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风城-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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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将近中午的时候,老板忽然说:「何卓安,娘惹糕吃完了。」
「蛤?」当下何卓安反应不过来。
「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娘惹糕到吃中饭,这是什麽飞跃的逻辑?何卓安本能地想拒绝,程涵方下一句话却让他喉头一梗。「娘惹糕吃完了,奶奶想你了,常常问那个学生什麽时候要再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涵方面容平静,眼睛却彷佛隐隐透著笑意。「帮个忙,让我带人回去交差。」何卓安拒绝的话语到嘴边,还是点头应了。
奶奶看到何卓安很高兴,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席间是抚摸拍打喂食样样来。餐桌上就三道菜,何卓安却吃的很撑,原因是奶奶跳针似的不断不断喂食。
「吃点排骨,这排骨腌过的,很香。」
「来,吃这排骨,昨晚腌的。」
「吃过排骨了吗……」
在每道菜都夹过三轮之後,坐在对面的程涵方则饶有兴味地盯著他们看。何卓安发誓:这一次不是错觉,程涵方真的在笑,那明显下垂的眼尾就是证据。
这一顿饭远比想像中轻松,忽略程涵方要笑不笑的表情,他和奶奶处得很愉快。那一顿饭之後,他被升级为「小安」。
离去前,奶奶拉著他的手说:「小安,下一次再来。」
好的。於是就有了下一次,下下次,再下次……到後来就变成某种惯例,每周的某个中午,程涵方固定载他回家吃饭。意外的好处是:和老板额外多出的相处时间,有效提升了他的心理素质。他现在敢长时间直视老板的眼睛了。
☆、来自风城 十四
原本的师生情感何时开始变质?
何卓安无从想起,无从说起。
肉眼看不见的变化酝酿著不知名情感,在内心深处的角落生根发芽,开始一种可怕的生长模式。它悄悄的发芽,不曾冒出头,在土壤里蔓延;一日破土而出才知道深处已经盘根错节。
何卓安後来回想,两人关系开始产生变化是在那年的十一月。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改变。
那一阵子程涵方的作息有了变化,做为实验室管理员竞争者的何卓安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改变(最晚走的那个就是管理员)。比如,这一周他见到程涵方的时间变少了,程涵方留在实验室的时间也变少了;最明显的就是,按照惯例,程涵方在回家吃过晚饭後通常会返回实验室,可是这个礼拜他竟然连续四天在七点就收拾东西离开,这对於一个workaholic来说实在不寻常。
何卓安才刚觉得不对劲,本周剩下的几天程涵方又回复了战力,连续加班到周末。
後来何卓安才知道,老板家里的帮佣Linda家里出事,请假回国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这件事来得措手不及,仲介那里一时间也无法替程涵方安排新的人手。他不放心祖母一个人在家,於是这段时间他和亲戚轮流照顾老人家,白天由亲戚照顾,晚上再换他接手。不巧的是,所上这一阵子有评鉴,他要忙的还不只手上的工作,成堆的资料和开不完的会接踵而来;虽然能叫学生弄的都让他们弄了,有些事依然非得自己来不可。当事情累积到一个程度,他还是得回去加班。祖母那里只能临时请看护替他看著。
至於何卓安为什麽知道老板假日加班,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周日当天,何卓安回实验室拿东西,发现灯亮著,没有半点声响。
显然是老板。他注意到程涵方常待的小隔间也亮著灯。
基於礼貌,他喊了一声「老师」。没人回应。
「老师,我来拿东西。」
还是没人回应。
可能是没听到或者在休息。何卓安决定拿了东西就走。这时隔间却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
脚步声才响,程涵方一阵风也似的闪出隔间,喊:「谁?」一转头看见是何卓安,又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的意识似乎没跟上身体的速度,这个状态何卓安很熟悉,绝对不会有错──
是的,老板刚睡醒。
程涵方这样的状态没有维持很久,意识在一眨眼间由混沌转清明。何卓安听见他说:「找我有事吗?」
「没有,我来拿东西。看见里面灯亮著……」
「嗯。」
「抱歉,打扰到你午休……」
「午休?」程涵方愣了一下,「现在几点了?」
何卓安看了看表,「十二点半。」
程涵方一拍额头,表情似乎有些懊恼,何卓安猜他刚才是睡过头了。刚睡醒的程涵方不像平常一样带著眼镜,看人时蹙眉眯著眼睛,眼下一圈青黑。
「老师,礼拜天还要工作吗?」
「嗯,最近欠的债太多了。」
「需要我帮忙吗?」看到老板忙成这样他竟然有罪恶感,难道自己果真是个M?
「我自己来就好。」程涵方摇头。
「嗯。那个……」不知为何,何卓安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奶奶最近怎麽样了?一阵子没看见她
了。」他接这句纯粹就是没话找话聊,所谓的「一阵子」也不过就是一个礼拜,
没想到老板忽然间像是被雷劈过一样,猛然间瞪大眼骂了声「shit」,扭过头看墙上的日历:「今天是不是三号?」
「是。」何卓安愣,他第一次听见老板骂脏话。「怎麽了吗?」
「她後天要上台北看医生,我忘了跟表叔说这件事。」程涵方又拍了一下脑袋,如果说他刚才的懊恼只有三分,现在就是十分了。「Shit那天要评鉴要开会,我没办法请假!」
「不然……老师你去开会,我带奶奶去医院?」如果说刚才是鬼使神差,那麽何卓安觉得自己现在铁定是中邪了。程涵方表现得比他还错愕,这让何卓安有机会抢在他之前开口:「陪她看病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况且奶奶平时这麽照顾我……」
後来无论他怎麽回想,都弄不清楚自己当时倒底说了什麽,老板又是怎样被他说服的,这一直是何卓安心中的不解之谜。
从新竹到台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中,何卓安除了分神和奶奶閒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思考,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好损友锺念成曾经提议要给何卓安刻一个「M字标记」、M qualified 或斗M,当作他个人的Mark;当然,何卓安本人绝对不会承认该标记已经结结实实地印在他头上,还是程涵方认证过的。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何卓安向志工借了轮椅,扶著奶奶下车。他推著轮椅在人阵中穿梭,熟悉的路线引领他的脚步,他们在内科部报到,开始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过程中奶奶不时和他说话,何卓安表现得像是十分认真聆听,在恰当的时机接话;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红色的灯号上,这个习惯从过去陪母亲看病时就一直改不掉。他总觉得每当快要轮到他们,墙上灯号总会停特别久。
这时真正要看病的人总是比他有耐性,无论是过去的母亲或者是现在身旁的奶奶。只听见奶奶有一搭没一搭聊著程涵方小时候的事,想到什麽说什麽,地点从美国一下子又跳到台湾,时序杂乱,何卓安从零星的资讯大概拼凑了程涵方早年的样貌。
程涵方的父母是大学同学,两人结婚後赴美求学,第二年生下程涵方。他在一岁时被送回台湾由奶奶照顾,到三岁又被接回父母身边;不到几年,六岁半的程涵方再度回到台湾。那几年间,这对夫妻发现彼此对於未来的规划有严重的分歧;程涵方的母亲希望留在美国,她认为那里的机会多,施展的空间大,只是,她的丈夫却更愿意回国工作。他们无法达成共识,最终协议离婚,程涵方由父亲带回台湾抚养。
奶奶提到程涵方回国那一段,特别开心。「他走的时候还那麽小,我都怕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但是他还记得,」她咧著嘴笑:「他记得我是奶奶,小时候带他去公园玩。」她一连说了好几次「他还记得我」;拼凑回忆的过程中,何卓安的注意力成功从灯号转移;不久听见有人喊了奶奶的名字。
从报到,等待,到真正轮到他们看诊,已经是两个小时後的事了。看诊期间,何卓安用纸笔大致记下医生交代的事项,又问了几个问题,结束後向医生道谢,然後搀著奶奶离开诊间。
有个年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应该是实习生的人说:「下次轮椅可以推进来。」
「没关系,她可以站。」奶奶可以站可以走,只是走不久,容易累。
实习生又说:「嗯……阿嬷,小心,卖驳倒……挖、挖去……」
何卓安被实习生支离破碎的台语逗笑了。其实奶奶听不懂。
结束内科的部分,下午转去牙科。
奶奶之前得癌症,最近要打抑制癌细胞转移的药物,在这之前必须评估牙齿的状况,如果口腔外科医师确认没问题,肿瘤科那里再安排药物施打。
他们在地下美食街用餐的时候接到程涵方来电;他刚结束早上的会议,准备开车北上。
何卓安向他回报早上的状况,程涵方只说了一句:「到了我再打给你。」语毕直接收线。
「……」何卓安心想:他们下午挂的是二号,搞不好程涵方还没到他们就结束了。
☆、来自风城 十五
一点半,墙上灯号亮起,当他看见程涵方及时出现在等待区,何卓安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喜。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这麽高兴,而程涵方的表情让他忍不住相信对方也感染了同样的情绪。
「谢谢。」程涵方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嘿嘿。何卓安傻笑。
程涵方盯著他。
何卓安低下头。
「走吧。」
「啊?」
「轮到我们了,是二号吧。」
「唔,喔。」
他们推著奶奶通过柜台,诊间门口穿白袍的助理向他们要了健保卡。那助理望向何卓安,两人眼神对上,同时间「咦」了一声,心里想的都是:这麽巧。这位助理──或者该说是实习生──何卓安认识,牙医系的布莱克,他大学时代的好球友,他们曾修过同一堂通识课和体育课,参加同样性质的球队。
两人当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回头做自己的事。
何卓安站在一旁,听诊疗椅上医生和病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閒聊。
「程奶奶好久不见了,最近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嘴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就是偶尔会嘴破。」
「嘴破吗?我看看……牙齿有没有哪里会痛?」
「最近不会。」
「我看看……」
奶奶张大嘴的时候,医生閒聊的对象换成家属。
「小程啊,你不是打电话说今天有事不能来?事情忙完了啊。」
「差不多了,下午没事就先过来……」
然後何卓安听见自己被提到了。「那个是你的学生吗?本来要带程奶奶来看病那个?」
「是。」
医生看了何卓安一眼,「嗯,看起来是比你年轻一些。小程你不简单啊,年纪轻轻就当教授,每次看到你就像在看你爸爸高中的时候,你们实在是太像了,还记得那个时候……」
原来这位医师和程涵方不但认识,看来还是长辈,从小看程涵方看到大的;当他提起程涵方和他高中时代的父亲有多麽像时,何卓安不意外地看见自家老板表情微妙。
他敢打包票对方心里想的一定是:叔叔,我已经脱离高中时代很久了。
布莱克藉机凑到何卓安身旁,小声说:「原来这你老板啊,我刚才还以为是你哥。」
「我们不像吧。」
「我就记得你是独生子。」
「你没记错不用怀疑。」何卓安说,「你现在在实习?」
「对,最近都在口外。」
「你现在有帮人拔牙吗?」
「喔,你要来给我拔吗?」
「你们有在拔智齿吗?」
「当然有……」
「谁要拔智齿?」身後忽然轻飘飘传来一句,吓得两人同时回过头。只见医生看著何卓安:「同学你要拔智齿啊。」
何卓安立正站好。「呃,之前有医生建议我去大医院拔。」
主治医生笑咪咪,「你要在我们这里拔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现在去柜台加号,先让你去拍x光片,拍好後跟柜台报到──喔对了,你有在这里看过病吗?」
「有……等等、是现在就要拔?」何卓安抖了一下。
「当然不是,我们会先帮你评估,评估完再替你约时间。还是你要再考虑看看?」
「呃……」
「不用考虑了啦,我们这边超难挂的。快去加号。」布莱克推了他一把。
他看向老板,「那个,我……」
程涵方只说:「没关系,我们在外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