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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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这才有空追问:“师兄,Daniel他上课怎么了?”
“你孤陋寡闻,大概不知道这位国际友人一个星期就在国学院名声大噪。”筷子指指卫德礼,“当然他这身皮相跟行头引人发噱是一方面。在过去的一周里,此人几乎每一堂课都跟教授起过争执,其中不乏奇谈怪论,且冥顽不灵顽固不化,把几个老头子气得够呛。”
卫德礼悄声问洪鑫垚:“他是不是说我坏话?”
洪大少比他强不了多少,然而伪装功夫一流,点头:“没错。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方思慎拍他一下:“别胡说。”向卫德礼道,“你是不是跟教授吵架了?”
卫德礼急了,脸红脖子粗:“那是争论!学术争论!”
这时酸辣粉上来了,高诚实让老板把额外加料的那碗摆在国际友人面前。卫德礼顾不上分辩他的学术争论,低头先喝了一大口汤。
“别!”方思慎制止不及,一声叹息,不忍目睹。
洪鑫垚跟高诚实瞪大眼睛看笑话。
“咳!咳!”卫德礼呛得鼻涕眼泪齐飞。方思慎忙给他倒水漱口。那两个居心不良的哈哈大笑,连小店老板都凑趣呵呵直乐,转身拿了瓶冰镇汽水过来:“喝这个,解辣,免费赠送。”
“谢、谢谢……咳!咳!”卫德礼手忙脚乱收拾自己,半天才安稳下来,看见高洪两人吃得津津有味,连向来斯文的方思慎也挽起袖子,擦着汗大快朵颐,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吸溜。吃得几口,最初那股强烈刺激过去,越吃回味越浓。酸辣粉就葱花饼,间或点缀冰镇汽水,好不痛快!
卫德礼最后连汤都喝光了,高诚实忽然面色欢欣,拍着他肩膀道:“很好!很好!不惧辛辣,多属血性男儿,你这人应该不错。”
方思慎辣得眼眶鼻头全部通红:“师兄,你这是哪门子歪理?”
洪鑫垚把自己面前的纸巾也递过去:“我觉得挺有道理。”
高诚实却转脸叮嘱:“小洪,你们方老师人善,叫你的同学上课别欺负他。”
“哪能呢,同学们最喜欢方老师了。”
方思慎忙着擦汗,还没来得及插话,高诚实又跟卫德礼聊上了。
“钱包丢了?钱多吗?五百块?不多不多,买个教训。卡挂失了?好。自行车也丢了?你锁了吗?什么?二百块的锁?那你车多少钱?三千五?娘哎,你活该啊!”高诚实拍桌。
方思慎颇为歉疚:“是我疏忽了,没及时提醒他。”
高诚实道:“谁叫他买这么贵的车得瑟!搁哪儿都招贼,迟早的事!”
方思慎继续淌汗擤鼻涕,洪鑫垚连比带划翻译了“得瑟”。
卫德礼问:“哪里卖便宜的自行车?”
高诚实站起来吆喝老板结账:“便宜的自行车?走,我带你们买去。”
第〇二五章
高诚实领着三人从小吃街那头穿出去,上了另一条街。因平时没有需要,方思慎根本没来过这边。
“你也真是,怎么让老外买那么贵的车?”高诚实对三千五一辆的迈达斯耿耿于怀。
方思慎并不辩解:“嗯,是欠考虑。”
洪鑫垚好汉做事好汉当,主动承认:“不关方老师的事,我带他去买的。”
卫德礼更仗义:“车子很好,我很喜欢。”
高诚实瞪眼:“不好能这么快就招人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懂不懂?”转向洪鑫垚,“老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谁知洪大少委屈加愤怒:“我不知道?我他妈都丢了三辆了!”
卫德礼又惊讶又钦佩:“啊?!”
“第四辆买回去,老太婆非逼我天天扛上六楼,简直累死老子,不如扔阳台上闲着!”
方思慎向高诚实解释:“他家里有钱。”
高诚实看一眼洪鑫垚,点头:“原来是纨绔子弟。”
洪大少明白这不是句好话,正要发作,就见方书呆冲自己笑笑:“人还不错,纨绔是纨绔,肯讲道理。”
顿时弱了气势,最终牙缝里挤出一声:“切!”
唯独卫德礼在那边追问不休:“都是被偷走的吗?不能找回来吗?为什么这么多小偷?”
不觉走到公车站,高诚实率先上车,三人赶紧跟上。被周围乘客一挤,对话就此中断。
方思慎忽然喊一声:“Daniel!”见卫德礼回头,指指他的书包。
卫德礼还没反应过来,洪鑫垚已经长臂一伸,替他把挎在背后的书包提到胸前。卫德礼意识到自己又失了警惕,后知后觉地抱紧怀中财物,冲两人连连点头。
坐不过一站地,高诚实便挥手示意下车。一边顺着街边溜达一边叮嘱:“听我指挥行事,别瞎插嘴。”信步往前,仿佛无聊闲逛,眼睛不时往人行道上停放的一列列自行车瞟去。
卫德礼小声问方思慎:“他在做什么?”
方思慎正要答话,却被洪鑫垚一扯袖子制止:“别坏事!”
走出不远,树底下一个小伙子,原本蹲着瞅人下棋,忽然踱过来,低声道:“几位,看车呢?”
高诚实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看看。”
“这辆成么?”那人停在一辆旧车前。
“大一号的有没有?高个子骑。”
“有,前边天桥底下。”
天桥下停满了人们临时存放的自行车,角落里果然有几辆横梁高架型号。
“什么价?”
“一百二。”
“嗯……”高诚实故作犹豫,“价钱有点贵。”
“这还贵?正宗老牌子,纯钢三角架!”
洪鑫垚插话:“我靠!一百二老子不会去买辆新的?链条都锈成这德性了,谁知道能不能骑!一口价,五十!”
那人四下望望,指着胡同里:“我们去那边慢慢谈,价钱好商量,怎么样?”
方思慎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高师兄,等等。”向卖车那人道,“对不起,我们商量商量。”把三人都拉到旁边。
“师兄,这里卖的都是什么车?”
高诚实吃惊:“二手车啊。”
方思慎表情沉下去:“这么遮遮掩掩的,不是一般的二手车吧?”
高诚实大感意外:“你不知道?!”想想,似乎确实从没见过方思慎骑自行车,问,“就算没来过,听总听说过吧?”
方思慎摇头:“没有。”
“嘿!你可真是!我告诉你啊,这地方出手的车子,占据了咱们学校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自行车市场,另外百分之五十,由毕业生跳蚤市场垄断。通常新生入校一个月,同乡会或者社团的老生都会带他们来,堪称京师大学新生入学教育三大基地之一,你居然不知道?”
方思慎却不回答,只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二手车。”
卖车那人等得不耐烦,过来问:“到底要不要?诚心要再给你们便宜点儿。”
高诚实正要说话,方思慎断然道:“对不起,我们不要了。”
卫德礼嚷起来:“为什么不要?他说还可以便宜——哎!”
方思慎抓住他书包带子就走,直拖出几十米。高洪二人没法,只得跟过去。
卫德礼大惑不解,几乎要生气了:“方,为什么?”
“因为……”方思慎词穷。他再如何耿直,也觉得此事难以向一个外国人启齿。
“因为我们突然发现那个人是骗子。”高诚实眼睛都不眨一下。
卫德礼看看三人,露出受伤的神情:“我知道不是这样,你骗我。”
洪鑫垚搭腔:“真是这样。我们骗你做什么?”见卫德礼还是一脸不相信,强调,“你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方老师?方老师从来不骗人,是吧,方老师?”方思慎不吭声。
卫德礼瞪着高诚实:“你们不告诉我,我去问别人。你刚才说了,很多学生知道。”
洪鑫垚哼道:“这还看不出来?当然是——”
“说不得!”高诚实跺脚,“说不得!买不买没关系,别乱说话!”
“当然是——steal来的。”洪大少把个西文单词咬得委婉动听,瞥一眼高诚实,意思是少爷我有那么不上道吗?
方思慎叹口气,用西语慢慢道:“Daniel,这里卖的车都是偷来的,这是个赃物市场。”
卫德礼愣住,不由得回头张望,卖车那人依旧蹲在店铺屋檐底下,路边一列列临时存放的自行车挤挤密密,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证据,没用的。”
“报警为什么要证据?找证据是警察的事。” 卫德礼伸手就往书包里掏手机,“他们偷自行车卖,我要报警,让警察来抓他们。”
话音没落,这回换高诚实抓住他书包,恰好一辆公车进站,径直把人拖上了车。
卫德礼怒了:“你干什么?!”
洪鑫垚拍他肩膀:“别生气别生气,高哥是为你好。万一叫他们看见你打电话,会怀疑我们的。”
高诚实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没好气道:“买不买随你便,别给自己找麻烦。”下了车,又盯住卫德礼,“你这副样子太惹眼,肯定叫人家记住了。除非真打算买,否则千万别再往那儿凑。”
洋鬼子却丝毫不领情,质问:“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报警?偷自行车卖是不对的!为什么你们要去买他们偷的自行车?这是不对的!”
高诚实摆摆手:“跟你老外讲不清楚。”
洪鑫垚见方思慎脸色十分不好看,心里觉得书呆子迂腐得太没必要,却耐着性子给洋鬼子解说:“两千块以下,警视厅只受理不立案,等于没人管。你看那些破车,顶多值一二百块,报警,还不够麻烦的呢!这帮人做的无本生意,只图尽快出手,价钱高低无所谓。几十块便宜喽嗖买一辆,丢了也不心疼,再来一辆就是了,所以,”学着洋派头耸肩摊手,“这么着大家都省事,何必麻烦警察叔叔……”
高诚实没想到这纨绔子弟江湖经验如此丰富,瞅他一眼:“看不出你小子,懂得挺多。”
洪鑫垚回他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心说少爷我在河津黑白两道通吃,京城不过林子大些水深点,招数还不是差不多。
卫德礼问明白什么叫只受理不立案,忽道:“我的自行车三千五,我要去立案!说不定就是他们偷了我的车,我请警察帮我找!”
社区巡检所就设在京师大学附近,拗不过他诉诸法律手段的强烈要求,四人前去报案。警察们热情洋溢地接待了国际友人,承诺尽一切努力帮助找回失物。听卫德礼揭露黄帕斜街一带乃盗窃分子销赃市场,那所长大惊:“竟有这种事?你放心,我们马上展开调查,一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绝不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特地请他进去说明情况。
高诚实怕这直肠子一不留神把买赃物的事捅出来,急忙在后头补充:“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陪他去找车来着!”
一名警察拦住外间三人,进行严肃教育:“大学生要懂得维护国家形象,注意国际影响。什么叫内外有别?嗯?不该外国人去的地方,不要瞎领着人家去,有点儿觉悟懂不懂?那些个不尽如人意的现象,咱们正在努力改善,没必要把外人牵扯进来……”
走出巡检所的时候,唯有卫德礼情绪昂扬满怀希望。方思慎心中有点儿不忍,那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洪鑫垚道:“过俩月就好了,铁定得入乡随俗。”
高诚实调侃他:“你怎么不也入乡随俗?”
洪大少潇洒地甩甩头发:“少爷我不纨绔子弟嘛,用不着!”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把洪鑫垚卫德礼都打发走,方思慎与高诚实同路返回宿舍。
“师兄,对不起。”辜负对方一番好意,这句道歉与是非无关。
“没什么,这次是我欠考虑了。我是真没想到,你……唉,总之,你回头跟卫德礼再说说,以后警觉点儿,别这么冒冒失失的。他又不是待三天五天,一整年呢,有他受的!”高诚实打个哈哈,“我可压根儿没打算泄漏国家机密给老外,是你觉悟太低。记着啊,由此引起的一切不良国际影响均由你负责消除。”越说越乐,挥挥手,走了。
方思慎进宿舍取了上周买的白烛檀香,坐车回家。下午的事并不愉快,但也构不成太大的心理负担,顶多算又吃一堑,多长一智。他自己肯定不会买赃物,更不可能骗卫德礼去买。至于其他,无可奈何,亦无能为力。
走进高等人文学院新校区,朦胧暮色中灯光闪闪,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味渲染出一片人烟活气。方思慎低头疾走,光线不好,倒也没有谁认出他。走到自家楼前,下意识地抬头望望,窗户里没亮灯。
掏出钥匙打开门,伸手摸到开关,“啪”,白色灯光洒下来,映得素壁如雪。
“爸爸……”他满以为家里没人,万没料到父亲竟会坐在地板上。
方笃之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