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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独角人-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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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梅德韦河一段宽阔水道的两岸。罗伯每星期天都跟他女儿和两个小儿子在那里见面喝下午茶,回来后总是垂头丧气,令我母亲很不高兴,于是他们夫妇俩又得安排另一个相抗衡的仪式:每星期天晚上回到伦敦时一定要上昂贵的餐厅吃饭,比如“白堡”或“欢快的轻骑兵”。她已经提过好几次,要罗伯把我弄进皇家奥德伯利,表面上的理由是让我来这里小住时有事可做,但罗伯愈是抗拒,这个主意就愈有更深长的意义,代表她目前在罗伯心中的分量。罗伯是典型迟钝的英国人,没办法直截了当说出,他怕这样会让他女儿生气难受(因为如此一来她得跟那个他为之抛妻弃子的女人的儿子相处),但这显然就是他的感觉,而我母亲认为这实在太不给她面子。她认为,一旦她跟罗伯结了婚,这两个家庭的整个局势就从此完全正常化、稳定化,几乎到达溯及既往、勾销他前一桩婚姻的地步。她常试图要罗伯把他的子女带到我们家,甚至暗示是时候带我们去拜访他前妻了。也许她打算跟瑟蕾娜·洛伊那些仕女圈的朋友在腾布理吉威尔斯共进午餐吧。尽管如此,当罗伯突然站起来,打电话到皇家奥德伯利找俱乐部秘书时,我母亲八成跟我一样大感意外。几分钟后,我已经成为见习会员。

  “满意了吗?”他问我母亲,同时坐回椅子上看报纸。他装得若无其事,但一定清楚意识到自己刚刚这举动多么重大、多么具有根本性的摧毁力。现在回想起来,我猜他那种人对于引发这类小型雪崩甚至感到某种讲究的乐趣:向自己也向世界证明他可以制造何等混乱。我母亲很高兴,深深地、生理性地高兴,脸色发红,双眼发亮。她把那瓶白波特酒拿到罗伯那里,为他斟满一杯。他们很谨慎小心,从不在我面前以肢体表示亲昵,但他们发展出许多传情达意的小动作,当时在我看来已很清楚显示两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明显得一如最深的法式深吻。第二天早上,继父开车载我去皇家奥德伯利。那是个美好的春日,五月的树篱正开着花,苹果园也花朵盛放。我们一路沉默:我们以未曾明言的方式同意,只要我母亲不在场就绝不交谈。俱乐部的主建筑是一栋堂皇的房屋,有山墙、有烟囱,爬满维吉尼亚爬山虎译注:Virginia creeper;学名Parthenocissus quinquefolia;葡萄科(Vitaceae)木质藤本植物。。建筑四周有数座网球场、壁球场、打棒球的草坪,还有一座羽毛球场,粗短腿的仕女穿着打褶短裙在草坪上四处蹦跳。后方就是梅德韦河,黑色河水在开满花朵的两岸间缓慢流动。罗伯带我上楼见总务与秘书。他对这些行政人员的态度有礼而疏远,那些人则似乎把他视为大人物。他带着神秘的微笑任他们跟他攀谈,听他们在他不提供答案的时候自问自答。我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感觉到他心里是拿每个人耍着玩逗乐。我并不介意。

  一个女子来到门边,向总务示意。他喃喃致歉,轻手轻脚走过去。两人走到隔壁房间压低声音交谈,然后总务又轻手轻脚走回来,清清喉咙:“看来洛伊太太正在大厅跟洛伊小姐喝茶。两位——两位是否要我们带路走侧门出去呢?洛伊先生……呃……不惊动别人……”“不用。我本来就希望她在这里。我要介绍劳伦斯给她们认识。”总务和秘书紧张地看着他。尽管他们八成并没有预料会闹出什么粗俗的“场面”,但对他们这种生物而言,一个情境光是具备闹出场面的潜力(尽管那潜力一定会被牢牢压制住,无从发作),就足以造成焦虑了。我填好表格,在会员名册上签名——那本簿子历史悠久,除了姓名与地址栏之外,还有一栏专供填写头衔——之后便尾随罗伯下楼回到大厅,这时厅内已十分热闹,充满上层阶级进行休闲活动时那种压低但刻意的嗡嗡交谈声。洛伊太太和她女儿坐在一处棕榈盆栽半掩的凹室。我们走过去,我立刻看见那女儿很美,而且那种美完全符合当时我对女性美的理想概念,使我很难不觉得她是上天专为我创造、为我安排在那里的。本来我对这地方的兴趣完全不如我母亲那么强烈,但现在突然大大增加。洛伊太大比我想像的样子要矮、瘦,面色如土。看见我们,她稍稍吃了一惊,但迅速恢复镇定。艾蜜莉脸色沉重地看着父亲,如遭蜂螫般的丰唇小嘴抿得紧紧的。“我要跟你们介绍劳伦斯。”罗伯说,脸上又出现那个疏远、隐晦的微笑。也许这只是他表示尴尬的方式,不过造成的效果是显得他其实并不真正处于这个情境,除了躯体留在这里之外。“洁洛婷的儿子。”他补充一句。母女两人面无表情看着我。




独角人 第5章(6)




  “幸会。”我说,立刻注意到洛伊家这三个人脸上都闪现某种表情。

  “艾蜜莉,我希望你能带劳伦斯熟悉一下环境,介绍他认识你的朋友。他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可以麻烦你吗?”这情境似乎令女孩大吃一惊,几乎无言以对。但她以单纯的顺从态度答应了,仿佛从来没想过违背父亲的意思。“很好。唔,就这样了,星期天见,亲爱的。劳伦斯,我六点来接你。”对前妻他只是点点头,而她则回以微乎其微的颔首。 艾蜜莉说话算话。她母亲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尽快离去,之后她便带我在主建筑和四周场地走了一圈,把我介绍给途中遇见的其他青少年熟人。她并未跟我攀谈,对我说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然而我还是觉得她对我有好感。我对她太着迷了。她那头浓密披散的红棕色卷发,她的玛瑙色眼睛,她挺直的鼻梁和精灵般的尖下巴,全都太符合我心中那个渴望已久但始终只是幻象的女朋友形象,使我无法分辨她和我的幻想有什么差别。

  我们在俱乐部里四处走动,她在我身旁待了这么久,使我开始想像个中别有意义,而不只是职责和环境问题。在某种难以言喻的程度上,我们是“在一起”的——每一次她介绍我认识别人,这项事实似乎就愈发巩固。她的声音柔和清晰,稍带点刚萌芽的不可一世的腔调。她的香水味道迅速深植在我大脑皮层中心最深处:时至今日,一在某处商店或大厅里闻到,我就会立刻回到她那甜美迷人的氛围之中。等到这番导游结束,我对她已经充满占有欲。她无疑期望这时我会自己走开,但我连想都不曾想过这一点,而她又太有教养,不会明说。她的一些朋友走来,由于我继续赖着不走,她便把我介绍给他们认识。原来这些人正是她惯常来往的一群,而接下来三天我跟他们变得很熟。光是艾蜜莉介绍我的这一点,似乎就足以令他们接受我。无疑她设法悄悄向他们解释了我是谁,但她一定没有特别表示反感,因为他们所有的活动都让我参加,仿佛这是全天下最自然的事。一如她,他们都极为有礼、极为自信。男孩总是站起来让位给较年长的女性,女孩(费欧娜、罗莎蒙、苏菲雅、露西)的言谈举止令人叹为观止,总是能完美控制自己的青少年身体。她们的面部表情就像饱经世故的女监护人一样微妙精细——稍带反讽的暗示,假装任性的模样,使最中性的话语都带有一层美妙的诱惑力。

  但她们从不曾做过任何不适当或恶意的表达,几乎像是意识到自己有责任扮演举止优雅的典范,不管是在网球场上把球挑高、好让技术较差的对手打得到,或者在餐厅里对晚餐仕女们称赞大黄派美味可口。在男孩群中,我立刻把一个人认作对手。他名叫贾斯丁·布雷帝,长得很帅——高个子,灵活柔软的运动健将身材,微卷的黑发,开心活泼的脸。他和艾蜜莉之间有某种默契,起初我以为可能是她的男朋友,但他们从不曾像某些人那样牵手或亲吻,因此我排除这个可能。但我们刚开始打双打时,他似乎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是艾蜜莉的搭档,后来她提出想去河上划船,他也似乎断定这表示她要他一起去。两次我都以纯粹的意志力挡开了他。我就是赖在艾蜜莉这边不走,造成僵局,直到贾斯丁咧嘴露出和气的微笑,撤退到另一头。后来大家决定要一起去划船,我也先发制人,直接邀艾蜜莉上我的小船。她的确迟疑片刻,看看贾斯丁,但他只是再度对她露出和善的温暖微笑,叫她尽管去。

  来到河上,温和的微风带着两岸花香吹鼓了帆,把我们的船荡向河心。艾蜜莉什么都没说,几乎不看我,但我却觉得有如置身天堂。就算我注意到她对我缺乏反应,也认为这是因为她生性羞怯、平常的作风就很含蓄。这样几乎就够了,几乎就是彼时彼刻我对爱情的所有要求,只要能跟这个令人意乱情迷的女孩沉默滑行在河上,我就于愿足矣。我自己的帆也已经鼓满!先前大家曾谈起即将到来的复活节舞会,稍稍讨论了舞伴和服装的事。在我看来,艾蜜莉当然会成为我的舞伴,我们会整夜共舞,之后在阳台上以一个温柔的长吻为我们萌芽的恋情留下印记。到了第二天,我已经陶醉不已,想像她的吻的滋味,想像我双手穿过她丰盈卷发的感觉。




独角人 第5章(7)




  一整天我都在等待机会凝视她的双眼。偶尔她回望我,都是带着奇特而茫然的表情,仿佛我们在梦中相见。次日她母亲来接她的时间比平常早,一时兴起,邀大家去她家喝下午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在罗伯以前的家可能不受欢迎,只是跟其他人一样赶快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出现在洛伊太太驾驶的Land Rover旁边时,她稍稍皱了皱眉。“稍晚,罗伯不是要来俱乐部接你吗?”她问。我用跟新朋友学来的周到礼数,温和地向她保证她不需要担心,我可以从她家打电话给罗伯,叫他改到那里接我。由于她最好的时候,态度也是显得相当淡漠,因此我并没多想她对我这话的反应有多冰冷,只顾上车坐在艾蜜莉身旁。

  她们家是一栋年久失修的伊丽莎白时代大宅。半倾圮的砖墙围起花园,园里有矮小的苹果老树,枝干上长满地衣,枝头开满花朵。进入屋内,天花板很高的房间里充满各种芬芳,只有数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才能从磨损的岩石、打磨光亮的榆木、尘埃、银器、古老玻璃中过滤出这些芬芳。我漫步走过屋内,感觉自己进入了存有的某个内部区域。在这里,所有感受精炼成近乎忧愁的甜美与纯净。我的精神似乎在此开展,感觉自己遇上了命中注定的缘分;多年以来,命运在我不知不觉中将我导向这里,打算用最强、最密切的束缚将我与这地方加以牵系。我们在起居室里喝茶,艾蜜莉的两个弟弟也来了。他们瞪着我看,一个字也没说,但我并不介意:我觉得时间多的是,我可以慢慢跟他们成为朋友。洛伊太太一直端来蛋糕和三明治,每次她进门,男孩皆起立力邀她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喝茶,但她不肯。

  下午茶后,大家上楼到艾蜜莉的卧房,用她的新音响听唱片。她的床是有四根柱子、木雕华盖的古董,我感觉它散发出善意,感觉它和我会变成老朋友。我们坐在满地垫子上,聊天,谈笑,听音乐。我忍不住觉得这个事件是专门为我安排的。我对其他人露出宽容的微笑,愚蠢地沉迷在自己的幸福感中,甚至多少希望他们会逐个离开,让我和艾蜜莉能够独处。贾斯丁径自负责音响,尽管没人要他这么做。我试着不让这一点干扰我宽宏的情绪,但过了一阵子还是开始感到不快。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与其说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不如说是为艾蜜莉觉得不悦。我起身,以自认友善但坚决的态度换掉他刚开始放的那张唱片,并在音响旁的主控位置上坐下。贾斯丁一秉惯常的优雅风度,立刻退让。我注意到其他人交换了几个眼神,但只觉得他们是在逐渐承认艾蜜莉和我变得愈来愈亲密。

  音乐的节奏穿透我们全身,使我们打成一片,我们同步点着头,或者随着旋律唱出几段歌词。我感觉到只有那个年纪才有的高涨快乐——那是一种晕陶陶的喜悦,身为一群一同走向未来的朋友的一分子。爱在我心中满溢,感受到几近宗教性的喜乐,仿佛上天派出某个使者,就在我们这一小群人之间降落。艾蜜莉很安静,但其他人都热热闹闹——我们谈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家庭。大家聊到母亲,费欧娜的母亲是保守党议员,其中一个男生的母亲培育出某类稀有品种的绵羊。“你母亲呢,劳伦斯?”有人问我。“她是做什么的?”我正在想该怎么回答最好,艾蜜莉却开了口,声音安静但清晰如铃,越过音乐传来:“她算是高级妓女吧,是不是?”起初我的感觉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仿佛刚发生了某场自然灾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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