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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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润元去而复返,面上带了焦灼之色,道:“两位,家母身体有点不舒服,润元出门去请大夫,两位但有所需,吩咐下仆就是。今日天色已晚,山路崎岖,两位不如暂住在这里吧。”
顾苏抬头问道:“令堂哪里不舒服,我略通医术,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一试?”
王润元见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怎么也不像略通医术的样子,但这个村子苦于没有大夫,便想让他试试也无妨。于是一边令人去邻村找大夫,一边带两人往后院去。到了后院,只见一个满脸皱纹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手拿着拈线锤在手里搓线。看见进来一大一小两兄弟,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方才那篇吊文是谁做的?”
叶渐青上前说是自己,那夫人就拉着他的手,直夸他道:“这小小年纪,比我那个不成才的儿子还要厉害。”
王润元在旁边摸头道:“娘,让他们给你看看眼病。”
顾苏便上来给老夫人搭脉,原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老人眼睛有点红,看东西不清楚。但因为几个月前老人家跌了一跤,到现在腿脚还不利索,王润元心疼母亲,搞得像有什么大事一样。顾苏切脉的手法老道,连旁边站着的家仆都侧目而视,目露惊奇之色。
顾苏一边要字纸写方子,一边道:“不过是暑气大,上火而已,把这药用水化了,拿灯草点在眼睛里即可。老人家享享清福,不要再做针线活了。”
王润元接过方子一看,竟然也像模像样。此时站着的家仆探头问道:“小大夫,可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顾苏笑道:“老人家向来茹素,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一切照常就可。”
他说话低沉老练,老夫人啧啧称奇,伸手把他也揽住,左看右看,高兴异常:“我的心啊,真是疼人。都是这世道不好,不然有这一手本事,还怕没饭吃吗?”
几人又说了会话,此时宅院外面却传来了十分粗鲁的敲门声,还有人大声喧嚷。王润元脸上倏地变色,出去迎客。老夫人不住叹气。
原来王润元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是这村里的乡绅大户,家里有几十亩良田。三年前王父去世,忽然有许多讨债的人上门,拿着伪造的借据文书说是王家欠了多少多少外债。这母子俩为人单纯,又乡里乡亲,不愿得罪人,稀里糊涂被人骗去好多家财。王润元从小读书,不事产业,连着家里的田地都荒芜了,渐渐也给邻人低价买走瓜分。今天是乡里修水利,族长带人来收份子钱,不消说又拿他们孤儿寡母做冤大头。
顾苏便试探道:“老夫人别处可还有什么亲戚?”
老人家叹气道:“老身娘家原在青州永城,也是大户人家,子侄辈也常来探望,说想要老身带儿子一起回去同住。”
顾苏捏了捏老夫人的手腕,道:“此处人多地少,民风彪悍,如今三年丧期已满,老夫人不如处理了这里的产业,带王公子一起回永城去投靠娘家吧,越快越好。世上有句老话说,朋友之间是富贵的负心,骨肉之间却是贫穷的无赖。”
老夫人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粮食,听了他话,一时无言,只是长吁短叹。
两人并未在王家留宿。王润元送了他们一大口袋小米,亲送到山道边。叶渐青走到半路,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劝王老夫人离开此地?是怕他们救济我们,惹上麻烦吗?”
他因见到老夫人慈祥,想到了镇国公主,便上了心。
顾苏摇头道:“我怕老夫人在此处再住下去,会有性命之忧。”
叶渐青心里一紧,停下脚步望他。
顾苏道:“她这眼病最忌朱砂之类的热性东西。先前老夫人跌伤,身上敷得膏药是七厘散的味道,这药里面就含有朱砂。”
叶渐青脱口而出:“你觉得有人暗下毒手,要谋夺他们家产?”所以当时王家家仆问有没有忌口的东西时,顾苏才说没有。他是怕说出来后,有人反而故意去弄些忌物加到老人家的饮食中。
叶渐青心头一颤,觉得有根刺直扎到自己的心窝里,内心的波动尽在眼中:“原来贫寒之家,小门小户也有这许多明争暗斗,鬼蜮伎俩。”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会不会很无聊?
回目名出自陶渊明《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中世纪县官银奉一般三两左右;约三四千文;这样一市斤盐要花去收入的十分之一左右。
下一章 恨心难释雪封疆
☆、第十二章 恨心难释雪封疆
日月如梭,倏尔长夏已逝,又是新秋。顾苏已经恢复到十四岁的模样,身量拔高,容貌大变,镇日都窝在山上练功,不再随便见人。喂牛放牛以及下山采买物资的活计都由叶渐青一力承担了。
这日早晨一起床,叶渐青从屋子后面的茅厕里拿了一个盛着稀粪水的木桶。他用一把长竹勺舀了一点,均匀浇在篱笆下面的菜地里。长扁豆,胡瓜,菠菜苗,开着金灿灿小花的南瓜秧,蜂鸣蝶舞,好不热闹。
叶渐青浇完菜园,就下山去还王润元家的农具,走到王家门口,只见铁将军把门,敲了好久都没有人来应。他便到附近的农家询问。从茅草盖顶、黄土打墙的土屋里蹦蹦跳跳出来一个光屁股的小黑孩儿,手里拿一封信,说:“王大官人带着老娘去青州亲戚家了,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原来大半个月没有下山,王润元已经趁着冬季来临之前举家迁徙了。叶渐青怏怏接了那信,转身往山上边走边看。信里无非是些“走得太过匆忙,不及通报”之类的谦辞,以及请叶渐青有机会到青州去做客的邀请。最后几段写王母对顾、叶两人治好她的眼病的感谢之意,话语里有哀王孙不得食的淡淡悲伤。连王老夫人都看出两人矜贵异常,只当两人是王孙亲贵避乱匿身,流落草莽。
秋天的山林,热风已经平息,白云满衣,罡风砭骨。庄稼收割了,世界更加空旷,人更加清醒。叶渐青摊开手掌,这只手曾经驱驰金鞍玉辔的乌骓马,曾经拂过美人的绿鬓才子的青衿,弹琴赋诗,调香作画,可如今却被农活打磨得粗粝不堪。而他也像一个真正的农人那样开始担心收成,计算着过冬的口粮。
远远地,山中传来竹笛的婉转声音。有人且歌且吟: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叶渐青这日完全没有心思练功,两招简简单单的剑招,练了几十遍都没有过关,到最后连顾苏一贯冷清的面庞都黑了下来。他随手捡起地上的树枝,一招就挑飞了叶渐青手里的玄铁剑,眼中厉芒微闪,冷然道:“别练了!”然后就转身进了茅屋。
叶渐青站在满是黄叶的地上,手臂又酸又麻。他满心愤懑委屈,大声道:“你叫公主奶奶一声大师伯,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们?你武功这么好,怎么又被人打得逃到这里来?”
茅屋里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只听顾苏低沉的声音道:“我早说过了,祖师爷和师尊都有训诫,不得干预朝事。”
叶渐青听了更加来气:“我也是朝廷的罪臣,你管我干什么?让我自生自灭好了!”他说完这句,真是怒发如狂,一赌气施展明月流风步法就往山林里去。顾苏觉出不对劲,追出屋外,已经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个鬼里鬼气的假仙教主,一点也不讲同门情谊,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叶渐青心里这样想,在树梢间飞驰。他正在气头上,发足狂奔,也不知转过了几个山头,待冷静下来时,环顾左右,已经身处陌生的大山之中。
此时太阳已渐渐落下,没有温度的余光照在密林之上,残阳乱鸦,红叶满山,没有道路的痕迹。孤身入林,怒气一过,心里便生出慌乱来,他虽在山中住了几月,但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山林的习性。叶渐青在山中胡乱走了一会,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往下坠落,却是不禁掉入了悬崖。他逢此险境,募地生出一股求生的勇气,奋力抓住崖壁上一股老藤,竭力将身子紧贴在石壁之上。
所幸那石壁崎岖不平,手足都可攀附。叶渐青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仰面往上慢慢爬行。顿饭功夫,他身上已是冒出一身冷汗,悬在崖壁上,被夜风一吹,身上的衣衫都鼓足了风帆一样,遍体生寒。往上爬了丈余,只见左首边有个大洞穴,可容两人进入。叶渐青心下大喜,便往那里移动,想先找出落脚的地方休息一下。
好不容易爬到了洞穴门口,叶渐青往里探头,里面传来一股落叶腐败的气味,黑黢黢深不见底。他在洞口歇了一歇,就往里面走几步,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谁料洞中忽然飘来几点黄绿色的火光,像圆弧一样忽上忽下,仔细看去,两点大的,数点小的。
叶渐青暗叫不好,但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一股罡风扑面而来,野兽的气味充斥口鼻,他腰部用力,一个后仰,那东西从自己头顶飞过,利爪浸肌。叶渐青听见一声虎鸣,那野兽收势不住,扑出洞口,掉下山崖去了。
他尚未来得及喘气,只见余下数十点绿光越来越亮,向自己扑来。他脚下一时不稳,身子失去平衡,也从洞口翻了下去。此时意识尚清,但苦于下坠之势太快,连连蹬壁都不见效。倏地身子一震,腿上咔哒一声,被一株老树挂住。他挣扎想要起来,但立身不稳,又从树上掉下,摔在一个柔软的物体之上,只听一声悲鸣,又被弹了出去。
若搁在叶渐青刚刚被卅广鹰救下的时候遇上此事,他早就晕死过去。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数月勤练武功果然没有白费,也只不过头晕眼花了一会,人就清醒过来了。叶渐青四下里张望,不远处一具白虎的尸体,脊背上凹陷了一大块。原来他从悬崖上掉下来,落在了这畜生身上。白虎本来跃出山洞落在谷里,正在舔受伤的爪子,没有什么大碍,忽然叫他这么一砸,屎尿并出,竟然被他砸死了。
叶渐青抬头望上一看,悬崖陡峭,壁立千仞,半腰石洞口伸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不住嗷叫,悲痛欲绝。原来那是老虎的巢穴,不幸叫他给遇上了。
他此时缓过劲来,想要站起来,才直起腰,牵动下半身,忽然大腿一阵钻心疼痛。捡视一番,好似是被大树挂住时大腿骨折了。月明星稀,入耳都是流水哗哗的声音,原来身旁就是一条小溪。叶渐青浑身都是擦伤刮伤,拖着断腿,慢慢靠到河边一块大石后面。
月亮尚缺了一个小口,还有几天才是十五。深秋时节,山风凛冽,叶渐青冷得浑身战抖,只好运内力御寒。不远处有影影绰绰的动静,黑夜中可见一双双或红或绿的眸光,料想是被白虎尸体的血腥味引来。叶渐青心里想,此处是水源地,就算可以撑过今夜,明天白昼也会有不少禽兽到这里来喝水,自己不能动弹,一只两只还好,若是一群群地来,只怕尸骨无存了。
便是在红叶水榭被幽禁、千里起解镣铐加身,他也不曾有今日的无助无望,哀哀欲绝。皆因那时身边有晴云、有裴昭业作陪,而眼下天地茫茫,孤身一人,只能坐以待毙。
原来人生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他与大悲大痛之中,身处绝地,忽然心胸开阔,耳聪目明。从前听不见的水流云驻,叶落花开之声缓缓流入耳中。万物肃然,夜风之声也渐低,空中似乎飘来一阵委婉的笛音。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靡靡溶溶,曲调好像是前代乐圣王骞的《山中逢友人》。
他本来心下凉透,听到这笛音,却好似打了鸡血一样,仰头朝天大喊道:“我在这里!”
“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空谷回音,惊起夜枭无数。
他乱喊了一阵,却无人应答,静下来凝神细听,竟连笛音也没有了。叶渐青已不觉十分失望,反而心中冲破了藩篱一般。他咳嗽了几声,鼓足真气,大喊:“顾苏,你个混账王八蛋!去、你、妈、的,雪山派!邪魔外道,你们全不是东西!”
“你说谁不是东西?”
只听低沉一声从头顶传来。叶渐青心脏骤停。
过了一会,他仰头望去,自己背靠的大石上站了一个人,十四五岁年貌,浑身上下爽朗清举,正低头望着自己。他两只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淡绿的颜色。顾苏打量他几眼,忽然奇道:“你怎么不哭?”他记得叶渐青刚来之时,每说到伤心之处,或者遇到为难之事,便哭哭啼啼像个小娘们。
叶渐青被他神出鬼没的身影骇住了,心脏咚咚直跳,募地大怒出声:“我死在顷刻,这里又没有人,我哭给谁看?”
顾苏眼里含了些许笑意,点头道:“原来你从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