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气室-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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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数了数,一共有八个墓。他读着墓碑上的姓名和日期以及镌刻在大理石碑上的诗文、经文和挽辞。
“还有很多葬在乡下,”莉说,“凯霍尔家族大部分生活在卡拉维一带,死后都埋在乡下教堂的后面。”
“你来这里参加过这些人的葬礼吗?”
“很少。这个家族的人际关系不是很亲密,亚当。这些人中有许多是在我懂事以前故世的。”
“为什么你母亲没有埋在这里?”
“因为她不肯。在她知道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她为自己选定了墓址。她从不认为自己属于凯霍尔家族。她属于盖茨家。”
“聪明的女人。”
莉从自己祖母的墓旁拔了一把草,擦拭着墓碑上的名字,莉迪娅·纽瑟姆·凯霍尔,死于一九六一年,享年七十二岁。“我对她印象很深,”莉跪在草地上说道,“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三儿子被打入死监的事,她在坟墓里也不会安生的。”
“这个人怎么样?”亚当指着莉迪娅的丈夫纳撒尼尔·卢卡斯·凯霍尔的名字问道,纳撒尼尔于一九五二年六十四岁时去世。莉脸上的柔情顿时消散。“是个让人讨厌的老头,”她说,“我敢说他肯定会为萨姆所做的事感到骄傲,人们都叫他纳特。他是在一次葬礼上给人杀死的。”
“葬礼上?”
“是的,在过去,这一带的人们都视葬礼为社交活动。通常在葬礼之前要长时间地守灵,其间会有很多的人前来拜谒,大家在一起吃饭喝酒。南部乡下的生活条件很艰苦,所以葬礼往往会演变成酒后斗殴。纳撒尼尔是个脾气非常暴烈的人,在一次葬礼之后他选错了打架对象,那伙人用木棍把他给活活打死了。”
“萨姆当时在哪儿?”
“就在现场。他也挨了打,但侥幸逃生。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但纳撒尼尔的葬礼我还有印象。萨姆当时住在医院里,没能去参加。”
“他后来报复了吗?”
“当然。”
“用什么方式?”
“那些事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几年以后,打死纳撒尼尔的两个人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可他们在街上只露过几面便失踪了,过了好几个月才在邻近的米尔本县发现了其中一个人的尸首,死前当然遭到了殴打。而另一个人则永远消失了踪迹。警察讯问了萨姆和他的兄弟们,但没有发现任何证据。”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
“当然是他干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惹凯霍尔家族的人了,人们认为这家人又疯狂又刻薄。”
他们离开家族墓地后沿小路继续往前走。“所以说,亚当,我们的难题是将来把萨姆葬在什么地方好?”
“我觉得就该把他葬在那边,和那些黑人葬在一起。那地方最适合他。”
“你怎么会认为那些人会接受他呢?”
“问得好。”
“你说实话。”
“我和萨姆还没有谈到这方面的事。”
“你认为他想埋在这里吗,埋在福特县?”
“不知道。我们没有说过,很明显,事情还有希望。”
“有多大希望?”
“不是很大,但值得一搏。”
他们离开墓地,步行在一条很清静的大街上。这条街的人行道很破旧,路旁有古老的橡树。沿街的房子虽然旧,但粉刷得很精心,家家户户的门廊都很长,不时看到有猎卧在门前的台阶上。一些骑着自行车或蹬着滑板的孩子们在他们身旁掠过,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则坐在他们门廊的摇椅里轻轻摇着。“这里就是我当年玩耍的地方,亚当,”莉一边同亚当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说。她的手深深地插进蓝色工装裤的口袋内,回想起当年那些或悲或喜的记忆,她的眼睛儒湿了。她望着每一幢房子,就像那都是她孩提时住过的地方,好像她还能记得幼年时那些同她很要好的小女孩们。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咯咯的笑声,能够记起那些傻乎乎的游戏以及十来岁的孩子们在打架时的认真情形。
“那时候是不是很快活?”亚当问道。
“很难说。我们家从没在城里住过,所以人们都把我们看成是乡下孩子。我一直对这些房子非常憧憬,到处都有朋友,出门不远就是商店。城里孩子们觉得他们比我们优越,但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我的最要好的朋友们都住在这附近,我有很多时间都在这些街道上玩耍,有时还爬到这些树上去玩。我想,应该说那时很快活,但乡下家里的那些记忆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是因为萨姆吗?”
一个穿着花衣服,戴着大草帽的老妇人正在自家门前的台阶周围打扫。他们俩走近时,那老妇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莉放慢了脚步,随后停在门前的甬道上。她看着那老妇人,老妇人也看着她。“早晨好,兰斯顿太太,”她友好地拖着长声问候道。
兰斯顿太太双手紧握着扫帚柄,直挺挺地僵在那里,像是看什么入了迷。
“我是莉·凯霍尔,还记得我吧,”莉又一次缓缓说道。
当凯霍尔这个姓在那块不大的草坪上响起并扩散开时,亚当竟下意识地四外张望了一下,他想知道是否有人听到了这个名字,同时也防备着一旦给人听到时会出现的难堪场面。兰斯顿太太似乎并没有认出莉。出于礼貌,她很勉强地点点头,而且只点了一下,那样子显得很笨拙,似乎是在说:“早晨好,现在你可以走人了。”
“很高兴又见到你,”莉边说边抽身走开。兰斯顿太太则忙不迭地登上台阶,在门廊里面消失了。“上高中时我和她儿子约会,”莉好像很难相信似地摇摇头说。
“看到你时她可吓得够呛。”
“她从来就那么古里古怪的,”莉不大自信地说,“也可能是害怕同凯霍尔家的人接触,或是担心邻居们可能会说闲话。”
“我看我们以后还是不通报姓名的好,怎么样?”
“好吧。”
他们又从其他的一些人身旁走过,那些人一面悠然自得地莳弄着花圃,一面在等着邮差的到来,他们同那些人一句话也没讲。莉用太阳镜遮挡住自己的双眼,和亚当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向中央广场方向走去,边走边谈论着她的一些老友以及她们现在的去向。其中有两个还一直同她保持着联系,一个住在克兰顿,另一个住在得克萨斯。两人对与家史有关的事一直闭口不谈,直到走进一条挤满了小木屋的街道。他们在街角处停了下来,莉冲着街道远处的什么地方点了点头。
“看到右手第三幢房子了吗?就是那幢褐色的小房子。”
“看到了。”
“那就是你住过的地方。我们本可以过去的,但那附近有人在走动。”
两个拿着玩具枪的孩子正在院子前玩耍,窄小的门廊内有人正坐在摇椅上摇晃着。那是一幢正方形建筑,小小的,很整洁,对有小孩的夫妇再合适不过了。
埃迪和伊芙琳离开时亚当还刚满三岁,此刻他站在街角处绞尽脑汁想回忆点什么出来,结果却是枉然。
“当时房子刷的白油漆,当然那些树要小一些。房子是埃迪从本地的一个房地产商那里租来的。”
“房子还不错吧?”
“相当好。他们那时刚结婚不久,只不过是两个带着小孩子的大孩子。埃迪在一家汽车配件商店干活,后来又到州高速公路管理处工作,以后又换了工作。”
“这事听起来耳熟。”
“伊芙琳在广场那边的一家珠宝商店上半天班。我觉得他们当时过得很美满。你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在这里的熟人不是很多,两个人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们从房子前面走过,一个小男孩用一只橘红色的玩具机关枪对准亚当。此时亚当的脑海里对这块地方唤不起任何回忆,他对那孩子笑了笑,把头扭向一旁。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另一条街上,中心广场已经遥遥在望了。
莉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位导游和历史学家。北方佬曾在一八六三年焚烧了克兰顿,那些狗杂种。只剩下一条腿的南部邦联英雄克兰顿将军在战后回到了这里,他的一条腿战时丢在了夏洛的战场上,这个县原先就属他家所有。他回来后重新设计了县政府大楼以及大楼周围的街道。他的设计原图就在政府大楼的一面墙上。他想使这里成为一个绿树成荫的地方,因此在新建的大楼周围整整齐齐地种了一排排的橡树。他是个很有远见卓识的人,能够看到这个小城会在灰烬里重新崛起和繁荣的远景,所以他设计的街区格局以政府大楼公共用地为轴心井井有条地排布成正方形。莉说他们刚刚经过的就是那个伟人的墓地,她一会儿再带他去拜谒。
他们一面沿着通向华盛顿大街的人行便道漫步,一边听莉向他讲述这个城里的事情。城的北面是一个人头攒动的购物市场,城东有一大溜减价超市。不过,福特县的人仍然喜欢在周六早晨到广场周围购物。路上的车辆大都行驶缓慢,行人的步履显得更加悠然。路旁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透着老派,律师行、保险代理事务所、银行、咖啡馆、五金店和服装店随处可见。便道上到处是从各家公司和商店门前探出的雨篷、凉篷以及阳台。吱嘎作响的电扇都挂得很低,转起来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们在一家老字号杂货店跟前停下脚步,莉把太阳镜摘了下来。“这里早先是个供人消闲的地方,那时在这家店堂的最里面有个自制汽水容器和一台自动电唱机,另外还有一些小人书。只消花五分钱就能买个顶部加有碎樱桃的大冰淇淋,足够你吃上一个小时。如果有男孩子,你还会在里面消磨更长的时间。”
简直像是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亚当不由得想到。他们又停在一家五金店的门前,不知为什么竟隔着窗子仔细观赏起里面摆着的铁锹、锄头和耙子来。莉望着那扇打开的用砖头顶住的破旧双开门,不知又想起了童年时的什么往事,但这次她没有对亚当讲。
他们牵着手穿过大街,从内战纪念碑周围的一群边削着木头边嚼烟叶的老人们身边走过。她点头向一尊塑像示意并轻声对亚当说那就是克兰顿将军,塑像的两条腿是完整的。周六是公休日,政府大楼里无人上班。他们从一台室外冷饮机里买了些可乐,然后坐在大楼前草坪中的一个凉亭里慢慢喝起来。莉讲起了福特县有史以来最有名的一次审判,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对卡尔·李·黑利谋杀案进行的审判。黑利是名黑人,他用枪打死了两个强奸他小女儿的白人无赖。当时黑人们举行了抗议示威,三K党也上街游行,政府大楼周围驻扎着前来维持治安的国民警卫队,他们的营地就在我们坐的这块地方。当时莉还曾驱车从孟菲斯来这里看过。陪审团全部由白人组成,犯人最终被判无罪。
亚当也还记得那次审判。他当时正在佩珀代因念大学三年级,因为那件事就发生在他的出生地,所以他当时一直很留心报纸上的有关报道。
在莉小的时候,这里很少有什么娱乐活动,但审判却颇受当地人推崇。萨姆曾经带她和埃迪来这里旁听过对一名被指控杀了一条猎犬的男子的审判。那人后来被判有罪并在监狱里服刑一年。当时这个县的人们对那项判决持有两种不同意见。城里人表示反对,认为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乡下人赞同,因为那种英国产的小猎兔犬深得他们宠爱。当时萨姆看到那人被押去服刑后别提有多高兴了。
莉想给他看一样东西,于是他们绕到了办公大楼的后门,这里有两个相距十英尺的饮水池,一个供白人饮用,另一个供黑人饮用,两个水池都已弃置多年了。她想起了罗齐姬·阿尔菲·盖特伍德的事,也就是她所熟悉的阿尔菲小姐,她是第一个敢于用白人饮水池喝水并逃过了被伤害命运的黑人。从那以后不久,饮水池的管线就被掐断了。
他们在广场西侧一家很拥挤的咖啡馆里找了个座位,这家咖啡馆被人们简称为“茶座”。他们吃着火腿生菜三明治和炸土豆片,莉讲了许多很开心的事,其中大部分都很有趣。她一直戴着太阳镜,亚当注意到她在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
午饭后他们又慢慢地走回墓地,然后就离开了克兰顿。车子由亚当驾驶,莉不停地为他指点着路径,一直把他带到了一条县级高速公路上。公路两旁不时出现一些很规整的小牧场,山坡上有牛群在吃草,偶尔驶过贫穷白人安身的破旧拖车,周围堆放着一些被丢弃的破旧小汽车。不时还能见到一排排破旧不堪的简易平房,里面仍然住着一些贫穷的黑人,但总的来说,这一天还是很美好的。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