这名驾驶在过程中根本没减速,撞人之后直接把车开走,所以附近的居民听到声响出来查看的时候,肇事者早已逃逸无踪了。”
“撞上之前没踩刹车并不奇怪,驾驶人可能开车不专心,直到撞上了才发现。”尖下巴的刑警说:“不过,撞到之后也完全没停车而直接逃逸就不大对劲了。”
“什么意思?”我的双眉不由自主地上扬。
刑警微微绷起了脸,“简单来说,一般就算是肇事逃逸也会留下撞人之后的刹车痕。不小心撞到了人,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踩刹车,这是驾驶人的本能。如果你会开车,应该能体会吧?”
“我明白。”我点头。去年我考上了驾照。
“驾驶人会下车查看伤者的状况,有良心的驾驶人不管伤者的状况如何都会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有少部分的驾驶人却会在这时心生愚蠢的念头——‘要是报了警,自己就得背上刑责。这家伙要是死了我的一生就毁了,还是逃走吧,反正没人看见,应该不会被抓到吧。’像这样自私的驾驶人就会坐回车子开车逃逸。”
“但是撞死我母亲的肇事者却没有经过这些犹豫的过程?”
“若以刹车痕来判断,确实如此。这名驾驶一撞上小林小姐,当下便采取了行动。”
我的嘴里有种苦涩的味道扩散,我不禁吞了口口水。
“请问,这是不是代表这名驾驶原本就打算撞死我母亲……”
我说到一半,刑警摇了摇头。
“这目前还无法断言,因为也不是没有意外肇事后旋即逃走的案例,只不过我们目前的搜查方向并不排除蓄意犯罪的可能。”
蓄意犯罪,意思是说,这是一场谋杀?有人蓄意杀死妈妈?怎么可能?谁想杀死妈妈?
“所以我们想请教你,假设这是蓄意犯罪,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可能涉案的人?”
“没有,完全没头绪。”
我立刻摇头。这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反射动作。
“小林志保小姐有没有被人纠缠,或是有人憎恨她?不,应该说……”尖下巴的刑警连忙补充:“我说的遭人憎恨,很多时候是当事人的善意被曲解了,所以我们还是得和你确认一下。”
“有谁会恨我母亲……?”我努力回想,但脑中一片空白。印象中妈妈的确和别人有过几次小纠纷,但一时之间我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没办法,我想不出来。”我哭丧着脸。
“曾经接到奇怪的电话吗?”
“大约一年前常接到无声电话,但最近都没有了。”
“这样啊。”中年刑警对身旁做笔记的年轻刑警使了个眼色,又对着我说:“那么,小林志保小姐最近的举止是否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不寻常……”这是我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我想起来有件事该告诉警方。
“有吗?再琐碎的事也没关系,请告诉我们。”
“我想到一点,是关于我上电视的事。”我把我和妈妈的争执说了出来,我告诉刑警,妈妈反对我上电视的态度很不寻常,我费尽唇舌说明,然而刑警只是一脸失望地说了句“有些人的确很讨厌演艺圈”,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又告诉刑警,妈妈在我上电视之后变得很消沉,这点似乎多少引起刑警的兴趣,但他还是不认为这起车祸和我上电视有关,反而问我:“你母亲心情消沉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原因?”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但我很怀疑刑警到底信了几分。
接着刑警又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地方?”于是我说出那名绅士来访的事。
“从前和妈妈一起工作的一名大学老师前天曾来找过妈妈,不过我没见到面。”
刑警向我询问姓名,我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以前似乎在同一所大学当研究助理。
我顺便告诉刑警有个男人在大学里到处打探我的事,刑警似乎颇感兴趣,向我问了那几个接受采访的朋友姓名。
警察离开后,我试着思考妈妈遭人谋杀的可能,最让我在意的是上电视前我和妈妈的那段对话。
“难道我在外面抛头露面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当时妈妈听我这么一问,一脸认真地答道:“如果我说正是这样,你愿意打消念头吗?”
“不会吧……”我不禁喃喃自语。不是这样吧?妈妈……,难道所谓“不好的事”指的就是你会被杀?不可能吧?
一阵晕眩袭来,我躺回床上。
守灵从傍晚开始,今天整晚都必须待在灵堂,祭坛前并排着许多铁椅,我坐在其中一张上头发着愣,舅舅对我说:“你还是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