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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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皇上还是心软了?”皇城东北的“寿安殿”比之“交泰殿”端凝虽有不足,富丽却远远过矣,三重白亮南珠串就的帘幕之后,锦绣芙蓉榻上歪着一位珠环翠绕的老妇人,正是本朝太后。
细细看去,她虽已是年过花甲,鬓发也早已斑白,一张面孔却保养得益,颊光红润,皱纹也只有疏疏几根,比起一般的老妇,却是年轻美貌得多了。
太后身边束手立着一位穿着褐色暗金镶滚长褂的妇人,约莫四十许人,容长脸面,乌黑攒髻,只簪着支银镶玳瑁的长簪,看着十分精神爽利。闻听太后问话,她只微微一笑,“皇上仁厚,一时心软,也是有的。”
“哼,狐媚贱人,惯会惑主。”太后恨恨拍了一下身下的大迎枕,“偏偏皇上就是看重她!”
中年妇人低首不言,心里暗道,那贤妃倒是得您的看重,不是照样早早香消玉殒?这位丽贵妃向来不招您待见,还不是一路扶摇直上?皇上没有嫡子,虽说太子未立,可只有丽贵妃所出的八王倍受宠爱,盖过其他兄弟一头。
太后人老精鬼老灵,只拿余光一瞥,就知道妇人心中所想,冷笑了一声,却转而问道,“沈家的那几个孩子何时入宫?”
“回太后娘娘的话,明日辰时,就在‘交泰殿’面君。”妇人虽未抬头,却感受到太后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当下恭敬回禀道。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素色的云缎找些出来,赏给那几个孩子,怪可怜的。”
“是。”
与此同时,向来不招太后待见的丽贵妃正跪在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皇上,臣妾有罪!”丽贵妃一改平日的华彩辉煌,只穿着一身素服,不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支乌木簪子别着,并无钗环,却流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她入宫廿载,依旧身姿窈窕,玉幽花艳般绝美面容,眼角唇畔不见一丝细纹,确实无愧于封号的一个“丽”字。
皇帝见了枕畔佳人哭得这样哀恸,一颗心早就如泡在春水里,什么雷霆万钧之怒都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面上还绷着,“你知道错就好。”
丽贵妃向前膝行了几步,叩头不止,“臣妾知错,臣妾愿缁衣披发,长居冷宫,替弟弟赎罪,只求皇上看在六王面上,怜惜臣妾寡母年迈,饶过他一命吧!”
“住口!”皇帝一拂袖,却见丽贵妃怯怯地拽着他袖口,一脸的可怜可爱,一对星眸迷离,欲说还休地望着他。他心里又是一软,放缓了语气道,“贻误军机之事,岂能算小?沈将军和夫人以身殉国,朕总要对安国公府有个交待,否则何以平勋贵之怨?”
丽贵妃眼睛转了转,深深吸了口气,强笑着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妾鼠目寸光。”她举起一块缃色绢帕轻拭眼角,似是在强忍泪意,“罢了,既是他做错了事,便自去领罚。”
说着,又抬起盈盈泪眼,情意绵绵地望着皇帝,“若是让皇上为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为难,那臣妾,便是百死,也不得赎抵罪孽。”
这话说得九曲回肠,洋溢着无穷情意。皇帝心中一荡,伸手拉起丽贵妃,欲言又止,却长长地叹了一声。
本朝开国百余载,历经泰始、文初二帝,今上正是春秋鼎盛,诸王之下,犹封九公、十二候、二十七伯、子爵无定数。
安国公府卫氏是开国勋贵,一座敕造大宅气派庄重,沈家姐妹便被安置在安国公府老夫人叶氏所居正房“萱禧堂”左近的“琳琅阁”里。
沈玉郎因为年纪幼小,又只跟着个奶妈,被叶老夫人亲自带着照料,就宿在正房之后的碧纱橱里。
方尘和云先生是外男,自是宿在外院里。
因为走得匆忙,沈家姐弟都只各带着一个得用的人,叶老夫人除了按安国公府哥儿姐儿的定例拨了人之外,又将自己身边四个二等的丫鬟分派给姐弟四人,贴身服侍照看。
“姑娘,老太太来了。”兰清便是老太太指给沈璇玑的丫鬟,她虽然年纪不如玉郎身边的梅清大,却也是一般的稳重平和。
沈璇玑连忙站起身来赶到门外,只见穿着一件竹叶青的云纹家常褂子的叶老夫人,扶着大丫鬟青荇的手,已经进了垂花门了。
“外祖母,院里风凉,有事该叫孙女儿过去再吩咐的。”沈璇玑搀住叶老夫人另一只手,语意微嗔道。
叶老夫人看着她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祖孙二人相携着进了屋。
沈璇玑知道叶老夫人有话要说,待身边的大丫鬟春绰奉上茶水,便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春绰便将屋里的丫鬟们都带了出去,唯有青荇留着。
“臣子无召不得入宫,明日你舅舅只得将你姐弟们送到宫门外,之后,便全要靠你了。”叶老夫人其实并不老,容貌和沈夫人卫郦十分相似,只是一对眼睛如月下寒江,闪着澄透的波光,似是见惯了这世间事,再没什么能够瞒过她。
沈璇玑听了外祖母这话,眼圈一红,心里的冤枉、伤痛、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这些日子,她分身乏术,只觉得千头万绪,照顾年幼的弟妹、点算带来的细软银钱、周全礼数、敷衍亲戚,竟连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西厢房庶妹珊瑚终日啼哭,她听着那呜咽声,倒颇觉得羡慕。
她不是来外祖家探亲小住,而是父母双亡、带着弟妹来投奔求生,她没时间脆弱。
旨意是七天前下的,可直到叶老夫人这样明白地说了出来,她才陡然惊觉,原来这一切早就尘埃落定,她沈璇玑活了十五年,自此,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她心念至此,再也忍不住,靠在叶老夫人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叶老夫人的眼泪也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了下来,她将沈璇玑再搂紧一些,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哭吧,抹干了眼泪,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次日一早,镇南将军沈鸣远遗孤姐弟四人乘着车,由现任安国公、二老爷卫邗带着几个家丁,骑着马一路陪伴至“神武门”。
“神武门”前早有宫人等候,卫邗亲下了马,身后的家丁递上一个锦囊。他接过,递在那宦官手里,笑容可掬道,“大人好,这几个孩子初次进宫面圣,还劳大人多多照顾。”
“国公爷太客气了,那还不是奴才分内之事么?”那宦官掂了掂锦囊的分量,觉得十分满意,即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国公爷放心,太后娘娘必不会亏待贤妃娘娘的家人的!”
卫邗又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才转过脸对着沈璇玑道,“大姑娘,你是长姊,更加要慎言慎行,切莫冲撞了贵人。”
“是。”沈璇玑微微福身,带着弟妹们别了舅舅,这才跟着那宦官入宫去了。
饶是在琼江长大的人,也很少有不被皇城的巍峨庄严气势震撼的,那红砖黄瓦、高檐飞角、琼楼御苑、画栋雕梁,衬着春日紫蓝清净天色,又高远,又端凝。
沈璇玑没心情去看风景。
她手里牵着玉郎,他自幼生得玉雪可爱,方得了这个小名,现下虽然穿着一袭素服,头顶软发细细结了一条辫子,依旧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只有眼睛红肿着。
“姐姐,我走不动了。”
玉郎自小娇生惯养,从宫门到内宫这段甬道不短,他迈着短短的小胖腿儿,已经是勉力拖拉,向着沈璇玑伸出双臂要抱。
沈璇玑微微皱眉,她也有心将弱弟抱着,可是在宫里,规矩一丝儿也错不得,稍有不慎,就是杀身灭族的大祸。
她刚要硬下心肠摇头,忽听一个男子声音道,“不过一个奶娃娃罢了,你就将他抱上一抱,又能如何?还有谁挑你这个规矩不成?”
第三章 初遇
沈璇玑闻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个年轻男子,他被一众宫人簇拥着,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暗绣云纹的织锦袍子,一头乌发在日光下隐然流绿,用一只极精致的白玉嵌紫金的发冠束得整整齐齐,浑身再无装饰,只有腰间悬着一枚青玉的龙纹佩。
他的脸是鹅蛋型的,肤色也比一般男子略为白皙,幸好下颌处的弧线有几许硬朗,不然就秀气太过。可是他的眉毛十分浓黑,形状也好,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英气。他的眼睛很亮,眼角微微有些上扬,看着人的时候虽然诚恳,总显得有几分低调的狡黠。他的鼻子很高,鼻梁上有个小小的突起,听说这样的人姻缘多舛,算是他完美的脸上唯一的不完美。不过他的嘴十分好看,嘴唇不厚不薄,既不显得过分老实也不尖刻薄情,泛着健康的红色光泽,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让人觉得亲切。
一张典型的养尊处优的脸,沈璇玑瞬间下了判断。
他望着她笑着。
沈璇玑没笑,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领路的宦官。
“哎哟,奴才还说是谁,原来是九王爷啊!”那宦官面上堆笑、热情似火,麻利地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脸来对着沈璇玑道,“沈姑娘,这是咱们九王爷!”
“臣女见过九王爷。”沈璇玑拉着玉郎端端正正地福下去,璎珞和珊瑚跟在后面,也随着行礼。
九王爷薛缜笑着摆了摆手,“免礼吧!”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弯下身子,捏捏玉郎的小胖脸。玉郎有点愣怔,脸上露出幼憨的神情,伸出手去,摸了摸薛缜的脸。
“玉郎!”沈璇玑连忙拉住他的小手,又向着薛缜福下去,“臣女弟弟年幼,还望王爷恕罪。”
“无妨,无妨……”薛缜还要说话,被沈璇玑忙忙打断,“陛下召见事不宜迟臣女告辞了王爷慢走!”
说完便一阵风似地旋走了,只留下薛缜站在长长的甬道里,耳边隐约传来风带来的低语声。
“姐姐,那个哥哥长得那样好看,你为什么不让我摸?”
“天下好看的人那么多,你难道都要摸吗?”……
“扑哧”一声轻笑,薛缜饱含威胁意味地瞥了一眼那笑出声的小宦官,“你是在笑爷吗?”
“奴才不敢,奴才是替王爷高兴。”那小宦官也不怕他,“奴才想着,被美人称赞好看,是人心里都会很高兴的。”
薛缜被噎了个倒仰,一时半刻讲不出话来,只拿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宦官。
小宦官是猴儿精一样的人物,可是在他这样灼灼如火的目光之下也有几分胆寒,低下头恨不得缩到地里去。
过了好半晌,才听到薛缜从牙缝里慢慢吐出一句话,“她没赞我好看,那是小胖子说的……”
“元泰殿”里缠绕着浓郁的龙涎香气,沈璇玑领着弟妹们跪在殿下,不敢抬头,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模糊的明黄色影子高坐在龙椅上。
皇上首先对镇南将军夫妇以身殉国的高尚事迹进行了极高的评价,沈家姐弟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呜呜地啼哭。
这哭要哭得有讲究,沈璇玑想起叶老夫人的话,“玉郎和珊瑚年纪小,只须哭得让人怜惜就足够了;你和璎珞已经是大姑娘了,要哭得让人怜、让人愧,最重要的,是要让人敬重。”
“这……这不是算计圣上么?”沈璇玑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叶老夫人。
叶老夫人一笑,“圣上再圣明,也是个男子,有时候,男子偏偏吃这套,你只管按我说的去教导弟妹。”她敛去了笑容,露出几分怒来,“替你爹娘报仇!”
“传朕的话,镇南将军沈鸣远忠君爱国,戍防边地十余载,不幸为国捐躯,其情可悯,特追赐‘忠义伯’;夫人卫氏,高门贵女,忠贞端烈,追赐‘宁国夫人’。”
皇帝看着殿下跪着的几个孩子,都是一身素服,别无装饰,却更显得沈璇玑端庄、沈璎珞冷艳、沈珊瑚楚楚可怜,玉郎更是雪白可爱。他心中一软,又连着赐下诸多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都让宫人们直接送往安国公府。
却一句不提惩处罪人之事。
沈璇玑忍无可忍,狠狠地一个头磕下去,“臣女斗胆,恳请陛下听言!”
皇帝愣了一愣,尚未来得及阻止,沈璇玑便边哭边道,“臣女虽然愚昧,却也知道贻误军机是重罪,那日若不是卫将军及时赶到,宛平城破,北金军队长驱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
“臣女对军情大事一无所知,只是依稀记得爹爹一知晓北金异动便送了加急军报入京求援!”
“宛平自是边隅小镇,不比京城和南地物资丰饶,可托赖天恩,也是粮草充足;若是收起吊桥,关上城门,抵御至援兵来救,原本不至如此啊陛下!”
“求陛下做主啊!”
沈璇玑虽然哭得满脸是泪,口齿却极清晰,皇帝脸上动了动,颇觉得有些骑虎难下,再打量她,眼里便有几分沉郁。
一时静寂,沈家姐弟四人跪伏在地,不闻啼哭,只是时不时响起一声抽泣。
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地可以挤得出水来。
这时忽听外头宦官高声禀报,“太后驾到!”
皇帝心里一紧,连忙站起身来迎出去,沈璇玑心里却是一松。
她又想起叶老夫人的话,“若是太后来了,你便明明白白地,将你所欲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