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玉笛暗飞声作者:葵花没有宝典-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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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岑颔首,顺着目光定定看了章十七片刻,转过头来对余下的人又简单吩咐了一些事宜,往身上裹了件白色纱衫,带上顶斗笠,方亲自驾车,先行离开了。
赶了一截路,刚出城,他握缰的手已被磨出个大水泡。
这双手向来比这个人都养尊处优,平日里是连折枝花也要带着丝绢手套的,很得他爱惜,是以也被养得嫩过了头,一点擦磨都经不住了。
苏岑把车停在僻静处,钻进车厢内,在座位下拖出一个小箱子,找一条白纱将手掌裹了裹。预备再出去时却顿下来,坐在章十七身旁出了会儿神。
回神就咧开嘴无声地笑,意味满是自嘲。
什么都算计好,当他是赛半仙么。
他这二十多年,有两件大事根本没能预料到:一者自然是幼年被掳,惨断左腿。
另一者么……
他把手指在章十七嘴唇上轻轻压下去,感到柔软温热。再将那手指碰上自己的唇,却因良久没怎么喝水,干燥得都有些起皮了。
另一者大约就是,青年时与此人狭路相逢,不能幸免罢。
第6章 五、进山
南鹊桥,西左季。这两座大山都位在洛阳附近,却很有不同。
鹊桥一座孤峰,且高且峭。左季却是连绵数十座大山的统称,均势巍峨,十分深邃。山中虽少恶虎豺狼,不小的一片区域里却是瘴气弥漫,越往里越浓厚,寻常人吸一口也要晕上一两天,是以少有人深入。
北方大山中原本不该存在瘴气,奈何此处别有不同。左季山中大小温泉许多,加之古木茂密,参天蔽日,使得山中地气卑湿,雾多风少,且以冬时常暖,种种叠加,为瘴气的形成营造了得天独厚的好条件。
苏岑自然知道这点,但他仍驾车一头闯进杳无人烟的左季。
走了没多久,路便断了。他从车厢中找了根信号烟,点着引线,咻的一声,一道灰白光点高高地冲上了天。
耐心等了片刻,树林中传来响动。
林中很快冲出一人,一身青衫,腰间一根同色腰带,见到车上苏岑,脚步刹住,行了个抱拳礼:“苏先生,可算等到您了。”
苏岑把斗笠前的黑纱捞上去:“朱三,不必多礼。戚蒙呢,可有照我说的安置好?”
“恩。我已经给他喝了浑天散,料想没个五六天,是醒不过来的。”
“甚好。”苏岑颔首,从车上跃下,“你主子在车里,他受了伤,睡着呢,你把他背上,咱们进山。”
朱三应声,进车将十七小心翼翼地抱出。苏岑喂了丸药在十七嘴里,自己也吞了颗,方领头往山中去。
山路并不好走。荆棘灌木拦路不说,泥土又潮湿松软,常常走一步整只脚都被陷入,须得用力才能拔出。朱三轻功一流,就算驮着十七也不显狼狈,苏岑却倒霉了。义肢本就不方便,好几次都被拔掉,害的他站不稳摔进泥里,白衣都染成了黑衣。
苏岑浑身不自在,倒不吱声,咬咬牙站起将义肢重新穿上,继续步步往前。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看日头从东边滑到西边,渐渐变得橘红了,苏岑眼冒金星,虚脱般往一颗树干上靠着:“总算到了。”
面前一道两人宽的石缝,被茂盛的藤蔓挡住了,只依稀可见。
朱三上前将藤蔓扒开,背着十七率先弓腰而入,苏岑又歇了会儿,也扶着石壁跟上。
大约十几步后,石缝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俨然一个草青花红的世外源,不远处竟还立着个小巧的木屋子。
朱三已将十七背进屋中,好生放平在木榻上,这才回身去扶苏岑。
苏岑冲他摆摆手,喘了喘:“你去旁边温泉打盆水来,给你主子擦擦。我先到后面林子里采点药。”
朱三见他狼狈,很有些于心不忍:“苏先生,要不我去吧,您先歇歇。”
苏岑张嘴要笑,脸颊却抽了抽,深吸口气,勉强道:“我歇得,你主子歇得?再者,你哪里知道我要用什么药材。按我说的做。”
朱三不好再反驳,闭了嘴自到屋外打水。
苏岑抖着手碰了碰断腿处,疼得倒吸凉气。
原本这几日旧伤发了,走路都艰难,此时一番波折,想是断口处又磨破了皮肉,就更疼了。
他抹了把额汗,挨到十七身边,往他嘴里又塞了颗九转回魂丸。这回十七自己吞了下去。
稍稍宽心,他便一步一瘸,到林中找点草药。
木屋后密林深深,苏岑却像是进了自家后院,一草一木甚为熟识。而令人惊叹的是,此地竟颇能找到些珍奇药材,止血疗伤都乃上品,寻常在药店也不好买到的。
他挑选了几种,转而回屋,健步如飞。
朱三已将十七上下收拾妥当,见他进门,赶紧接过药篓,自觉去清洗。苏岑掩上门,把外面一层脏兮兮的罩衫脱下扔一边,净了手,到床边,掀开十七衣襟,一寸寸检查其伤口。
好好一个人,愣是被弄得皮开肉绽。伤口有深有浅,鞭打烙印,不一而足,看得苏岑眼皮子直跳。
眼皮子跳完了,额旁青筋也暴起来,显然很怒。
朱三进门便见到苏岑恶狠狠盯着十七,目光似要将对方千刀万剐。他吞一回口水,还没问,苏岑猛转头,一嗓子低吼:“愣着作死?!”
朱三七尺男儿,武林高手,竟被他吼得全身跑颤,赶紧凑上去,把手中物事恭敬递上。
苏岑把药臼拿起来,发现底部裂了条缝:“石头也能裂,都跟我作对!”
说着抓过药株便往嘴里塞,嚼烂了,吐出来敷在十七胸前几道血口子上。只是那动作之粗鲁,与其说是敷,或者“拍”字更为恰当。
其他伤处皆洒上了药粉,由苏岑和朱三一起动手,用纱布缠妥了。
朱三抚着手掌,仔细端详十七面色,不乏担忧:“苏先生,主子他怎么还不醒呢?”
“你问我,我问谁?”苏岑没好气,“现在知道担心,早先他找死你怎么不拦着?”
朱三大感委屈:“这……小人也不知道主子会把罪往自己身上揽啊……”
“你朱三不是号称圣使座下第一心腹么,你朱三不是跟了他五年多么,章十七一根直肠子,傻子也猜得到他会怎么做,难道你连傻子都不如?”
朱三张张嘴,没敢反驳,默默低头,心里着实又悔又愧。
苏岑一腔无名火,哪是这么几句责怪就能消除的?他向来我行我素,脾气不好,平日里被谁触了霉头,不砸几件古董瓷器,撕几幅名家字画,是断断不能消停。可叹神医谷中一干下人,谁也不敢劝,只好将他房中古董字画都换成赝货,砸起来也能少毁点珍品。
但眼下一室荒然,苏岑手上不能畅快,嘴里也就刻薄。脑子里不知想了些什么,一句比一句缺乏逻辑起来:“代人受过,这种蠢事早八百年都绝迹了!章十七啊章十七,还真是个人才,巴巴凑上去,又得到谁回顾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爱惜?一头撞死拉倒!也用不着累我来救!”
他说完这句,突然住嘴,双目本是忿忿钉在十七脸上,随着眉头一松,闭了闭,再睁开,情绪已如潮水退尽,眼眶却有些许发红。
“呵,世事弄人。”
他轻嘲一句,对朱三招一回手:“章十七还得有阵子才会醒。你扶我一把,带我去瞧瞧戚蒙。”
朱三还以为他要继续发火,不料突兀冷静,顿时丈二和尚,把鼻子摸了摸,糊里糊涂上前扶住苏岑手臂,带他到戚蒙的所在。
门吱呀一声碰上。章十七眼睫轻颤,缓缓睁了开。
第7章 六、三角
戚蒙被绑缚在温泉附近的一棵大树上。
苏岑走过去,摆手让朱三走远些,自己寻块石头,缓缓而坐。坐稳了,自怀中拿出一个拇指长短的琉璃瓶,打开,在戚蒙鼻端晃了晃。
少时,戚蒙醒。
苏岑满面含笑,绽若春柳,十分亲和友爱,问话却直白:“醒啦?冥功卷藏哪儿了?”
戚蒙一见是他,不甚清明的神色一肃,接着哂了一声,只一味吊着嘴角冷笑,并不答话。
“倔强。”苏岑叹息,抬手拍向戚蒙脸颊,动作不大,声音却清脆,“还想不想好了,恩?你的手腕子,还想不想好了?”
“姓苏的,威胁我,莫非以为我是吃素的?”戚蒙被冒犯地眦目,全身冷怒激荡,内力奔突下发丝轻飞,缚体的绳索都崩死了,发出细微响声。
苏岑怡然不惧,慢条斯理地伸指在他几处穴位敲了敲,后者力道顿卸,肌肉松软下来。
苏岑笑容一收,“威胁?你未免高估自己。给你台阶你不下,非把自己往生不如死的路上逼,那就等着我的好手段。………………我苏岑开了口的东西,还没落空过!”
“哈哈哈……”戚蒙讽笑,“我当神医谷从不许伤人害人的训条是真的呢!原来都是屁话!”
苏岑竟然鼓掌:“说得好。我神医谷八十一条训诫,皆是历代谷主所列,而我此番,早就违背了个七七八八。今次人我已杀得够多,难道还差你一个?不过你放心,纵我多想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会伤你半根毫毛。你可知,为何?”
戚蒙的眼风斜刮向他,“何必绕圈!若你得到冥功卷,岂会留我性命!”
苏岑突然狂肆作笑,大手一挥,反手一个耳光抽在戚蒙脸上:“区区一本冥功卷,当我放在眼里么!”他说着,手掌摊开,现出一物,“我承了某个人的请求,以其毕生收集换你性命无忧。大丈夫言出必行,你的贱命,我替你守………………但他的命呢!”
掌中一枚黑玉耳珰,光彩温润,在日光树影下沉敛寂静,如同静水茫茫,大音希声。
戚蒙瞳孔猛缩。
嘴唇开合几回,紧紧闭上,再出声时薄薄一线,显得冷酷无情:“章十七………………又是他。哼,我真是多谢他。”
苏岑将耳珰珍重收进怀中,慢慢站起,手指一拈,指间几根银亮长针,森森冷色。
“十七为你担罪,弄得遍体鳞伤。原本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不值我提。但我感念他对你情深……情深意重,特特告诉你。不过看来,你却并不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他一口气说完,却见戚蒙满脸不屑,不由动了真怒,“戚蒙!你与吴姓女子勾结,偷盗青衣楼至高秘笈,这档子丑事我懒得理会。但你伤了我看重的人,却是容不得宽恕!”
话毕,衣袖飘摆下手腕用了巧劲,几根银针眼看就要被激射出去。
腰侧被人撞了一下,来得突然,不提防脚一崴,银针便都扎进了树干里。
脚腕钻心疼痛下,苏岑侧目,见到章十七站在一旁,胸口几处又渗出血来,此时却不管不顾,迷迷蒙蒙半睁着眼,眼色一片灰暗,将自己定定瞧着。
戚蒙在旁动了动,身子往前挣,却挣不脱,双脚颓然蹬了蹬地,颤巍巍地唤:“十七……”
章十七听见,眼珠子往他的方向划过,又转回,一开口嗓音粗噶,如带哭腔:“我不耐烦见到你。”
苏岑心中情绪激荡,又是怒又是怜又是悲,只是也不知是觉得戚蒙可怒,章十七可怜,还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悲,总之巧舌如簧如他,此时竟也咬牙不知该说些什么。
默了瞬息,他想起来张口吼一嗓子:“朱三!你给我死过来!”
“我打发他办点事情,”朱三未出现,倒是章十七接了话,一面说,一面隐忍地吞咽了什么,脸同菜色,“有事,你同我说。”
苏岑差点鼓掌:“好厉害!一身伤还能发功挡我的针,现在又抑制气血逆行,呵呵呵。”皮笑肉不笑地往旁让两步,语气六分怒三分怜,还剩一分不易察觉,却绝对是酸,“就为戚堂主,章圣使当真什么都做得出。如此,苏某也不敢妄言再多,这就让两位好好聊。”
他转了身匆匆而走,一瘸一拐,脊背挺得笔直。
章十七垂眸用余光目送他的背影,确定走远了,喉头一翻,一口血终未忍住,喷溅在青草地上。
他抬袖随意擦了擦,单薄身体站成风中蒲柳,摇摇欲坠。
“阿戚,”他道,“现在外面都在找你,暂时,你还是待在这里安全。”
戚蒙轻轻笑起来:“十七,果真一眼都不愿意看我了?”
“不是不愿。你的脸让我难过,承受不起,不如不见。”顿了顿,自嘲地摇了摇头,“无用的话,何必再说。等你好了,我就会放你走的,然后你就去找吴菲菲,实现你的……罢。”
戚蒙的轻笑渐渐变作狂笑。他猛地将后脑磕在树干上,砰声闷响。一声过后,接连又是三四下,一次比一次用力。
十七的脖颈不受控制,扭向他那边,瞧见了,表情僵硬如石。
“真这么豁达,就别管我。我死与否,同你何干?我和吴菲菲如何,又同你何干?”戚蒙癫狂笑吼,“来啊!放了我!尽让我去死!谁要你自作主张帮我顶罪?谁教你的?谁会谢你?!我会谢你吗?我会因此对你念念不忘,我会因此对你倾心吗!”他咬牙,一字一顿,“你、做、梦!”
仿佛这番话已听惯了,实在意料之中,十七只是晃了晃,脸上泛起异样酡红,嘴唇却缓缓弯起来,笑意成漠漠平沙上一尾干涸的鱼,被久饿独飞的孤雁瞧见,张喙叼走,不见踪影。
只是茫茫沙漠怎么会生一尾鱼?心境如他,又怎会还能作笑?难免最后,只空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