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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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渐青一噎,完全不记得有此事。顾苏看他双目茫然的样子,冷哼一声:“我来考考你。若被腊月长三尺的白唇竹叶青咬伤,该用何法医治?”叶渐青眼还盯着他的脖颈处,见他说话转头声音清晰动作流畅,便放下心来,随口道:“吸去毒血,可取五月墙角雪冷敷即可。”顾苏面色转黑,峻声道:“你若没温习就不要乱讲,医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唬人的。五月安得有雪?”叶渐青便反问道:“五月既无雪,腊月何有蛇?”
蛇到腊月尽皆冬眠去了。顾苏本也是随口出题,不料被他钻了这个小漏洞,一时反被诘住。沈蔚边鼓掌边从外面进来,笑道:“阿梅,你这个徒弟不简单啊。”他身后跟着一班美女狡童,手里托着酒菜,鱼贯而入。
此人脸厚心黑,曾是镇国公主的心腹,公主府一倒,他却毫发未伤,叶渐青认定他做了对不起公主奶奶的事,对他也无好感。他从地上的蒲团上爬起来,蔫头蔫脑道:“我去外面找岚山丫头。”沈蔚拦住他道:“渐青师侄,先吃一口再说,有你爱吃的螃蟹。”
金秋九月,正是吃螃蟹的季节。从前在江南的晋陵,小侯爷最高兴的便是能吃到螃蟹的时候。每年那几个月,不知有多少“金甲将军”要横死在镇国公主府里。
一大盆花雕蒸红蟹端上来,酒香夹杂着肉香扑面而来。下仆在三人面前,都摆放了一套银制的“蟹八件”。沈蔚精敲细剥,先拆了一只膏软肉厚的母蟹,放在盘里,端到顾苏手边。顾苏瞄了一眼,专心把自己手上的螃蟹拆好了,递给叶渐青。沈蔚忽而脸色一变,但又瞬间敛容,笑眯眯望着叶渐青道:“多吃点。”
叶渐青只吃了两只螃蟹便放下了筷子,拿竹篮里的菊花擦手,又在顾苏的劝说下吃了几口菜。沈蔚见他对自己不声不响没好气,便招呼他道:“渐青师侄吃得如何?可还合你的口味?”
叶渐青一仰头,道:“沈阁主叫错了吧,我只是草民一个,师侄什么的不敢当。这菜嘛,一般般吧,鲫鱼多刺,螃蟹性冷,玉笋带酸,紫苏无香。”
顾苏和沈蔚都愣住了。
叶渐青欠身行了一礼,便走出了梅坞。廊下小岚山正将一只掏空的蟹壳一点点拼起来,嘴里唠唠叨叨:“我无肠公子又回来了。”叶渐青就走过去问她,顾苏为何到素心阁来,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云云。
岚山少不得一一分说。原来甜水胡同的赵家宅被缇骑封了之后,四海赌坊又被查抄,他们本来落脚在丐帮京城分舵。李四海正张罗着给他们寻找藏身之所,忽然沈蔚派人来邀请顾苏到素心阁小住。素心阁在这京城已有五六十年的根基,树大根深,他愿意提供庇护那是再好不过了,何况又可以借机收集消息,可谓一举多得。所以顾苏就带岚山来这里了。
叶渐青一听说以后顾苏要长住此地,一时心下厌憎,一时又妒念似潮,怔怔说不出话来。
梅坞里,顾苏亲自给沈蔚斟了一杯酒,轻描淡写道:“徒弟任性无礼,我代他给阁主赔礼了。”沈蔚顺势握住他的手,含笑道:“阿梅太见外了,小侯爷的脾气我从前就领教过了。”顾苏的手指灵巧滑出,不露声色收入袖中,笑不入眼:“阁主不计较真是太好了。我有一点猜测。皇帝在动镇国公主府之前,只怕就已经想到会付出失去中宫皇后的代价了吧。不过,朝廷却不能承受失去储君的危险。太子虽有旧疾,但身居嫡长,品德无错,若有忠志之士辅佐,未必担不起社稷。你和贵上,今后究竟如何打算的?”
沈蔚笑中透着几分狠意:“阿梅何必套我的话,我能想到的,你也能想到。太子已是惊弓之鸟。宁王这一拨人狼子野心,本当反躬自省,有所敛迹,却仗着宠幸,变本加厉,自己往那绝门绝户的道上走,又能怪谁?胜负之决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所以端王只要稍稍推波助澜,就能利用目前的情势达成自己的目的了?顾苏心知沈蔚的话必然有所隐瞒。比如,端王到底知不知道镇国公主就是害死皇后的幕后之手?再比如,身为臣子的端王手里是否握有对付储君的制胜法宝?或者说,那压死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齐皇后死后三天,谥号定为“敏惠”。礼部定七日后发丧,宫中一连七日大作法事,所有人无不打点精神,不敢合眼休息。
顾廷让趁午饭前换值的空当回禁宫的戍所休息。等饭的间隙,他坐在桌前,忍不住打了个盹。
迷蒙中,他好像又变回了三十年前那懵懂腌臜的样子,夜晚蜷缩在荒野的坟地里。有一个白衣人打着一盏风灯,从坟堆后面走出来,用手推他道:“喂,小孩,醒醒。睡在这里会被鬼吃掉的。”他翻了个身,咂嘴道:“吃掉了最好。”
后来,那个人带着他从塞北大漠走到南疆湿地,从东海之滨到丝绸之路。无数次置身险境,他哭着说:“让我被鬼吃掉好了。”那人龇牙道:“你太脏了,鬼吃了也会牙酸。”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窗外传来橐橐的靴子声,他募地惊醒,一把抓紧桌上的银、刀,高声喊道:“外面是谁?”
银、刀的锋刃闪着冷冷的清光,映射出一张带满了风霜的面庞。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
下一章 郊丘亲祀迎吾皇
☆、第三十章 郊丘亲祀迎吾皇
顾苏与沈蔚密谈结束之后走出梅坞,只见半丸冷月挂在空中,小岚山早不见了人影,叶渐青却还在廊下等候。他便略带歉意道:“方才没有来得及说,你是预备要回端王府吗?应该早让人送你回去的,现下已经宵禁了。”敏慧皇后梓宫未入陵寝前是照例要全城宵禁的。
叶渐青却显得既不着急也不发愁的样子。顾苏便喊道:“来人。”明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垂首道:“教主有什么吩咐吗?”顾苏道:“带叶公子去歇息吧。”明珠一愣,为难道:“阁主只让我们在梅坞收拾了两间卧室,方才一间已经叫岚山姑娘住下了。”
顾苏皱眉,一时又懒得为这种小事去找沈蔚的麻烦,遂朝叶渐青招手道:“你跟我来。”叶渐青心不在焉地跟在两人身后,走了一会到了梅坞后面的一个小院。月色下依稀看见是一间茅屋,中间是正房,西边配一个厢房,东边一个披厦权作厨房,与当日在中州南山的小茅屋类似。
明珠引路至此便退下了。顾苏走到院中,听见西厢传来小岚山磨牙的声音,脸上不知该是什么表情的好。叶渐青随他迈进中堂,才意识到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于是慌忙退至门槛外,道:“师叔,我睡厨房好了。”
顾苏也没搭理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原来这屋子只是外面糊上黄泥,头顶铺上茅草,做出草庐的形状。里面却是楠木打造,水磨地砖,蜀锦湘秀,富贵土豪得一塌糊涂。他随手扯下房里的幔帐,抓住一端在手里舞动,眨眼功夫布幔就变成了一根棍绳。顾苏四下里张望,大袖一扬,那布绳便在两根大梁间栓好了,绳子离地面约有半人多高。他朝门外的叶渐青道:“你去睡床吧。”说完后足尖一点,居然翻身上了绳床,双手枕在脑后。
叶渐青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顾苏又等了一会,翻过身子不耐烦道:“去睡觉,把门关好。”他在窄窄的绳床上翻身腾挪灵活优雅,不见有丝毫局促之感。
叶渐青连忙关好门窗,走到顾苏的绳床边稀罕不已。顾苏睁开眼睛道:“这没什么难的。用头、肩、臀做支点,身上只要有任意三个点支撑就不会掉下来。”他见叶渐青这半日都无精打采,此时稍稍露出点孩子气般好奇的神采,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
叶渐青虽觉稀奇,但不敢盯着顾苏看,便向床走去。只见床上铺着大红绣梅花的锦褥,帷帐里幽香阵阵,连枕头穗子都缀着玉石。他想到这是沈蔚给顾苏准备的,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顾苏等他磨磨蹭蹭上了床,手指一弹,桌上的蜡烛晃了几晃,熄灭了。微微开着的窗户射进来半室月光,照得地上清清冷冷的。叶渐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朝顾苏的方向喊道:“师叔?”过了好一会,才听顾苏慢悠悠回道:“什么事?”
叶渐青吞了一口口水,轻声道:“对棋陪青君,把剑觅谢傅。这两句诗师叔听过吗?”顾苏愣了一愣,道:“你在哪里看到的?”叶渐青不好说是在梦中,只说在宫里看过,又细细形容了一遍那字画的模样。顾苏便道:“我曾说过,师尊裴青昭仁年间曾封长乐侯,谢师傅也曾官居丞相之位。到了后来,因为获罪于太宗皇帝,师尊被废为庶人。江湖上的豪杰感念他的恩义,就尊称他为青君。那字画少说也有三十年的光景了吧。”
叶渐青“嗯”了一声,忽然又问道:“师叔,京城里卖药的哪家最强?”顾苏问道:“你哪里不舒服了?”叶渐青赶忙道:“没事没事,我想起《药典》上的几味药来,梅花点舌丹和紫金锭好制吗?”顾苏只觉他今日神神叨叨,却也有问必答:“这两味药都是解毒的圣品,成分也很名贵。京城里保安堂的这两味药最好卖了,保安堂也算是百年大店了。”
叶渐青心想,我找的就是百年大店。他问完这些,便不吭声,不一会就沉入了梦乡。顾苏却被他闹得有点心烦意乱。想到今日与沈蔚的谈话,又想到若有朝一日,裴昭业知道敏慧皇后死于镇国公主之手,还会不会给裴永真的案子平反也未可知。他在绳床上朝叶渐青的方向望去,带着怜悯的目光,几乎可以断定,即使端王登上帝位,镇国公主府案也是那揭过的一页,永无沉冤得雪的日子了。
翌日叶渐青醒来之时,顾苏早已不在室内。大梁之间的绳床上空空的,他用手摸着那布绳,彷佛还带着余温。想起从前在南山中,只有一块蒲席,顾苏也是让给他睡,自己坐在板凳上睡觉,若是裴昭业,定是要欺上床来。
他这番比较不伦不类,自己也觉得脸上燥热。岚山端着水盆进来,瞧他笑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莫不是也要学教主睡在绳子上?”叶渐青脸一红,问她道:“师叔果真要住在此地?”沈蔚此人厚貌深衷,险如溪壑,择言观行,忧惧弗周。何况他似乎又对顾苏抱有其它的龌龊念头。
岚山便歪头道:“你讨厌沈蔚,我也讨厌他。我替你看着教主可好?必不让沈阁主揩油去。”
“你……”叶渐青叫她搅得没办法,洗漱过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素心阁。
顾苏昨夜所说的保安堂在药师胡同,他一路问过去,果然看见好大的门面。国丧期间,一切酒馆旅馆赌坊声色犬马之地都关闭了,只有药铺等少数行当关乎民生,不在被禁之列。也因为顾客稀少,年长的管事才有时间与他唠嗑。叶渐青借口师傅上火嘴巴上长疮,买了许多梅花点舌丹,道:“满京城的人都说没有比您家的药更灵验的了,等我师傅下了火,定给你们送一块妙手回春的大匾来。”话说顾苏知道他胆敢这样瞎掰咒人,说不定先送他一巴掌再说。
那管事见他人长得好嘴又甜,买药也大方,便开了话匣子。叶渐青与他聊了一会,忽然问道:“贵宝号的药这样灵验,想必也是每年贡单上必不可少的。”管事不无得意地点头,又吹嘘了半天,叶渐青插话问道:“听说先皇有头风病,离不开贵宝号的梅花点舌丹,莫非三十年前便已誉满京城了。”管事一怔,过了半晌红脸道:“这个,可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咱铺子卖这药也不过十多年的时间。从前宫里用的药不是咱铺子的。”“那是哪里的?”叶渐青故意问道。
管事四下张望,见门庭冷落无人影,便叫叶渐青附耳过来,道:“偷偷告诉你,咱东家这方子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从前,宫里的药都是宫里人自己配的。”叶渐青便举起手里的瓷瓶,细细端凝:“难怪上面写着宫廷秘方四个字。诚不我欺!没想到宫里的太医这么神!”管事撇撇嘴道:“不是。先皇后是个懂医术的,听说当年宫里的药都是她自己和身边人亲自配的。前朝赵大学士的两个幼女,未出嫁前便在先皇后身边做医女的。”“哪个赵大学生?”叶渐青追问道。
“便是甜水胡同的赵家。先祖是昭仁年间的铁面御使。”
大行敏慧皇后去世七日,因陵寝尚未完工,且路途遥远,梓宫暂时移送城南殡宫。全城戒严,大驾卤簿前导,文武百官在后。当臣工们看见扶棺而行的不是太子本人竟然是端王,而仪仗中完全不见东宫的人时,压抑不住的惊骇在送葬的队伍中默默流动,让整个京城的天空都为之凝滞暗淡。
灵架所过御路,皆黄土铺垫,每十步一岗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