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请赐教-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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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陶陶
楔子
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西元一○一○年)
“雀儿。”躺在床上的男子唤了声。
趴伏在桌上的女子动了下,双眸懒懒的眨动,在听见第二声叫唤时,睡意立即自眸中褪去,她清醒过来,转向床边。
“爹,”她起身走到床边。“您醒了?”
“扶我起来,我有话跟妳说。”
“是。”桑雀儿扶起义父,柔顺地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您看起来精神很好。”她安慰地露出笑,义父病了三个多月,病情时好时坏,这些天病情突然转坏,清醒的时间不多,可现下瞧见义父双目清明,想来是病情有了起色。
“我也觉得精神好多了。”倪昌微笑,虽然脸上带着倦容,双颊也因这场病而凹陷下去,但思绪却是生病以来最清晰、透彻的一次。
“您饿了吧?我去煮些粥──”
“不急。”倪昌说道。“我现在很好,不怎么饿,听我说说话。”
“好。”桑雀儿顺从地点头。
“我刚刚作了个梦……”他微笑。“梦到我小时候在屋子前与人打陀螺,还到街上看杂耍,一边念书,一边看母亲替人缝衣裳。而后中了秀才,娶妻生子……”他顿了下,陷在回忆中。都是些快乐的琐事。
“像在看戏似的,一幕一幕看着自己由小到大,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觉醒来,倒有点儿分不清现在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想必这就是人家常说的“人生如梦”。”倪昌依旧是带着笑。
“这是好预兆。”桑雀儿笑道。“要能像爹这样作这等愉快的梦,想必也要有些福气才是,这表示爹的病要好转了。”
倪昌没有附和她的话,心中想的是另一件事。他明白桑雀儿说这话的用意,无非是想让他宽心,希望他的病能快些好起来,可他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觉得现在的思绪非常清明,大概是这辈子最清明的一次,若他的病真能有起色,他会感谢上苍,让他能苟延残喘再多活几年,可他心里清楚明白这大概是老天给他最后的一点时间了。
他记得母亲跟妻子过世时也是这样,两人都昏迷了一段时日,而后却突然清醒过来交代了些事,没几日就走了。
除了母亲与妻子,他也见过不少人有同样的情形,有人说这是回光返照,也有人说这是福气,是老天疼惜你,所以给你些时间交代身后事。
“雀儿,自妳进门后,帮了不少忙。”倪昌顿了下后才又继续道:“如果没有妳,这家早垮了。”
“爹,您别这么说。”桑雀儿立刻道。
“我说的是肺腑之言。”雀儿进门时,刚好是妻子生病倒下没多久的事,若不是她一手打理家务,照顾妻子、照顾明基,他一个人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我知道对不起妳,可除了妳,我也无人可托。”
桑雀儿不安地动了下。“爹,您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些──”
“妳听我把话说完。”倪昌叹口气。“若我的病能好,妳就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可我若走了──”
“爹──”
“妳就可怜、可怜我,替我照顾明基。”他将话给说完。
“照顾明基是雀儿分内的事,爹何必这样说呢!”桑雀儿不安地站起身。
“我知道妳一定会照顾明基的,”倪昌立刻道。“可我又觉得愧对了妳……”
“您别这样说──”
“我真怕毁了妳这辈子。”倪昌抓紧被单。“但我走了后,就只剩明基一个人,我是怎样也安不了心的──”
“爹,”雀儿在床边蹲下,握住他发抖的双手。“您别担心,我会照顾明基的。”
“可照顾他,怕就要误了妳一生。”他的眉头纠结在一块儿,神情焦虑痛苦。
“我是明基的妻子──”
“不,别这么说。”倪昌打断她的话。“就算我走了,也不许你们拜堂成亲,要妳照顾明基已经很自私了,我不能再用这样的枷锁把妳锁在他身边,这对妳不公平。我只盼……只盼哪一天妳能找到个好对象,他……他若肯接受明基……那我也就瞑目了。”
“爹毋需担心,我会照顾明基的,咱们有一大片菜园,饿不死的。”她微笑地说着,希望他能安下心来。“再说我是胡大人身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他给的俸银够我们过生活,还有邻居们的帮忙,生活不会有问题的。您别胡思乱想,安心养病才是。”
倪昌露出笑。“倒是,我是不担心你们的生计,”他叹口气。“我只是担心你们的生活,我若走了,家中没有长辈大人作主,留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万一让人欺负──”
“您别净想这些让自个儿烦恼,会有谁欺负我?”桑雀儿仍是带着笑。“爹不是说过吗?不管眼前的事多混乱,一次只解决一件事,不要贪心、不要心急、不要庸人自扰。”
倪昌愣了下,随即露出笑。“是啊!我是讲过这话,平常都是我在安慰人,没想到今天却轮到妳来安慰我。”
“我去端些东西──”
“雀儿,”他打断她的话。“我知道官府需要像妳这样的人,可是相对来说妳也容易陷入危险,还记得一年前发生的事吗?妳的头被敲了一下,差点连命都没有──”
“爹,”她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您担心我,我会小心的。”
“没人在妳身边保护妳,我如何安得下心。”他忧心地看着她。“答应我,在官府最多再待一年,就找个人嫁了。”
“爹──”
“答应我。”他紧握她的手腕。
“好。”雀儿颔首。“您别激动。”
他终于安心地露出笑。“我肚子有些饿了。”
“我这就去煮些粥。”她立刻道。
她一走出房,倪昌便安心地合上双眼。清风自窗外吹入,烛火摇曳,他彷佛听见小时候打陀螺、陀螺掉在地上的声音,他看着陀螺转得飞快,而后慢慢减速,愈转愈慢、愈转愈慢……终至静止……
第一章
三年后。
“咳……咳……”翟炯仪眨眨眼,喉咙烧痒地咳着,才睁开眼就见一张脸贴着他,放大的五官让他吓了一大跳。
“雀儿,他在睡觉。”
翟炯仪瞧着男子转头说了句,他顺着他的目光仰头瞧见一个女子站在几呎外,牵着一头驴子,头上戴着垂纱的斗笠,一身浅蓝的衣裳映着蓝天,微风吹起她的裙角,露出一截白皙的腿肚,翟炯仪立刻移开视线,不敢稍作停留。
他从地上站起,身体摇晃了下,宿醉的头痛让他呻吟一声,他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头彷佛快要爆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睡觉?”
翟炯仪试图忽略头部传来的抽痛,双眼定在眼前的男子身上。他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翟炯仪顿了下,忽然觉得有丝怪异,他的外表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出头,可他的眼神与五官在说话时……很不搭调,像孩童似的。
“在河边睡觉会感冒。”男子开朗地笑着。
“明基,该走了。”
女子有着清脆好听的声音,翟炯仪不由自主地望向她。
“好。”明基立刻跑到雀儿身边,轻松将她抱上驴背侧坐着。
翟炯仪往前走,眼前忽然晕眩起来,他踉跄地往前倒。
“明基,快……”雀儿话未说完,就见男子啪一声摔在地上。
明基转过头,惊呼一声。“跌倒了。”他赶紧将翟炯仪扶起。
翟炯仪轻咳两声,虚弱道:“真糟糕,好像发烧了。”他现在全身无力。
“我看。”明基将手掌放到他额上。“啊,烫烫的。”
雀儿自驴背上跳下,对明基说道:“把他扶上来。”
“好。”明基将他往前带。
“给你们添麻烦了。”翟炯仪愧疚道,他昨天实在不该喝那么多酒的。
“麻烦、麻烦。”明基一边重复他的话,一边将他扛上驴背。
“公子住城里吗?”
“是,麻烦姑娘送我进城,烦劳了。”翟炯仪客气地说着,依他现在的模样,怕是走不回去。
雀儿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这儿离城不算远,大约再走个一刻钟便到城门了,送他一程应该没关系。况且现在天才刚亮,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总不好将他丢在这儿,他脸上带着病容,还是快将他送回去看大夫才是。
“走吧。”雀儿对明基说了句。
“走啰。”明基高兴地喊了一声,拉着驴子往前走。
一路上就听见明基一会儿唱歌、一会儿高声说话,兴致来了还追着青蛙跑跳,而雀儿会在他跑远时唤住他。
翟炯仪原本直挺挺的坐在驴背上,可随着脑袋愈来愈昏沉,他的背也随之愈来愈弯,最后索性将头靠在驴颈上。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明基跑到他身边问道。
雀儿将手上的巾帕以囊袋里的泉水浸湿,将帕子交给明基,一边指示他将帕子放到公子额上。
“来,凉凉的。”明基将帕子放置在他额上,而后抓起他的左手,压在额上。“你压好。”
翟炯仪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好。”沁凉的帕子让他头脑清醒了些。“多谢小哥。”
“小哥?”明基一脸疑惑。“我是明基。”
翟炯仪微笑。“谢谢你,明基。”
“雀儿,他谢我。”明基憨笑一声。
“他跟你道谢,你要说什么?”雀儿笑问。
明基歪头想了下。“不客气。”
雀儿笑着点头。
“我喜欢他谢我。”明基说道。
翟炯仪再次露出笑。
“你再说谢谢我。”明基转向翟炯仪。
“明基,”雀儿笑着阻止他。“不能这样。”
“为什么?”明基皱眉,他毫无预警地抽起翟炯仪头上的帕子,而后说了句:“给你,公子。”随即将帕子又塞回他头上。
“明基──”雀儿拍了下他的手。“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
“谢谢你,明基。”翟炯仪插话道。
“哈……他又谢我了,雀儿。”明基开心道。
见明基又想故技重施,雀儿在他伸出手时拍了下。“公子生病了,你这样,他会更不舒服,你再不听话,进城以后罚你不能吃糖葫芦。”
明基的抗议声传进翟炯仪的耳里,让他微笑地扯了下嘴角。
“我要吃糖葫芦,我要吃糖葫芦──”明基大叫着。
“那你乖点,你瞧──”雀儿往前头指。“瞧见城门了吗?进去就能买糖葫芦给你吃了。”
“吃糖葫芦了。”明基高兴地叫了一声,率先往城门跑去,他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左转右转,一口气跑到城门。“快点,雀儿。”他回头叫嚷。
桑雀儿拉着驴子往前走,一边叫唤明基,要他不可乱跑。见她走得慢,明基中途踅回来拉着驴子往前快走。
守城的士兵有趣地瞧着他们,耳边听着两人的对话。雀儿走到城门口时,听见其中一名士兵说道:“原来是个傻子。”
“喂,傻大个,上哪儿去啊?”士兵笑问。
明基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没有回话。
“问你呢,傻大个。”士兵讪笑道。“姑娘是你谁啊?媳妇还是姊妹?”虽然女子戴着盖头,可瞧她曼妙身形该是个年轻姑娘。
“我不是傻大个。”明基不高兴地回答,他最讨厌人家叫他傻子跟傻大个了,有傻这个字他都不喜欢。
他的回答让士兵们笑了起来。
雀儿没理睬他们,只是朝明基说了句:“走吧。”
“姑娘上哪儿去啊?驴背上的病痨子又是谁──”
翟炯仪轻咳一声,撑起身子,这下士兵们才注意到他,立刻吓得白了脸。
“大人!”所有士兵立即正步站好,动也不敢动。
桑雀儿也愣得立在原地,大人?
“别叫,头真痛。”翟炯仪以手掌托着额头。“麻烦姑娘送我回县衙。”
雀儿瞧着他因宿醉而充血的双眼,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看待眼前的人。“好的,明基,走了。”
明基一边走、一边问道:“大人,你是大人,那你为什么要睡在外面?”
士兵们动也不敢动,一直到三人走远后才喘口大气。
“完了……”其中一名士兵呢喃着。
“怎么会没看到大人呢!”另一名士兵也叹气,他们的注意力都让傻子与戴着斗笠的姑娘占据,没留神趴在驴背上的人。
“大人不会怪罪我们吧?”
“我们又没做什么,只是跟姑娘聊聊天。”
“是啊!大人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跟咱们一般见识的。”
士兵们一边说着、一边往三人离去的方向瞧。“你说他们怎么会走在一块儿的?”
“该不会是大人的亲戚吧?要真这样就惨了,咱们还骂人家傻子。”
士兵们再次面面相觑,各个都成了苦瓜脸。
门房瞧着翟炯仪让人给背回来,吓了一大跳。“大人,您怎么了?”
“没事,受了些风寒。”翟炯仪皱着眉头说道:“请季大娘给我弄碗醒酒汤。”
“要不要请个大夫?”门房阿忠瞧着主子脸色青白,不由也皱下眉头。“您晚点儿还得升堂……”
“就请个大夫吧!”翟炯仪顿了下。“顺便买些糖葫芦回来。”
“糖葫芦?”阿忠疑惑地重复。
“糖葫芦!”一听见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