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长眠于此-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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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在他的脸上逐渐变暗,逐渐变暗。
一个黑影站起来,影子像游魂
一样爬上他的脸,他皱了下眉毛,没醒。
接着,一只手轻轻游移至他的脸前,以闪电般的速度,一把捂住他的嘴。
万回背底像绷了根弹簧,一板腰直挺挺就要坐起来,完全是状态下的条件反射,却立时叫另一只手按住,一个逆光的黑色身影。
在暂时性的迷失感后,他从睡眠状态彻底出离,发现这个黑色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刺青,一瞬间万回很想抱歉说自己睡着了。
可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什么引开了,确切的说,先是声音,一连串古怪的声音,吸引着他的视线跃过刺青肩头——就在渐暗的篝火旁,一个人蹲在那里,坑着头,发出一种像是猪在泥圈里拱地的动静。
那个人正两手轮替着,从一个躺倒的人的肚子里,掏出东西塞进口中,那东西看着就像一长盘剥了皮的生蛇,湿韧而有弹性,滑得难以抓住,咬下去发出咀嚼口香糖的响声,流出呕吐一样的浆汁。
是的,这场景他并不感陌生,以前在地棚也能见到人像食腐动物一样进食死者,所有人都饿,没太多好稀奇,甚至他也清楚某些虚弱者的非正常死亡。
但是那一切,都比不过他眼前所看到的,那种吃下又排泄出来的酸臭,他看到那个蹲着的,侧颈上有一个凹深的血窟窿,从其原先一潭血的位置,移动了近二十米,来到篝火旁。
躺在那的被掏出肠子的人,奄奄一息,钟摆似的摇着头,就像在本能地拒绝什么。
在意识的最低层他终于反应到,他所见的是一个死人,在吃一个活人。
犹如给人从身后拿大冰块杵了一下脊梁骨,万回从头到脚狠狠打了个哆嗦,假如不是叫刺青控制着,他恐怕自己早就惊叫出声。
他不敢动,那篝火离他很近,他是专门找了个靠近火源的地方,可算悔得要死,他不动,那怪物继续在狼吞虎咽。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跟一头进食的狮子关在同一只笼里,而你不确定眼前那块肉是不是够它吃——就像不确定怪物是否随时会转身扑过来。
万回胸膛偏左,连心跳的迹象都看得见,同时,感受到刺青手掌渗沁出的凉意,不知是汗,还是血。
“别紧张,”刺青几不可闻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呼吸放慢,不然你会晕倒。”
万回这才惊觉自己一直在过度换气,已然开始眼冒金星,他赶紧克制住,从刺青的指缝间缓慢吐息了几口,心跳也逐渐缓下来,头脑清醒了许多。
垂死者的腹部正在被吃空掏瘪,现在他真死了,变得像条皮囊。而那怪物因囫囵吞入的大量内脏,肚皮正在不
断鼓起。
刺青松手,万回快速朝两边扫视,哨马、苗老三他们都在,而且竟然都警醒着,不作声,哨马还冲他挤了下眼,有人还攥着刀。那具无头尸也在,也就是说,死掉的是刚刚烤火的二班中哪个。
万回突然就觉得,要不是刺青,死在那的就是他。
他用眼神询问刺青怎么办,刺青抬手,朝这段路的更深处,就是他们所说的断头路的尽头,指了一指。
万回立刻想到的就是摇头,无论任何情况,进死胡同都是最糟的选择。
可是刺青看起来那么果断,甚至有点胸有成竹。
一干人你看我我看他,最后似乎决议了,姑且一试,毕竟,没有谁想等着和不知名的怪物正面交手。
那么,摆在当下的关键问题,篝火横在面前,想要过去,万回和刺青,就必须经过那个正在进食的怪物。
满地都是碎石,哪怕一站起来,都有可能发出弹珠般一连串的脆响。
万回咽了口唾沫,但是不能迟疑了,那家伙已经拽到白囊囊的胃在吃,如果它吃完,他们就再无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个角度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很快万回就从那帮人的脸上,从那些瞠瞪的眼睛里,逐渐看见了惊愕和恐惧。
他的耳中传来了像恶兽的低嗷。
有人惊叫,转身奔逃,有人瘫软在地。
从万回这个角度,有个人背对着他,边后退边挥舞着手臂,最后被什么狠狠撞倒,在那个人的胸口,扒着那具尸体,它脖子是折的,又咬住另一人的肩颈,整个身躯呈现出离奇的扭曲。
那个人的肩头就像泉一样涌血,一定是咬到了动脉,那个人浑身过电似的抽抖。
尸体抬起头,嘴角粘连血肉,它眍䁖的眼窝,正对着万回,万回不知道它能不能看见,按理那双浑浊的眼球,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了。
万回心脏剧跳,手脚仿佛被压住,一动没法动。
忽然间有谁高喊一声,“这里!”
活尸猛一扭头,刺青站在那里,正持手电照射,活尸发出一声恶吼,两腿一撑,像一头直立的熊般趔趄地朝刺青扑去。
万回立刻明白刺青这是要引开它救自己,这简直疯了。
没人遇到这状况会不害怕的,刺青举着手电不断倒退,突然,一个黑影径直飞来,砰一击,正中活尸脑门,是块石头。
“嘿!扭断你脖子的在这儿!”
哨马,哨马手上还颠着块石头。
活尸还真一下转过身躯,冲哨马而去,低吼的嘴里掉出碎肉。
“操!”哨马甩手投石,拔腿就跑,活尸正要追上,黑暗中苗老三果断补上一脚,这脚既沉又疾,清清楚楚听见尸体胸骨脆裂的声响。
那活尸向后飞出丈余,砸进乱石滩里,登时如同翻身的蟑螂,手脚挥动,正要翻起来,哨马抢先一步,抱一块足有锅口那么大的石料,奔到坑旁,一撒手。大石落下,就听到令人毛发一悚的一声,血四溅,活尸的脸就在石头下碾平了。
可尸体的手,竟然还在动,就像瞎子在盲目地乱挥,十分骇然。
不管三七二十一,哨马抄起旁边石料,一下,锉掉了半边头皮,第二下,尸体后颅爆开似的喷射脑浆,足见手段之重。苗老三赶来帮忙。
砸了一轮,尸体的头部基本就没了,碎石坑边耷拉着脱节的脖子,露出一小截白白的颈椎骨。
脑浆的腥膻,仿佛唤起了某种不堪的记忆,万回胃部一阵痉挛。
那无头的尸体,终于垂下手,就像耗尽了最后一节电源,全身每一条肌肉都松弛,甚至像老人的皮肤那样垂脱下来,不再动弹了。
地上到处都是白色石粉末踏出的鞋印,凌凌乱乱。
刚刚被咬的那个人,侧颈上一个窟窿,双目大睁,眼眶内也全是血,身下汪成黑色的一小潭。
半晌,人才慢慢聚回来,饶是条汉子也惊魂未定。
也不是所有人都回来,有些可能已经跑水里一去不回了。
哨马苗老三正把一头一脸的脑浆子揩掉,万回从石头堆里爬起来,摇摇晃晃,踉踉跄跄。
绝大多数人同他一样,有的叫嚷着,或许是那个被咬的人的名字,或许是那个尸变的家伙,不过头已不成形,不好辨认,只有工服还在身上。
那个被咬的人,抖了很长时间,胯/部帐篷支了一阵子,最终断了气。
人们变得沉默下来,蹲下坐下,没人去收拾,有人就地坐在新死的尸首边上,头垂在两腿间。万回发现自己食指中指的两片指甲不翼而飞,也不知是几时掉的,此刻才疼起来。
一种灰暗的气氛像潮水般缓缓上涨。
万回也确实隐约听到了水的声音,大概是从下游方向来的,既然这里与运输线联通,其实也就是某段尽头,水迟早会淹没这里,从音量推断,不是一天,就是几个钟头,他鼻底已经嗅到了雾珠一样的水汽颗粒。
每个人都应该听到了,那种感觉让人非常绝望,就仿佛被抽干了灵魂,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动,陷入彻底的沮丧。
从水中出来身上还冒着热气,随着体温下降,外加不动,身体对寒冷的感应越来越强烈。
当哨马拖着筏子,吭哧吭哧从下游回来,然后乒呤哐啷将筏子重新大卸八块,每个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再吭声,没有人问水淹到哪里了,距离这里还有多近。
搜集起每一点能烧的东西,橡胶胎不行,烧那个直接把人熏死。石滩上刨了个坑,七零八碎的扔进去,打火机点燃了火。
火起初不大,估计是潮的,噼啪几下后,才窜起来,也不是很大,但至少有了光和热源,人一个个挪近过来。
湿闷陈旧的空气里,弥散起一股热烘烘酷似臭袜子的气味,混合尸体的气味,相当不好闻。数了数,连自己一共还剩十人,万回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就是自己现在的表情,等死的恍惚的表情。
有人和衣躺下了,没人不是精疲力尽,又饿又乏。
这时候万回注意到刺青,刺青一直背对着篝火,坐在那儿虾一样弓着背,湿衣衫贴着刀刃子般的脊梁。
万回撑着胳膊肘子,在确定旁人没注意的情况下,歪过身,睇了眼刺青的侧脸。
一开始他以为刺青闭着眼,随后才看清那是因为眉头皱得太紧,眼睛都眯缝起来。他愣了一下,如果说旁人是等死,那么刺青的脸色,真和死人没区别了。
一瞬间刺青察觉并打了个照面,一瞬间眉毛就舒开,变脸当真比翻书还要快,简直叫万回怀疑在那脸上闪现的纠结神情完全是看走了眼。
他本想安慰几句,类似带错路不是你的错啊之类,又或许刺青是因为指伤疼痛。
但总之,刺青没给他咬耳朵的机会,而以极小的幅度隔空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是令他别动,当然也别说话。
随即,在铺满滑石粉似的地上,刺青用手指写出三行小字,俄文,既暗示,这是写给万回看的,也只有万回能看得懂。
扑朔黯淡的火光背后,第一行是“尸体”;第二行“当心”;第三行——“别睡”。
写完,刺青立刻抹掉,翻过身蜷缩着睡下。
万回摸不着头脑,可以说当时完全是疲乏到转不动了,脑海里一扇闸门突然落下,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当心,尸体,当心什么人,还是当心什么人去碰尸体?有什么可当心,都是快死的人了,连个守火的都没留。
至于“别睡”,貌似好理解,又不太好理解,因为刺青自己倒睡了。
重点是,为何要给他,且单独只给他,这样三条暗语,这显示刺青可能明白到了什么,然则又明白得并不很清晰很笃定,所以只好同他说。
这时候,多数是仓促和惊吓,万回其实并没有清楚意识到,或者说形成这样一种意识,在这生命里短暂的地下经历中的某些事物,实际早已摧毁了他在地面上十几年间认识的一整个世界。
以至这个时候,在小兔崽子窝在苗老三怀里,紧闭的睫毛下泪痕未干,在四周渐响起粗粗浅浅的鼾息时,万回估摸离他上一次睡觉,而且是半睡中给吵醒,大约过去一天不止了,当他稍挪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困意席卷而来。
这里没有良心犯,一旦一个人介于生或死之间,其存在将会成为对他人的折磨,人类准则在这里重新退化成一种兽/性,顺理成章的,人和人彼此像狼一样注视着。
就在万回勉力盯住火焰,眼皮终究还是抵抗不住,渐渐阖拢,他并不知道,黑暗中正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在万回的浅睡中,在快速转动的眼皮下,甚至在闭上眼的那一刻,仿佛能以一种视觉状态感受到脑细胞在跳动,那些姑且可以称之为梦的记忆闪回再次迫令他凝视着它们,这有如使梦境以外的周遭,反而变成了虚幻、不堪置信。
火光在他的脸上逐渐变暗,逐渐变暗。
一个黑影站起来,影子像游魂一样爬上他的脸,他皱了下眉毛,没醒。
接着,一只手轻轻游移至他的脸前,以闪电般的速度,一把捂住他的嘴。
万回背底像绷了根弹簧,一板腰直挺挺就要坐起来,完全是状态下的条件反射,却立时叫另一只手按住,一个逆光的黑色身影。
在暂时性的迷失感后,他从睡眠状态彻底出离,发现这个黑色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刺青,一瞬间万回很想抱歉说自己睡着了。
可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什么引开了,确切的说,先是声音,一连串古怪的声音,吸引着他的视线跃过刺青肩头——就在渐暗的篝火旁,一个人蹲在那里,坑着头,发出一种像是猪在泥圈里拱地的动静。
那个人正两手轮替着,从一个躺倒的人的肚子里,掏出东西塞进口中,那东西看着就像一长盘剥了皮的生蛇,湿韧而有弹性,滑得难以抓住,咬下去发出咀嚼口香糖的响声,流出呕吐一样的浆汁。
是的,这场景他并不感陌生,以前在地棚也能见到人像食腐动物一样进食死者,所有人都饿,没太多好稀奇,甚至他也清楚某些虚弱者的非正常死亡。
但是那一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