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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狱吟-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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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回来不了家,那就去天国吧,最终,所有的亲人也都要在天国团聚的(1)
开庭后不到一个星期,我弟弟带信上来,信中写到:开庭效果很好,合议庭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现已将书面报告交审判委员会通过。弟弟在“书面”二字下划了一道着重号。

  得到这封书信,我太高兴了,我迫不及待地拿给阿灿看,拿给周应发看,他们也为我高兴和祝贺。法律还是公正的,无论你有多深的背景,有多大的关系,在法律面前,一律拒之门外。看来,我从相信法律,到不信法律,又回到相信法律上来。

  中国人解忧靠杜康,贺喜呢,还是杜康。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是这样。怎么庆贺这个等待近一年来之不易的好消息呢,又是大吃一顿。

  这一餐,又搞去一千多元,我很感激阿灿为我举办这次宴会,阿灿说,钱留下干啥用,不就是吃啊喝啊,现在连花子都沾了你的光。他指了指那些进看守所后就没有闻见肉味的犯人。

  这场喜庆宴会操办得太急,如果缓上一个星期就好了。原因是我高兴得太早。监室里的酒味还未散尽,弟弟又捎上书信,书信的内容是:合议庭未通过,估计会判三至八年。

  我的情绪一下又跌落万丈。

  我情绪渲泻的表达方式是严峻、沉默。在监狱里,我得到过不少好的消息,都被残酷的事实粉碎,但我从不用愤慨和眼泪来表达。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这些小灾小难算什么不,不过是一次经历吧,经历也是一笔财富,它能使精神更成熟,心灵更健全,对美好的感受更真切、更丰富。再大的风暴都要挺住,都得挺住,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暴风雨后,仍然有蔚蓝的天空和绚丽的彩虹。

  我就是这样,找来无数的理由安慰自己。

  我的这一切,阿灿都看在眼里,他从不主动问我的事,除非我给他讲。他只是不断地对我说:这些人黑得很,坏得很,他们除了认钱,什么都不认,对他们说的话,绝不能相信。为办我的案子,我家里花了多少钱?几十万!几十万还不够,现在还在花。如果花了钱能办事还好,就怕花了钱办不了事,花钱时谁知道办得了事不,办不了事,钱也就落水了。

  阿灿尽管没有文化,不会说话,但是他懂得从另一面去安慰我。

  感谢阿灿。我更是希望死神避他而去,他能获得改判。

  但是,令阿灿惶恐的事终于发生。

  这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监室门悄悄开了,庞干走进监室,喝令任何人都不准动,然后大声喊道:阿灿!

  这样的举动,是提死鬼上山,我与其他醒来的囚犯一样,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阿灿还在蒙头大睡,他没有听见庞干叫他,这几天,他更是心神不定,一会儿梦见上了刑场,一会儿梦见回了家,在睡梦里还不停的喊叫。

  庞干又大喊一声,周应发在一旁推推阿灿,说:快,叫你呢。

  阿灿猛地惊醒,他把被子一掀,腾身坐起,眼睛还直楞楞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庞干厉色地说道:阿灿,你的死期已到,上山!

  阿灿呆住了,他看看四周,其他犯人动都不敢动,全都看着他,他明白,他的死判下来了,他等了几年,他在等改判的那一天。他还知道会有被押上山的一天,但是他不敢想象这一天到来会是什么情景,现在,这真实的一幕已经出现。

  赶快穿衣服!庞干命令。

  阿灿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他的双眼发呆,左手僵硬地摸着衣服,嘴唇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于即将上山的死刑犯来说,已经没有警卫。警卫不可能为牢头穿衣,一切都得靠自己。

  阿灿已被等待已久又突兀其来的死讯惊呆了,阿灿已来不及多想了,他早被吓懵了,他机械地穿着衣服,眼睛直盯着庞干,他的眼里充满着迟疑、惊恐、绝望。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机械地完成寻衣和穿衣的动作,他并不象姜平和小死鬼那样镇定,将提脚镣的绳子解开,将半包烟放在铺边,因为他们太年轻,他们对生活没有太多太深的体会,他们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们还没有活过。阿灿已经感悟了生活,他必须活下去,无论生活的方式和生活的质量是什么,他都想活下去,他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的儿子妻子,离开他的父母。这时,亲人的容貌不断在他大脑里叠印,模糊了又清晰,推远了又拉回。亲人们流露出期盼的目光,他们不停地呼唤:阿灿,回来吧,回来吧。

  在另一边,冥冥中的天国,那里祥云环绕,紫气弥漫,阳光普照,他慈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很多很多他不认识的亲人,也在遥相呼唤:阿灿,我们等着你,你来吧。

  两边都是亲人,两边都在招唤,如果回来不了家,那就去天国吧,最终,所有的亲人也都要在天国团聚的。想到这里,阿灿释然了,他的大脑不再空白,他又回到现实中来,回到下六号这个死牢,回到即将把他押送上山的场景。

如果回来不了家,那就去天国吧,最终,所有的亲人也都要在天国团聚的(2)
眼前的这个情景不是他所想象的,也不是他所见过的,为什么只有庞干一人进来提死鬼,所长没有进来,武警也没有进来。

  从这个号子已经拖出去无数的死鬼,阿灿亲眼见到的就有十多个,今天,自己也要从这里走向刑场,离开人世。阿灿曾设计自己走向刑场的神色和举止,再是死,也要象其他死刑犯一样,不要惧怕,不能软弱,要挺起胸抬起头,象汉子一样站起来,走出去,而不是象泥一样烂在这里,叫武警拖出去。小死鬼上山时才十九岁,他显得从容镇定,当他经过摄影机时,还冲着镜头笑呢,不管他是无知还是愚昧,他确实是昂首挺胸笑别人生。自己比小死鬼多活一二十年,见过的,经历过的比小死鬼多多了,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他。

  阿灿蹭地站了起来,他不再恐惧,他要象汉子一样走出死牢赴刑场。当阿灿站起来穿裤子时,庞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押死鬼上山还兴笑?

  不止是庞干笑,几乎所有的犯人都笑了,只是笑的方式不同,有的开怀大笑,有的悄悄地躲着笑,还有的在窃笑,我也笑得前仆后仰。

  原来是个玩笑,天大的玩笑。阿灿顿时瘫跪在铺上。

  阿灿在铺上不住地作揖,口中念道:庞干,我求求你了,不要再作弄我了,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经不住你这样折腾。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死里逃生,阿灿牢头的威严不知被吓到那里去了,他跪在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魂魄被吓跑了还没有招回来。这一惊一吓,差点没要了他的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不要以为这是坏事,就在当天下午,果然有了福音。

  当劳动号叫阿灿去提案时,阿灿还不知是什么事,他已无案可提了,要就是改判,要就是上山,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

  提案回来,打开监门,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阿灿,满面笑容的阿灿,光辉灿烂的阿灿。他大声爆发出阵阵啊啊的声音,这声音发自口腔,却出自胸腔,蕴于丹田。他紧握着的拳头在空中有力地挥舞,划出一道道白色的闪亮的优美的弧线。他的脚下,已没有伴随他长达两年的脚镣,那副被他打磨得铮亮,有血性通人性的脚镣。他不在鬼门关徘徊,不会再做那种恶梦,不会再被庞干吓醒。有生的希望,就有重新回家的可能,他想呐喊,想欢呼,在这样的地方,又不可能这样表达。他赳赳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掌亮大虎口满握着我的手激动地与我握手。我迎上去,同样亮大虎口满握住他的手,同样兴奋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也为你祈祷了一年,我衷心祝贺你,我们要好好庆祝庆祝。

  周应发也走上前,紧握住阿灿的手,猛烈地摇动,同样发自内心地说:祝贺你,祝贺你获得新生。

  除了花子以外,阿灿主动地和所有的人握手,包括他的宿敌袁老三。

  在和袁老三握手时,阿灿还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发自内心地用小死鬼临刑前对大家说的那句话说道:好好的。

  袁老三没有料到阿灿会主动与他握手对话,他尴尬地笑了笑,他不善言谈,但不影响他发自内心的微笑和答话:你也,好好的。

  好好的三个字成了看守所的经典道别,无论是上刑场还是下监狱。命运在他人手中,能好吗?不以这样的方式道别,又该说什么呢?

  这是阿灿和袁老三的第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对话。

  尽管还有漫长的牢狱之苦,和数不清道不尽的磨难,但是对于阿灿来说,是新生,是新的生命的开始,是新的生活方式的开始。他同样充满着憧憬。

  全号子的犯人都笑了,当然,和早上一样,笑的方式不尽相同,有的真为阿灿高兴,有的想到又有吃的乐的了,还有两个是在皮笑肉不笑,是在苦笑,一个是陈欣材,一个是小祥。陈欣材笑时脸上的肉全都垮了下来,象烧烤好的鸡腿,小祥笑时脸上全是*,找不到五官,他们笑得极为勉强,或是迎合阿灿,或是适合场景。阿灿改判了,他们确实也为阿灿高兴,但是,死鬼圈里少了阿灿,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死鬼了,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改判的,他们已领到下地狱的通知,只是看什么时候起程。

  我提议,明天我们全号子的搓一餐,花子也在内。周应发也跟着叫好,他还提议,档次可以搞高点,规模可以搞大点。

  我漫不经心斜视一眼陈欣材,他还在蹲在地上埋着头和小祥下棋,手里攥了一大把吃到的棋子,眼睛直盯着棋盘,棋子被他砸得噼叭作响。他的脚镣也有了光泽,金属固有的兰光。这个替死鬼,是谁出卖了他,他根本不知道,他用他的死,换来了阿灿的生。这真是戏剧性的场面,生死间的转换竟然同出于这座死狱,人生如戏啊。

  这时,我想到了阿灿的老婆,这个从未谋面,法能无边的女人。阿灿把她的照片给我看过,她长得很*,很美,对阿灿也很尽心,不管她现在睡在谁的身边,至少她把阿灿从阴间拖了回来,对阿灿来说,已经是满足了。她靠什么把公检法调动起来,把这件可以杀十次头的重案摆平,靠色?靠钱?不得而知,在这里,没有办不了的事。

  我们举行丰盛的宴会,我们订了两个辣子鸡火锅,还叫廖应龙买来了不少卤菜,香烟糖果瓜子水果样样俱全,并偷偷弄进来两瓶酒。通过值班狱警,把阿灿的同案李添云也开进了下六号,宴会结束后又开PArTY,阿灿唱了一首歌。我从来没有听过阿灿唱歌,这是滇西一带的民歌,阿灿唱得很投入,很深情。他把那枚系着红线刻着菩萨的硬币双手相贴,举至心尖,在他湿润的眼中,仿佛看见了故乡的山水,看见晨雾中屋顶的炊烟,看见在河边汲水的村妇,还看见他的亲人,亲人们微笑着向阿灿摆手,他们招手的动作很慢,好象在说什么,阿灿什么也没有听见,阿灿知道,他们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确确实实是叫他的名字,确确实实是叫他上山,他的死期已到(1)
阿灿醒得很早,他背靠着墙,被子搭在身上。他把那枚菩萨硬币解下来,用他的手指轻轻擦拭,正面,反面,轮边,他都仔细擦拭一遍。这是他每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对他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已得到菩萨的保佑,解下了脚镣,他感谢菩萨。尽管这样,他还要天天早上做这件事,他要终生感谢,就是刑满释放,回到家里,也要念一生的佛。

  以后回去后,他再也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更不会贩毒,再是贫苦潦倒,都不会走上这条道。在看守所的这几年,以至在监狱里的十几年,他明白一个道理,清贫的生活,要比用生命作赌注的奢华更加舒心。他甚至已想好回去后谋生的方式,他还会在街边占个摊点,升上火,为晚上宵夜的人们炒点葱油饭、肉丝饭、怪噜饭,卤上一锅猪脚、肥肠、豆腐。听听勺子敲铁锅的声音,客人们行酒令时的猜拳声,男女间的打情骂俏声,以及环卫人员唰唰唰的扫地声。这些都是最普通最平常的声音,也是最人间最美好最动听的声音。累了大半夜后,他回家会美美地睡上一觉,直睡到日头当空自然醒,他已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会做那些被鬼追杀被狼吞噬的恶梦。起床后,煮上一碗哨子粉,撒上香葱姜沫,也是美美地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去邻居处朋友家聊聊天,打打牌,直到日落西山,又回去准备晚上的摆摊。

  阿灿原来也是这样过的,他当时并不认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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