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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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要离开去赶赴下一场约。空气中微有凉意,坐在长椅上谈了二十分钟后,我注意到她在微微颤抖。我鼓起勇气提了一些建议,像是什么天在变冷,也许我们该回济马的公寓去,我可以替我们煮杯咖啡之类的话。奇迹出现了,凯蒂竟然点头说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我开始煮咖啡。卧房隔在客厅和厨房中间,凯蒂没在客厅等我,她坐在床上好让谈话继续。从室外转移到室内,改变了交谈的语气,我们两个变得比较安静比较犹豫,好像在搜寻诠释新台词的方式。空气里飘动着怪异的期待,而我自己很庆幸有煮咖啡的差事来掩饰突然占据我的困惑。就有事情要发生,但我太过害怕不敢多想,总觉得要是放任自己有所期盼,也许会还来不及成形就会被摧毁。凯蒂也变得很沉默,有二、三十秒的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我继续在厨房里头瞎忙,打开关上冰箱,拿出咖啡杯和汤匙,把牛奶倒进壶里等等等等。很短一段时间我背向凯蒂,在我察觉前,她已起身来到厨房。她不发一语,悄悄地走到我身后,双手环住我的腰,头靠在我背上。
“谁?”我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是龙女。”凯蒂说:“她来捉你了。”
我握住她的手,在感觉到她肌肤的滑嫩时,试着要自己别发抖。“我想她已经捉住我了。”我说。
一阵短短的沉默后,凯蒂环在我腰上的手,抱得更紧了些。“你有一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不只一点。妳知道的。比一点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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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宫 3(9)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等得太久,什么都不知道了。”
整个场景彷佛是我想像出来的。我知道那是真的,但同时那又比现实的还要好,投射出的不是我以往的经历,而是我想从现实中获得的东西。我的欲望非常强烈,其实可以说是无法压抑吧,不过因为对方是凯蒂,欲望才能有机会表达出来。一切都取决于她的反应,她举手投足间的微妙提示和讯息,她的毫不犹豫。凯蒂并不恐惧自我,她坦然地活在自己的身体中,没有一丝难堪也未曾多想。这跟她身为一个舞者或多或少有关,但也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她喜欢自己的身体,才能够去跳舞。
在逐渐消逝的午后阳光里,我们在济马的公寓里做了好几个小时的爱。那无疑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事情之一,到最后我仍深信自己已经因此彻头彻尾地改变。我说的不只是性爱或欲望的交换而已,而是内在高墙某种戏剧性的瓦解,自我孤独内心的震荡。我已经很习惯独处,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已经告别某一种人生,但这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却没来由地落在我眼前,宛如天使般从另一个世界降临在此。你不可能不爱上她,不可能不被她就在眼前的单纯事实所撼动。
之后的生活对我来说变得比较紧凑了。早上跟下午都在翻译,晚上则出外和凯蒂碰面,我们通常约在哥大和茱利亚之间的住宅区附近。真要说有什么困难,那只是因为我们两个很少能有独处的机会。凯蒂在学校宿舍是跟其他学生同住,而济马的公寓又没门可以隔开卧房和客厅。就算有门,我也不该带凯蒂回去。照济马当时的爱情生活来说,我根本就硬不下心肠做这种事:用做爱的声音去伤害他,强迫他坐在隔壁听我们喘息呻吟的声音。有一两次,我们会趁着凯蒂的室友晚上外出,在凯蒂的窄床上申张我们的权利。有时候我们会在没人住的公寓里头幽会。负责规划会面细节的是凯蒂,她连络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到处去问有没有房间能出借几个钟头。这一切确实满让人泄气的,但同时又令人更跃跃欲试,倒成了刺激的来源,为我们的激情增添了危险和不确定的元素。我们不放过任何机会,甘愿冒着随时会陷入窘境的莫大风险,现在想起来真是匪夷所思。比方说,我们有次在楼层间停下电梯,当愤怒的大楼住户因为电梯延迟而吼叫搥门时,我拉下凯蒂的牛仔裤跟内裤,用舌头让她达到高潮。还有一次在派对上,我们锁上浴室在地板上做爱,任凭外头等着使用盥洗室的人大排长龙。这是一种色情神秘主义,仅限于两名信徒的秘密宗教。恋爱之初,光是看到对方就能撩起情欲。只要凯蒂一靠近,我就想到性。我发现很难把自己的手从她身上移开,愈是熟悉她的身体就愈想触摸她。有次我们甚至在凯蒂排完舞,当其他人都离开后,在更衣室里头做起爱来。她下个月要登台表演,我尽量每天晚上都去看她排练。看她跳舞是第二棒的事,仅次于拥抱她,我会以极度高昂的专注力追随她在台上的身影。我喜欢舞蹈但无法理解。跳舞对我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东西,一种言辞难以捕捉的东西,我只能静静坐着,将自我放逐于纯粹律动的景象中。
翻译在十月底完成。几天后济马从朋友那拿到钱,当晚凯蒂和我就跟他一起去“月宫”吃饭。餐厅是我选的,大半是为了它的象征性价值而不是食物本身,但我们吃的还挺不错,因为凯蒂跟侍者说中文,所以能点些菜单上没有的东西。那天晚上济马心情不错,滔滔不绝地讲着托洛斯基、毛泽东还有永恒革命的理论,而我记得凯蒂不时把头靠在我肩上,露出充满柔情的美丽笑容,以及我们两个往后靠在椅垫上,让戴维持续他的独白,然后在他解决人类存在的困境时,一致点头表示赞同。那对我来说是个美好的时刻,充满令人惊异的喜悦与平静,彷佛我的朋友都聚在这里庆祝我重回现世的生活。桌面碗盘清走后,我们打开幸运饼干,装模作样地研究起里面的纸条。很奇怪地,我还清楚记得自己的签语,就像纸条还捏在我手里一样。上面写着:“太阳是过去,地球是现在,月亮是未来。”结果,这个难解的句子我后来又碰上了,现在回想起来,在“月宫”的偶然发现似乎伴随着古怪又意味深长的真理。我那时不知为什么,把小纸片塞进皮夹里,在身上带了九个月,带到后来都忘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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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宫 3(10)
第二天早上我开始找工作。那一天毫无所获,第二天也没有。我了解报纸没多大帮助后,决定到哥大附近,在学生就业辅导处碰碰运气。身为校友,我有权使用那项服务,而且既然他们帮忙找工作是免费的,从那里开始着手似乎是不错的选择。踏进道奇厅不到十分钟,我看见我的申请有了响应,是打在一张索引卡上,钉在公布栏左下角。工作内容如下:“坐轮椅老人征求年轻贴身看护。每日散步,偶尔处理秘书事务。每周五十元,供住宿膳食。”最后一行让我下定了决心。这么一来,我不但能赚点钱,还可以搬离济马的公寓。更棒的是会搬到西端大道跟八十四街交口,那我离凯蒂就更近了。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缺,这工作本身没什么好写信回家报告的,再说我反正也没有家可以写。
我当场打电话约定面谈的时间,生怕有人会抢走这个机会。不到两个钟头,我已经坐在未来雇主的客厅里。当天晚上八点,他打电话到济马家,通知我获得这份工作。他让我觉得他好不容易才作出决定,我是在好几个值得考虑的人选中脱颖而出的。虽然以长远来说,知不知道并没什么差别,但要是知道他那时是在说谎,也许我对日后要牵涉到的状况会比较有心理准备吧。因为真相是没有其他人选。我是惟一一个去应征工作的人。
。。
月宫 4(1)
第一次看到托马斯·埃奉的时候,我觉得他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脆弱的人了。他只剩一把骨头跟颤巍巍的肌肉,坐在轮椅上盖着格子纹毛毯,身体萎顿歪向一侧,活像只残废的小鸟。他八十六岁,但看上去要更老,如果有可能的话,大概已经有一百或一百来岁了吧,一个算不出来的年岁。跟他有关的一切围墙高筑、遥不可及,他是莫测高深的谜样人物。粗糙棱瘦又肝斑满布的双手,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冷不防地抖动是惟一的生命迹象。你的目光也无法跟他接触,因为他已经瞎了,或至少他是假装瞎了。我去他家面谈的那天,他戴上两个黑眼罩遮住眼睛。现在想起来,这个开始发生在十一月一日还真适合。十一月一日:亡者之日,追忆佚名圣徒与殉道者的日子。
应门的是个女人。她看上去有点邋遢,身材肥壮,将过中年,穿着粉红嫩绿缀花的宽松家常连身裙。确定我是来电约好一点见面的佛格先生后,她向我伸出双手宣布自己是莉塔·休姆,担任埃奉先生的看护兼管家已经九年了。说话间,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兴味十足、毫不害臊地观察我,像个首度跟邮购新郎见面的女人。然而,她的注视直率又亲切,所以我并不觉得反感。你很难不去喜欢休姆太太,很难不喜欢她跟面团一样的脸蛋、强壮的肩膀,还有一对看来像是水泥砌成的雄伟乳房。她拖着身上这批货,摇摇摆摆大步前进,领着我到客厅玄关时,我可以听到她鼻孔翕张、气喘嗖嗖的声音。
这栋房子是那种高大的西区公寓,有长长的走廊,房间用橡木拉门相隔,墙上则装饰着华丽的壁条。屋里头有种繁复厚重、维克托利亚式的凌乱,我发现自己有点难消化身边忽然塞满东西的感觉:书跟画还有小桌子、成堆的地毯,恍若森林幽暗般的杂乱。走到一半,休姆太太拉住我手臂悄悄地说:“要是他怪怪的啊,你可千万别被吓跑喽。他常常会发飙,不过那其实是无意的。他最近这几个礼拜很不好过。照顾了三十年的那个人在九月的时候死掉啦,所以他很难调适过来。”
我觉得自己已经跟这女人结成同盟,而这足以抵挡即将发生的各种怪事。客厅极其宽广,可凭窗眺望哈德逊河和远处的纽泽西断崖。埃奉坐在客厅中央的轮椅上,一张矮桌摆在沙发跟轮椅中间。我们进入客厅时,他毫无反应,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源自于此。休姆太太向他通报我的到访,她说:“M。 S。佛格先生前来面谈。”但他不发一语,不动声色。那是种超乎自然的沈寂,我当下还以为他死了。休姆太太却对我笑笑,打手势要我坐在沙发上。接着她离开客厅,我发现自己跟埃奉独处一室,等待他打破沉默。
我等了很久,不过时间一到,他的声音便挟着惊天动地之势席卷整个客厅。他的身体实在不像是能发出这种声音。话从他的气管里头迸出来,带着狂暴刺耳的精力,就像收音机突然被打开,频率碰巧调到有时在半夜会接收到的遥远电台,完完全全地出人意表。电讯的偶然接合把这声音千里迢迢带来给我,清楚明白使我震耳欲聋。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有腹语表演者躲在房间里呢。
“恩咪特·佛格。”老人语带轻蔑恨恨地说:“这是哪门子娘娘腔的名字?”
“是M。 S。佛格。”我回答:“M代表马可,S代表史坦利。”
“那也没好到哪去。要硬说不一样嘛,这个更烂。小子,你该怎么办?”
“我不怎么办。我的名字跟我一直处得满好的,这几年下来,我还挺喜欢它的。”
埃奉嗤之以鼻,那种跋扈的笑容似乎表示,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他随即端正坐好。很明显地,这个姿势迅速地改变了他的外表。他不再是一具失落于暮年幻想曲中、处于昏迷状态的半死躯体;他变得活力十足、精神抖擞,变成一小股激昂骚动的复苏力量。后来我才知道,那才是埃奉的真面目,如果“真”这个字能够用在他身上的话。他大部分的人格都建立在虚假跟欺骗上,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他喜欢用自己突发奇想的实验和妙计愚弄这个世界,在多项绝活里头,他最爱卖弄的就是装死。
月宫 4(2)
他坐在轮椅上倾身向前,像是诚心诚意告诉我面谈即将开始。尽管蒙上了黑眼罩,他的视线仍直瞅着我。“回答我,佛格先生。”他说:“你是个眼光准确的人吗?”
“我过去以为我是,不过现在没那么确定了。”
“你看到一样东西在你面前的时候,能够辨认它吗?”
“大多数的时候可以吧。不过也有很难的时候。”
“举个例子。”
“举个例子嘛,有时候走在街上就很难分辨人家是男是女。现在有很多人留长发,匆匆一瞥常让你分辨不出来。尤其是你发现你看到的是个很女性化的男人或是很男性化的女人的时候。信号会变得满混乱的。”
“那当你看着我的时候,你想到什么?”
“我看到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一个老人?”
“对,一个老人。”
“一个非常老的人?”
“对,一个非常老的人。”
“小子,还有没有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