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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纸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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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头发和眉毛依然稀少,黄黄的,软软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脸上的干皮褪尽了,肤色红赤赤的。 

  那块不吉利的黑胎记,依然压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两只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里,定定地看着张清兆…… 

  张清兆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回去吧。” 

  婴儿看着他。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婴儿依然看着他。 

  “走吧,我求求你!”张清兆又说。 

  婴儿还是看着他。 

  停了停,张清兆冷不丁问道:“你姓冷,对吗?” 

  婴儿突然笑了。 

  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张清兆从母亲和王涓口中得知,这个小孩还一次都没有笑过。 

  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极具深意。 

  张清兆扔掉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他后退几步,来到客厅,找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这样一行字: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 

  他带王涓检查身体的时候,在医院见过一次弃婴。 

  那个小孩的襁褓里留着父母写的一张纸条,说那个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没那么多钱给他医治,只好丢弃,希望有条件的人能够收养他…… 

  纸条的背面是那个孩子的出生时辰。 

  张清兆拿起写好的纸条看了看,忽然想到,医院也许有这个婴儿的出生记录,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计全市只有这一个,公安局能不能根据这个出生时辰查出这个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这儿,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马桶,冲走了——他要消除这个婴儿被送回来的所有可能性。 

  接着,他回到卧室,把婴儿包起来,用被角盖住他的脸——主要是盖住他的眼睛。然后,他下了楼,钻进夏利车。 

  他把婴儿放在了后座上,在边缘处垫高,使他不至于滚落下来,然后慢慢把车开动了。 

  他向第二医院驶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会儿母亲和王涓回来,他该怎么跟她们说。 

  他想来想去,只能这样说——他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烟,没锁门,跑回来就发现这个婴儿不见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婴儿是自己丢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哗哗哗”地落下来。 

  张清兆回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被包在那个很小的襁褓里,没有一点声息。 

  张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战胜了这种情绪,把车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医院,他抱着婴儿鬼鬼祟祟地走向产科。 

  今天产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穿梭着。 

  张清兆抱着婴儿来到那几个病房前,偷偷朝里看。 

  有一个病房的门开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床上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柜子上有一篮水果。 

  这个病人一定是上厕所了。 

  张清兆的心狂跳起来——今天,只要把这个婴儿脱手,噩梦就永远结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后说:“你看什么呢?” 

  他抖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是一个戴口罩的护士。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黄大夫。” 

  “哪个黄大夫?” 

  “黄桐。” 

  “她调走了。” 

  “噢……谢谢。” 

  护士说完,就走过去了。 

  张清兆前后看看,走廊里再没有人了,他快步走进病房,把怀中的婴儿朝床上一放,转身就朝外走。 

  他刚走到门口,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他蓦地停住了脚。 

  他慢慢转过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想最后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在深深的襁褓中静静看着张清兆,没有任何表情。 

  张清兆盖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楼道里,有个丈夫扶着妻子上厕所。那个妻子佝偻着腰,一步一哎哟,肯定是剖腹产。 

  张清兆低下头,匆匆走过去。 

  他一直没听到那个婴儿的哭声。 

第二章
哭 声
 

  张清兆回到家,打开门,母亲和王涓已经回来了。 
  他愣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觉地看了看他,问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刚才我跑下楼去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一下就跌坐在沙发上。 

  王涓盯着他,眼泪“刷刷”淌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没扔!” 

  王涓又问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真的没扔!” 

  王涓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说没扔就没扔!” 

  母亲手足无措地看看儿媳,又看看儿子,颤巍巍地说:“得得得,都别吵,马上找!” 

  张清兆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气,很焦急。 

  王涓和母亲也紧跟着跑了出来。 

  天色有点黑了。平时,总有一些邻居聚在楼下打牌,今天却不见一个人。 

  母亲对张清兆说:“你朝那边找,我们朝这边找!” 

  说完,她们就朝东跑去了,张清兆一个人朝西走。 

  他对自己说:这一关肯定要过的,必须挺住。 

  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母亲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忽然想到:也许,产科的那个病房里,这时候只剩下了一个空被子,那个婴儿已经不见了。 

  他不是被人抱走的,而是自己爬起来溜掉的。 

  接下来,他会去哪里呢? 

  产房?去代替另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 

  王家十字? 

  火葬场? 

  他坐了大约十几分钟,忽然听到了王涓和母亲的脚步声,她们好像回来了。 

  他急忙站起身,回到了楼下。 

  王涓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仇恨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上楼梯。 

  母亲走到儿子跟前,严厉地问:“你个小畜生,到底把雨生弄到哪儿去了?” 

  张清兆烦躁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下楼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心急如焚地说:“进屋赶快报警!” 

  张清兆在楼梯上追上王涓,轻声说:“涓,你相信我,这个孩子不属于我们,别想他了。我们再生一个,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王涓猛地转过头来,双眼已经哭得通红,她愤怒地说:“你滚!” 

  张清兆只好住口。 

  他知道,现在王涓正在气头上,最好不要惹她,等她消消气再说。 

  尽管这一关不好过,但是他的心里十分轻松——终于把这个穿雨衣的恶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后,默默地上楼。 

  楼道里的灯很暗,楼梯的边沿已经破损。 

  外面的雷声隐隐响起来,雨好像已经下来了。 

  他家在三楼。 

  到了家门口,他看见门半开着。一定是王涓和母亲出来时太着急了,忘了锁门。 

  房间里传出一阵哭声,很细弱,很委屈。 

  他像被电击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面,冲进了家门。 

  哭声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 

  他跑过去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看到那个婴儿的襁褓又出现在了床上,在靠墙的那一端——那是他生下来一直躺着的地方。 

  他惊呆了。 

  王涓和母亲也跑了进来。 

  王涓推开他,扑过去就把那个啼哭的婴儿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好像生怕谁抢去一样。 

  母亲又惊又喜,瞪大眼睛说:“回来了!雨生回来了!” 

  张清兆一言不发,紧紧盯着那个婴儿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紧闭着,似乎专门在对着王涓哭。 

  张清兆没看见他的眼泪。 

  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第二章
死 囚
 

  外面黑得像扣了一口锅。 
  雨停了,房子里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气。 

  张清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现在,他更加确定这个婴儿不是人了。 

  现在,他的老婆就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搂在怀里,香甜地睡着…… 

  睡前,母亲和王涓一直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认为,可能是哪个邻居来串门,发现家里没人,就开了个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来…… 

  张清兆一直没有说话。 

  她们都不知道,张清兆把他扔到了医院里,可是,他自己又回来了! 

  张清兆忽然觉得自己很笨。 

  他曾经想到,这个婴儿被丢弃之后,也许会自己爬起来,爬进产房,爬到王家十字,爬进火葬场…… 

  为什么没想到他会再次爬回家呢? 

  张清兆突然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今夜,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杀死!趁着母亲和王涓熟睡,轻手轻脚溜进卧室,掐断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杀了他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将背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恶名,而且将被戴上手铐和脚镣,押赴法场。 

  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站在大街上围观,一睹他的尊容。他们将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法场的草很高,郁郁葱葱,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润的。 

  他的裤腿系着,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来。 

  法警把他放在草丛上,他双膝软软地跪下了。 

  他看见几只蚂蚁在草丛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两只还打了起来。 

  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脑袋,他“扑通”一声栽到草丛里,那些蚂蚁惊惶四散…… 

  接着,他就会被抬走。 

  接着,他就会被送到火葬场,推进那个冷森森的停尸房…… 

  有活人走进来的时候,那个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离开之后,天黑了,那个停尸房里就有各种各样的响声了。 

  半夜时,他旁边那几张尸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开了,上面的死尸一个个坐起来…… 

  他们都穿着灰色的雨衣。 

  他们都是白惨惨的石膏脸。 

  他们的手里都捏着一沓钞票,一个劲儿地朝着他笑…… 

  张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他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大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死。 

第二章
巴望村

  第二天早晨,天还阴着。 
  这种天气让张清兆感到惧怕。 

  他起了床,显得烦躁不安。 

  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说:“妈,今天我把你们送回去吧。” 

  “回哪儿?” 

  “巴望村。” 

  母亲愣了愣,说:“为什么?” 

  他说:“农村的空气新鲜,有利于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说:“这房子也太挤了。” 

  母亲说:“等到满月呗!” 

  今天是这个婴儿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说:“妈,我们今天就回去。” 

  没等母亲说什么,她已经放下碗筷,站起身,静静地去收拾东西了。 

  张清兆拉着母亲、老婆和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离开城区,朝巴望村驶去。 

  从滨市到巴望村,尽管只有五十里,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说来奇怪,这个婴儿出了城就开始哭,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况。 

  王涓抱着他,低声哄着。 

  母亲在一旁又着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过去哄了一阵子,他还是哭闹不止,最后王涓又把他抱过去…… 

  就在他的哭声中,雨下来了,是那种绵绵细雨,两旁的庄稼和树木变得更绿更鲜。 

  天色昏黄,令人压抑。 

  张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应该说,他和这个婴儿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毕竟是他的父亲,现在,他甚至还没有准确地记住他的长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只乌鸦从车前低低地飞过,差点撞在风挡玻璃上。 

  他一惊,刚想刹车,那乌鸦已经飞过去了。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个婴儿活不长。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难道是乌鸦带给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说,这个婴儿生下来之后没有任何器质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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