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面包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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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为葛米儿盖好被子,用一个软枕垫住她的头,起来去拿些饮料。一位新西兰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机旁边看书,我无意中瞥见那本书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个Sai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吗?”我问她。
“早阵子有位中国籍的乘客坐这班机去南第,她跟我们谈了很多SaiBaba的事情,我觉得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他的书。”她说。
“那位乘客长的什么样子?”
“她很瘦小,皮肤比较黑,长发,穿着印度沙龙,约莫三十出头。”她想我描述。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吗?”
我点点头,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她离开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回去印度,为什么却是去斐济?
3
飞机在南第国际机场徐徐降落,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从一个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没有四季,长年酷暑的国度里,悲伤好像也是不搭调的,大家都是来度假,来寻找快乐的。跟我同机的,便有一队专程来潜水的香港人。
葛米儿的家人都来了,她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家人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长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他们一看到葛米儿,便涌上去揽着她。九个人揽在一起,看上去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开始时是笑,然后是哭,接着又笑。他们分享着重逢的喜悦,却又为即将来临的诀别而呜咽,而我,变成一只鹅似的,仰头望着这棵家庭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陪她走了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坏抱里,在数不清的年月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令我流泪的一幕。
4
宁静的夜夹杂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唯有拿出笔记本温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葛米儿就睡在隔壁房间,她三个姐姐都来了,这四姊妹,时而大笑,时而低声啜泣,未来几天,也许都会是这样。
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
5
海边有一家潜水店。我早上来到,已经有一队人刚刚上船,准备出发。
“有没有去贝卡礁湖的船?”我问店员。
“已经满了。”他说。
“有另外一班吗?”
那个戴着耳环的斐济大男孩说:“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来吧。”
“就是准备出发的那一班吗?”
“是的。”
“能让我挤上去吗?”
“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的。”他微笑拒绝。
6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再去那家潜水店。
“有去贝卡礁湖的船吗?”我问昨天那个戴耳环的斐济大男孩。
“有的,还有两个位。”然后,他说,“麻烦你,我要看看你的潜水牌照。”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潜水牌照。”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没有潜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潜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样付钱的。”我说。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绝我:“我们只接受往那里潜水的乘客,这是潜水团。”
就在那一刻,一对外籍男女走进来,出示他们的潜水牌照,要了最后的两个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没说要有潜水牌照。”
“我没想过你没有。”他无辜地说。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没有用。
“我们有一些初学班,年或者可以参加。”他说。
“是去贝卡礁湖的吗?”
“我们不会带初学者到那里。这附近也有许多漂亮的潜水地点,你是有特别原因要去那儿吗?”
“你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一个从香港来的中国男人,是在这里上船到贝卡礁湖去的?”我问。
他笑笑:“对不起,我才来了一年。”
我满怀失望的离开那家小店。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会潜水,我至少也该弄一张假的潜水牌照。
7
“这么早,你到哪里去了?”葛米儿站在房子外面,问归来的我。
“我想去贝卡礁湖那边,但是,我没有潜水牌照,他们不让我上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想一个人去凭吊。
“我可以叫二姐夫开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马上去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跟我说:“他晚一些过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你该去看看的,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潜水胜地,黄昏的时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时候,刚好是日落。我从前最喜欢在那儿潜水,可惜我现在没法潜水,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你要一个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说:“可以代我问候林方文吗?”
我点点头:“你要跟他说些什么吗?”
她想了想,说:“就告诉他,我很怀念活着的滋味。”
我朝她微笑:“他会比任何人更明白。”
8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鸥在空中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的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板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此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她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首先告别。
9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什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她快乐地说。
10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如虱子一样,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它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它为什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它聪明一点,人的命运从此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11
“为什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我,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什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海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有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12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作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我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梦。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决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唱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一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有一段很完美的爱情。”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离开了,便成为永恒。我也将要成(奇*书*网^。^整*理*提*供)为永恒。”她向往地说。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来:“你看我妈妈,满脸都是皱纹,虽然那些皱纹很可爱。可是,你们永远没机会看到我的皱纹,也不会看到我松弛的身体。”
“你再说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这不是我的选择,就像出生一样,只是一个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黄昏的时候,夕阳没入海里,飞机开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13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小船,船里躺着一个人,全身素白,随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不也曾经以为坐在家里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吗?
我把脸贴着窗,想再看清楚一点,那只小船却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什么?”葛米儿问我。
我回头,惊惶地告诉她:“我好像看见林方文。”
“在哪里?”
“我看到他在一只小船上面。”我朝那个方向指给她看。
她往下望,什么也没看到。
“现在不见了。”我说。
“你是认错人吧?”她说。
飞机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白色小船来接我们上岸。
林方文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已经活到永恒里了。
14
留在斐济的最后一日,我一个人来到那天飞机起飞的海滩。
飞机不见了,海上满是鲜花飘浮。这天是印度教的节日,人们按照传统把鲜花投向海里,鲜红色的九重葛、粉红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鸡蛋花,缤纷绚烂,铺开了一片放眼不尽的花海,人们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怀中的鸡蛋花抛到海里,愿望它化成一只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我那天见到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恋恋不舍的鬼魂,在将要道别的时刻,回头向我淘气地叮咛,然后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里,隔着无法触摸的距离,我们再道一声珍重,唤回最凄绝的拥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