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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留味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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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当天最后一班到昆明的车可能来不及了,我决定对穿制服的三人解释自己,指着英文那本说“这是旅游手册”(是本背包客圣经LonelyPlanet,谈及政治与人权,当然我没说出口。)英文书第一个被放下,接着是小说。“只是一本小说”幸而《百年孤寂》这书名没什么疑点,公安却还是问了“这书讲什么?”“呃讲一个家族的故事是”不知如何再作解释,小说被放下了。

    最后一本是奶奶的口述历史小册子,简单说明了我是按照书中的地图来重走一趟奶奶逃难路线,书翻到地图那页,三人看了都抬起头来,找到了可以交代上级长官的答案:“哦你是来寻根的。”三人松了口气。我不知道是否解释了自己,但这答案让两方接上线了。

    “哦嗯。”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来就来,带那么多书,很重的。”

    挑剔戒备的眼神突然变成叮咛嘱咐,书全拢好收齐了,还扶着包让我塞书打包。速速把书挤到背包内,再三道谢顺便问了车站在哪里,三人热心告知。走出海关站,这下子才算正式进了中国。放眼一望这叫作河口的边境小城,人车货沓杂,地上多是黑油或痰污,地面热呼呼把各种味道蒸在空气中。

    奶奶多年前也走过这座边城吗?我是来寻根?
第10节,
    *

    “一个人如果没有亲人埋在这片土地之下,就不算这片土地的人。”马尔克斯说的。《百年孤寂》那页我还折了角,海关警员没有读到。

    那么多年以来,我们听着祖辈移居岛屿的故事,终于我经历了第一次的亲人过世,参与了埋葬的仪式,感觉自己有了扎实的根。那些根在小时候就种下了,是午后广播里说书听罢,我们缠着奶奶说故事。小时候总是故事听了再听,奶奶说完了,我们嚷着再说一次。

    立在人蛇杂处的口岸城市,我出来是为了要找我的奶奶徐留云,还是来找我自己?无论如何,得先找到车站,买张夜车票,然后找个小旅店在上车前梳洗一番。经过半日折腾我简直臭气冲天。

    不慌,依序办理。买好两小时后发车的汽车票,找了间简陋的钟点旅店,花了十元洗个澡。当我在小旅店冲了凉澡,折叠好身上汗湿的衣服塞进塑料袋,稍微松了一口气。正想翻出书来读读,木门有急促的敲打声。¤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妹妹!妹妹!”这里对年轻小姐都是这样称呼。

    开门一瞧是个赤身大汉,着急地说:“你的车要跑了!”心想怎么会,明明还有整整一小时,我东西还散着呢,刚刚也跟门房女老板说了发车时间,怎有人来胡报消息。他见不信,指着他的手表说:“这里跟越南时差一小时啊,过了陆桥进中国就要拨快一小时的!你赶快去,车要跑啦!”一听一惊!连忙将所有东西扔进背包冲了出去。

    小旅店就在车站对面,身负十余公斤跑步还能如此迅速,我真佩服体内的肾上腺素。无奈到站时只剩售票窗和没有表情的女售票员,车站空无一人。隔着玻璃窗问她:“车子跑了怎么办?”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天两班,就坐明天早上的呗。”

    话没说毕她头又低了下去。我可不想白花那一百多人民币,这在旅行者眼中已膨胀成一笔揪心打肺的庞大数字。只得再问,没别的方法吗?女售票员又抬头瞅了我一眼,娘娘施恩般说了个地名,“车子会先到南溪检查站过关,要停一会儿,你到前头去打车,说不定赶得上。”打车就是叫出租车,我连忙再问:“怎么写?南西?”女售票员娘娘不情愿地拿出纸笔写了“南溪”递给我,我一看,她还顺便写了车子的车号。真是面恶心善啊。

    “没别的方法吗?”这句话原来这样好用。后来归纳出一个结论,你得清楚地表达你自己。你要便宜点、你不要吃味精、你不要因旅社订床疏忽临时被赶出去,当对方唬弄打发你,追上一句坚定强硬的“没别的方法吗?”,杵着不走,通常对方就会摸摸鼻子想出办法给你。
第11节,
    跑吧,继续奔跑!捏着那张写了“南溪”二字的小纸条,在大街上放走第一台不肯载的车,上了一位老师傅(大陆喊司机都称作师傅)的出租车,谈好了价码就直直冲了。正想着请师傅再加速快行,他却在路边停了下来,说要顺道载他的老乡,老乡也要去南溪。老乡慢吞吞的,真让人头发昏。

    老乡上车后,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我错过了班车要赶车,还猜我哪里来。他们说四川话,我其实听得懂,只不会说,心急岔嘴了请师傅能不能再快一些?顺便补充说明我台湾来的。他知道我听懂他们说话,才用普通话问了,你是要去南溪检查站吗?一听我头又昏了,刚才上车才讲的!当然是啊!要赶车去昆明的啊!师傅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呀你不早说,我认识那里副站长啊,我拨个电话请他把车子拦下,等等我们。@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不早说的是师傅你吧!哎唷我的妈。不过他说要车子等“我们”,应该是愿意帮忙了。

    他揣起手机拨了号,告诉了售票员给的汽车车号,听起来没有确切的结论,还是得继续赶路。前座老乡这时回头了,五十开外的一个阿伯,笑眯眯地说“来玩啊”。

    父辈眷村腔是以川音为基底,这腔调我听惯的。口音像密码,冷不防就松动了心里的紧张防备。我说是啊,下个月还要去四川绕一圈呢。老乡一听来劲了,转过身来说:“要是去了成都我叫我儿子陪你去逛逛,我儿子在成都。”阿伯拿了张纸写了个号码递给我。接着他转过头去,跟司机两人开始算国民党败逃台湾多少年,又说真想去台湾玩玩,聊了半晌到了老乡家,他慢慢下车两人还又闲话了两句,我们才又上路。

    这路途原来不近,从头足足开了半小时,为了加足老爷车的马力还把冷气关了,热出我一身汗,终于看见几辆大巴停在前方,比对了车号,没错,就那台。师傅下车前收了我们谈定的车资,本想他这回应该赚到了,正要挥手再见,他却说:“等一下就说你是我表妹!不然他们不一定让你上车!”他是好人做到底了。一下车他一箭步上前跟穿制服的人说话哈腰,果然听见他说我是表妹,说毕立刻转头招手要我赶快上车,果然那些穿了制服的人没有好脸色瞅着我看,下巴抬得高高的微微点了点头。客车大巴司机帮我把背包扔进了下层行李箱。我回头跟师傅招手再见(没喊他表哥就是了),他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还想上车了当然就没事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不客气”或“没关系”的代语词,大陆人都把这句话挂嘴边。

    整车的人很稀奇盯着我上车,客车司机回头问我是不是韩国人?我摇摇头,显然假装表妹这招根本太故意,一看就是外地人。司机指了最前排中间的铺位,你就睡这儿。这才看清楚,车上三排窄小的铺位直直地从车头连到车尾。中间这排两侧是走道,我很幸运还有下铺可睡。

    只是,这一路从越南过边境又混战地赶上车,根本没有准备随身粮食,连一滴水也没带,车程至少十二小时,看来这将是漫漫长夜了。不过也好,我的腹泻也还没全好,喝水吃东西反而危险,再净饿一夜比较好。我可不想在路途中发生任何“意外”。

    摸摸鼻子窝进了铺位,车子缓缓开进往昆明这段崎岖的山路。夜降下了黑幕,上一个坡又转一个弯的,一车子汗味,车子左摇右晃,乘客陆续眯上了眼。初次的山路夜车不好捱了。
第12节,
    *

    “在一个陌生的小镇独自一人醒来,是这个世界上最愉快的感觉之一。”

    活了一百零一岁的旅行家弗雷亚·斯塔克这样说。而我发现,到达那个小镇之前(随便哪个都行),在陌生的夜车卧铺上独自一人醒来,一整车人都在睡,风景在夜里持续往后退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而愉快的感觉之一。

    我再次松一口气。夜半,二号司机换上了手,一号司机在卧铺躺下,继续开过一村又一村。回想一整天像个二愣子的奔波,仿佛进入了公路电影,当下一点也没有旅行的浪漫,只有狼狈。摸摸肚子,不感觉饿也没有不正常蠕动,应该可安然度过此夜。

    躺在不算干净的枕头上,摸出iPod按下按钮,奶奶口述历史的录音在汽车行驶的嘈杂声响下流泄。这是爸爸几年前利用平日午饭时间回去陪老母亲吃饭,饭后连续剧看罢,有一搭没一搭访问老人家年轻的故事。看似随性却仔细录制起来,从小时候的上海时光一路谈到八十好几的老年岁月,总共有八个数字档案。。xjqi。

    讲话的时空是春天,奶奶的声音清朗有力。黑暗中,就着屏幕的光找到了奶奶从越南进云南的录音,编号第三的档案。一听要命。声音比影像更惊人,它太拟真得过分。声音全然复制了听觉,在没防备的时候让你与另一个时空对撞,来不及闪躲把人整个拖入故事。

    但我真的来到故事中了,来到老人曾经走过的地方,用眼睛看着你曾看过的景色,耳朵听着你曾听到的声音。中间横亘的是时光,但如果可以,我们祖孙隔着录音机来说书,奶奶,请你再说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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