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记-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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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墨最焦急,连连叩首,“此事乃我一人过错,叶离不知情,还请君太师饶恕叶离。”
君珑似有若无的扫了一眼叶离,嘴边泛起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有罪无罪三司定夺,夫人何以来求本师宽恕?”
甄墨缓缓抬头,撞上一双寒眸,彻冷刺骨,当场哑然。
君珑大约懒得纠缠,起身理了理衣襟对堂上道,“三位大人按规矩办罢。”低眉掠了甄墨一眼,甩袖就走。
堂上一通面面相觑,不知君珑所言规矩,指的是谁的规矩。姜袁想破了脑袋,还是挑了折中法子,惊堂木压堂,“来人,事关朝廷命官,责任重大,暂疑犯叶离押入天牢,延后审讯。”
声音在冰冷的大理寺内激起回音,天空中也有轰隆隆的闷响,像是野兽喉咙里的咕噜声。
突然,积压多日的厚厚阴霾里,一道刺目迅疾的光闪迸发而出,切开天际。
轰隆————
雷霆暴怒,震撼京城。
甄墨眼睁睁看着叶离被再次押入大牢,失魂落魄,“……暴风雨又要来了。”
十年前的秋日。
新帝登基不久,礼部尚书府下了一场银杏雨,门前的小道上一片金黄。假山也染了金色,屋顶上不时还有扇形的落叶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金铃阁檐角上的铃铛在呜咽,为着染在灿烂杏叶上的一滩血红。
当年还是礼部尚书的君珑身着官服,眉头紧锁的凝视着昏睡中的女人。明媚的阳光透过好几层床帐,比夕阳更微弱。他永生不能忘记下朝归来踏进府门的那刻,管家匆匆跪到跟前大哭,告诉他夫人在今晨割腕求死,就在金铃阁的银杏树下。
索性婢女发现的及时,被府中的大夫救回了一条命。
君珑坐于床边,右手轻轻覆上甄墨捆着纱布的左腕。回想这几月来两人的僵持不休,究竟为的是什么?心头百感交集,终化作一声长叹。
或许是感觉到手腕上的温度,甄墨的长睫颤动了几下,从昏迷中醒来。她没有说话,看了他良久,他感觉到视线,也回头看了她良久。两相凝视间,君珑再次偏过头,无人看见那双眼眸里泛着泪光。
因为婢女发现的早,甄墨尚有余力说话,只是声音微弱些,“……早朝顺利吗?”
君珑强压情绪,低视不语。
甄墨继续问,语气又像是自言自语,“今日上朝时,你是否也看见了高高的宫墙和数不清的宫殿?宫墙漫漫无尽头,宫殿错落一成不变。你有没有算过,从宫门到政务堂,一共要走多少步,绕过多少个弯?或者你有没有数过,朝堂上的那八根盘龙柱每日多落了几颗尘埃?”
君珑沉痛问,“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甄墨仿佛没听见,坚持把她最后一句话问完,“那样冷漠的宫城在你心里真的胜过青山绿水、花鸟城郭?”
空气里好像有血的味道,君珑开口时才发现,那是喉咙里充斥的血腥味。他沉声,“青山绿水你想见随时能见。待我禀明皇帝,陪你同游山水又有何不可。”
“同游?”甄墨总算所有反应。她撑着身子着坐起来,定定凝视,“然后再放下清闲日子回到这皇城里?”
在君珑的沉默后她坚决摇头,“可我想和你长住碧水边,每日思量的是门前的桃树何时开花,新酿的美酒会出什么样的味道。而不是成日闷在府院,穿金戴银,然后担心受怕等待着朝堂上又传来谁被斩首的消息。”
君珑护住她受伤的手,一再强调,“我会保护你。朝堂之事何曾要你操心。”
“如此我便可坦然自得?”甄墨不以为然,“宫城里的尔虞我诈你不是不懂。我甄家世代为皇帝效命,说贬官就贬官,说流放就流放,到头来甚至不知自己得罪了谁!这样的日子你想过吗?”
她挂着泪痕微笑,“这宫城能蛊惑人心,你在里面陷得太深,最后只会害了自己。跟我走好不好?放下朝廷争斗,我们一起去山水中过闲暇自在日子。”她的声音轻而静,因为自下刀的那刻起,已不抱什么期待。
君珑深呼吸,发现这屋子里的空气是冷的。他特别无法理解,为什么从未改变的承诺始终不能让她明白,“最初我便答应过你,待事情有所了结,往后你想去大漠或是草原,皆随你心意,哪怕天涯海角,携手共赴决不食言。你要的,我从不吝啬,我要的,你为何不能有半分退让?”
甄墨的肩膀一颤,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进而放轻了声音,“你早知我的难处,深陷朝廷乃是不得已。每日周旋明枪暗箭又何曾是我之愿?但为护你周全,为能早日共你逍遥山水,我费心筹谋,所求仅是你能理解。为何你就是不肯多等一段时日,非要以死相逼?”
“今日不敢想明日下场,明日岂可知后日结果,这样的日子要等多久?两月三月,三年五年,甚至是一辈子?”甄墨来回抚摸着手腕上的伤口,“照此看来,我今日划下的这一刀不过是早晚罢了。”
君珑心如针扎,酸涩的泪水终于没忍住。他低眉沉默了很久,屋子里也静默了很久。
在银杏叶的沙沙声中他慢慢抬起头,沉痛之中带了一丝疲惫,“你不怕独自赴死,却怕同我一起活,到底求什么?”
甄墨倔强的抹干泪,笃定道,“我求天高海阔,逍遥自在。”
君珑听罢错愣,片刻后露出一丝疑惑,最后品得其意不禁怅然失笑;反是甄墨困惑。
喉咙里的血腥气更加浓郁,心头一阵冷风比冰寒,君珑恍然大悟,悟得痛彻心扉,“相识多年,你始终不肯嫁我,原来是怕我困住你,碍了你的逍遥日子。”他一句话,问的千斤重,“甄墨,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
甄墨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并非……”
君珑无心力再纠缠,打断辩解,“走罢。”互相折磨了这么久,该结束了。
甄墨诧然,“你,是说……”
君珑道,“你宁愿死也不愿多留,这座尚书府与坟墓有何区别。既然留不住,养好伤后就走罢。”他站起身,将涌上的一口鲜血吞回肚子,忍痛双目相对,一字一字道,“我放手你的天高海阔。”
那日,阳光明媚,凉秋好天气。
那夜,暴雨突袭,打落了满院杏叶。
雨珠纷落的屋檐下,君珑仰头灌下春日同酿的桃花醉,共雨声反复问自己。撇了其余不谈,最后出口的那句话到底悔不悔?数年的情爱时光,说抹杀便抹杀,是否真的已到了无路可退,万不能再容忍半分?
等不及雨停,他踩进暴雨中又到金铃阁。然而,除了满地黄叶只剩金铃呜咽的空楼。
桌案上一纸书信,笔锋坚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太师府院门外,甄墨坐在湿漉的阶梯上放目空荡荡的街道,左右望不到尽头。
她本是存了一丝侥幸,奢望金铃阁中有一丝墨香残留。可惜十年人非物改,当初的尚书府新修成太师府,多情温雅的儿郎已是威风堂堂的太师,那间不值一提的金铃阁或许早也消亡无踪。
脸颊火辣辣的,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方才大雨滔天,她全身淋得湿透,湿冷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刺刺发冷。没想到一件衣服恰逢时机披到她肩上,挡了夜风的侵扰。
她充满了期盼的回首,来者是意料之外,自发的笑意尴尬僵在脸上,“……陆姑娘?”
“听说门外怨气重,我出来转转。乍一看,还以为出了水鬼来索命。”
九疑山风水养人,甄墨皮肤白皙,头发贴在脸上真像水鬼。
甄墨苦笑,“哪里敢有怨气,悔不当初而已。”她站起身,裙角还在滴水,“撞鬼还带衣物体恤,姑娘心善必有好报。多谢。”
“不必谢我。”漪涟道,“杏成县后山上,你虽然是救先生,但我也沾光保了一命,权当是还你的情。”她掂量了轻重,不准备贪便宜,“一条命和一件衣服是差得远点,我会想想怎么补齐。”
甄墨声音沙哑,“若姑娘此言真心,可否请你代为通传?护院受命再先,我不好为难。”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甄墨的目的是为叶离求情,但方才转瞬即逝的一抹笑意说明她的心里还有点其他期待。漪涟气不大顺,“叔屋里的灯熄了,回去吧。”
甄墨望了望大门,望不见灯火明灭,徒劳无功。
第七十七章 隔窗话
其实漪涟撒了谎,君珑屋里的灯还亮着,比平日更通亮。
她伏在月门处,仅想瞄一瞄情况,结果管家一眼瞅见她,像搬救兵似的迎上来,“侄小姐您来的正好,柳少爷还在外头忙活,您赶紧帮着劝劝。”管家急得满头汗,“都这时辰了,老爷还不肯休息。宫里刚传来旨意,明日可要早朝啊。”
漪涟朝里头张望,“他老人家不睡觉,我哪管得着。”
“至少帮着劝劝也行。”
怎么劝?劝了能听吗?
漪涟苦恼。
她琢磨着睡不着都是有心事,有心事就容易多想,越想越精神。这事自己比较难办,得有人帮衬着,阿爹就常帮她唱小曲,但她帮君珑唱小曲就有些诡异,即便她豁得出去,君珑也不一定愿意听她念经,搞不好会直接被哄出来。
一拍巴掌,“去拿壶酒来。”
管家以为不错,“正巧,前段时日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还有,喝点有助睡眠。”
“别那么文雅。”漪涟道,“去把做菜的黄酒拎一壶来,别倒瓷壶里,就用坛子装。”
管家糊涂,“恕在下多问一句,侄小姐有何妙用?”
漪涟深知自己酒量差,大义凛然的撸起袖子,“灌不醉直接砸晕。”
君珑心烦气躁坐不踏实,只瞧着蜡烛都觉得晃眼难受,厉声把家仆招呼进来,能吹的全吹了,只留着一灯如豆,孤独惨淡。如此他依旧不满,总不能白白被看戏的人找去乐子!所以他又命家仆尽数点燃,还足足增加了成倍的量,太师府夜景迷离,独无异阁亮如白昼。
没错,他就是要所有人看着,他君珑过得好得很!
再要那个人瞧瞧,他根本没有那么在乎!
所以,当漪涟拎着一个土坛子进来,他自以为很漂亮的亮出一笑,“记得从前与你说过,女儿家要懂矜持,夜半更深来找叔喝酒,合适吗?”
屋里灯火通明,漪涟费了好大功夫才睁开眼睛,“老实说我没打算喝多少,准备一锤抡了了事,大家都睡个好觉。”她将酒坛搬上桌几,坐到另一边,“为着您昏得舒坦点,这才辛辛苦苦挪了一坛来。”
君珑目色阴沉,嘴边却还挂着笑,漪涟以为不过两字,矫情。
“准备练字?”看见君珑手里拿着一支瓷笔,她问。
君珑方才神思迷茫,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拿着旧物,不禁又是一股闷气涌上心头。他故作不屑一顾把笔丢进木盒,用力盖上盖,可以听见细微的叮铃声,里面放置着太师府所有的青花瓷笔。时隔太久,他实在是想不起当初甄墨究竟是用哪一支作了仙人图,索性全扔了,反正原本就不该留下。
“你去见她了?”无异阁里长久无声,君珑本不安宁,终于是没耐住性子。
漪涟知道,尽管他把自己关在无异阁高调显摆,实际上对外面的动静了如指掌,大方承认道,“见了一会儿,给送件衣服。”
君珑想起方才外头的大雨,冷笑道,“你今日倒安静。”
回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漪涟却听得懂意思,君珑是好奇她为何不帮甄墨传话。说到底她也是有顾忌,好几拨人里里外外来回跑,雨停了还没消停,如果他要听,早晚会听见,想见,随时可以见。但到目前为止,所有通传的人到月门后便原路折回,证明君珑暂时不愿意听,不愿意见。她也真心以为,这事轮不到她来多管。
“您若想热闹点,我给您唱首小曲如何?”漪涟小时睡不着,最爱听阿爹和陆宸唱小曲哄她,一唱就乐呵,乐呵累了,就睡了。
君珑实在是没心思,还是固执装的若无其事,“你保证有助安眠,不会有旁的症状?”
漪涟拍着胸脯打包票,“怎会。我唱得是不好听,顶多听不出调,至少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