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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狱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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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训的特点就是动,只要能动,岛上的高兴,中铺高兴,花子更高兴。说到坐牢,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恐怖难熬,其实,坐牢并不可怕,还有比坐牢更难受的煎熬,就是坐牢中之牢,花子他们就属于这一种。

  坐牢只是限制个人在社会上自由,但是可以思考,可以说话,可以看书写字下棋,也可以打太极拳。开饭时间,饭菜便送进来,虽然质量不好,至少是免费的。牢中之牢,就是牢中犯人自定的规矩。不准你活动,整天蹲着,不准说话,不准斜视,吃饭限时限量,走道得弯下腰,小便必须象女人一样蹲下,不准弄出声音,被打必须说谢,不准躲闪。这样的牢确实才是最可怕的。它把人限制在一个点上,除了大脑可以活动外,任何肢体都不能动。左手搭右手,两眼看前方,就这样一个动作,从天亮要做到天黑。监号里分两排蹲,风坝里蹲成一个方阵。中铺轮流巡逻,谁有什么动静,姿势有什么变形,迎头盖面向你劈来。

  花子们最愿意劳动和训练,这样可以活动身体,肌肉不至于萎缩,尤其是搞队列训练,不仅可以走来走去,还可以喊口号。各个监号都很重视操练,几乎每天下午都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操练。操练也是考核项目,考不好会被扣分。

  考试的项目很简单,立正稍息,向左向右向后转,蹲下起立,坐下起立。然后就是齐步走,跑步走。这些简单的动作,要操作好的确不容易。不少犯人都是农民,没有文化,从来没经过队列训练,左右分不清楚,连报数都不会,齐步走时,经常出同边手。

  不要说这些农民,就是袁老三,他是个城里人了,操练时也经常出错,很多次该向左转他转向右,叫立定了他还继续向前走。他的长处不在这上面,而是夹磨人。

  训练犯人是袁老三他们中铺的事,如果达不到要求,中铺是要被惩罚的。因此,训练时中铺特别认真,严格要求,只要有一点不规范,就打。*裤子打,用塑料鞋底板打,这种打都能接受,打得心服口服。操练和文化考核一个月考一次,一个月的时间,基本上能达到要求。

  考文化主要是背监规、《刑法》条款,还考唱歌。一般唱两首歌,一首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另一首是《社会主义好》。考核时,在押犯人个个精神饱满,声音响亮,唯恐本监号落后,得不到满分。得到满分不仅有牙膏肥皂之类的物质奖,更重要的是一种集体荣誉,一定要争个高低强弱。

  一般不要求死囚犯参加考核,人都要被杀了,还要给你背法律练队形?

  只有小死鬼喜欢,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还好过些。

  他人生的价值从来没有得到展示,在还未吃枪子前,尽情地表现自己。

  在平时的学习中,他是最认真的,记忆力也相当好,他很想参加考核,同样也站在队伍中,同样也昂起头大声背诵,他说他可以背好,不会出差错,还可以带着其他人不出差错。无奈他戴着脚镣,不能站在队伍中,也就不能为集体争回这份荣誉。

  不仅小死鬼喜欢,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同时包括我。因为在号子里太无聊了,每天就是这几个人,一点新鲜和生动都没有。考核时监门可以大开,看守所秦指导和其他干部要来评分,可以有点事做有点戏看。如果考得好,为老陈伯争了口气,我们得了奖,老陈伯得了钱,他就会打开监号门,让我们站在门外,晒晒太阳,看看花草,呼吸新鲜空气,与其它号子的犯人打招呼,甚至,可以远远地看看出来劳动的女犯人,品头论足一番。

  那个时候,是监号里最欢乐的时分。

在袁老三的身上,纹着一条呲牙咧嘴的五爪金龙(1)
最不欢乐的时分就是监狱里每个月的搜监。

  搜监前我们都会事先知道,消息的来源有三个,一个是在外面劳动的犯人通报,每当要搜监时,他们会主动打招呼,有些违禁物品该藏就藏,该扔就扔。二个是院子里的狗通风报讯,每当武警进看守所来搜监时,院子里的狗就叫个不停,甚至扑向武警。三个是搜监时一个号子一个号子的搜,当第一个号子开搜时,其它号子都已知道。

  在号子里,不能见到任何锋利的器物,这些都可能成为凶器,都会留下隐患。但是,每个号子都有违禁物品,比如说金属、玻璃等,这也是日常生活所需要的。

  我在的这个号子也有这些违禁物品,比如说花一百元请张维宽买来的小铝盆,烧水用的自制电老虎,用来切菜的打火机金属片,还有袁老三用来刮胡子的玻璃。这些物品,我们用布包好,深深地藏在下水道里。藏在那里是看不见的,除非趴在地上把手伸进去掏,即使这样都很费劲。一般来说,干部武警决不会采取这样的姿势去摸的,这种姿势几乎要把脸贴在地上,要摸都是叫劳动号去摸。劳动号的是自己人,他们即使摸着了,也不会吭声,待搜监完后,他们会来要上一包烟。

  阿灿把两条好一点的香烟用破衣服包好,藏在天井的横梁上。他告诉我,只要武警看见好烟,不仅会如数揣走,还会教训犯人。因为他们心理不平衡,犯人为什么吸好烟,一条就是一百多元钱,武警吸的是什么烟,二三十元一条的黄果树。

  铁门打开,武警和干部走了进来。

  犯人们早已规规矩矩站成两排,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干部进号时我们会主动问候,武警进号时我们一句问候也没有,因为所有犯人都恨武警。

  如果只是干部进来,气氛不会这样紧张,一般来说,干部不会随意打人。武警就不同了,只要看你不顺眼,展开拳脚就练上了,无须什么理由。

  平时他们很少有活人供他们练习,进号子后,往日憋足的劲就会使出来。这些犯人不仅不会抵抗,甚至还不会躲闪,再说,即使打伤了,他们也不会有任何责任。

  这些武警多是农村的,个头不高,力气倒不小。他们进来后,先到监室里搜查。

  监室被武警翻得乱七八糟,被子被拆开,一团一团的棉絮扯在外面,通铺的板子也被撬开,装食品的纸箱全部撕毁,物品全洒在地上,任何人看见这样的场景,都会有一种仇恨,一种经过压缩,经过激发的怒气。这种同仇敌忾的怒气,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在袁老三的身上,纹着一条呲牙咧嘴的五爪金龙(2)
一无所获后,武警来到风坝,看来,他们真是想找人出气。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在两排犯人中慢慢地转,慢慢地看,他们在寻找目标,然后把平时的力气,把刚才没有搜到香烟的怒气通通发泄出来。

  监狱里的干部没有出声,他们一般是站在门边,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很不愿意武警来号子搜监,更不愿意看见武警打犯人。再是犯人,也是看守所的犯人,自己管的犯人,如果真有什么事,看守所是要承担责任的。但是他们也不好管,更不好制止,不管武警打犯人有没有理由,他们都不可能站在犯人一边。

  蹲下!

  武警象狮子一样吼叫。

  犯人刷的一声齐整整蹲下。

  把衣袋里的东西通通摸出来!

  很快,犯人的面前有了一些物品:揉皱了的香烟、没有防风罩的打火机、几张纸片、起诉书或判决书,还有用硬币制作的小工艺品。

  有的犯人什么都没有。

  一个武警走到书柜边,他在翻看上面的书和稿子。

  我顿时紧张起来,要知道,那里面夹着我写的稿子,我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本,如果被发现了,被撕毁不说,还要遭一顿痛打。

  他搜查得很仔细,别说一摞稿子,就是夹在《刑法》里的字纸,他都要翻出来看过遍。

  终于,还是被他发现。

  他先看了几页,然后转身问道:这是谁的?

  报告,是我的。

  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你写的是什么?

  报告,我写的是申诉材料,是检察院的干部叫写的,叫我写详细点。

  你该不是在写小说吧?

  报告,不是写小说。

  当武警搜监时,管号干部是不管的,随你翻得怎样,随你打得怎样,他们最多呆在门口,观看着这一切。

  老陈伯不是这样,他听到武警问我话,便走了进来。

  他边走边质问我:你写的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老陈伯来给我解围了,他采取这样的方式。

  我对老陈伯说:上次检察院的干部叫我写的。

  老陈伯又厉声说道:是不是杨科长叫你写的那份材料?

  我说是的。我听说过杨科长,但从没见过,他更没有叫我写材料。

  写完了怎么不交上来,啊?

  就在这一问一答中,那个武警不再说什么,他原还把稿子放在那里。

  一场虚惊就这样被老陈伯化险为夷。

  看看仍然没有什么,武警另出花招大声叫道:

  把衣服裤子全部脱了!

  当脱得只剩短裤时,犯人们用一种征询的目光乞望武警,意思是,就剩这条裤子了,是不是可以不脱。

  武警明白这种目光,他们对这种目光的反应是迎面一个耳光扇过去,这是对乞望的回答。

  立刻,各种肮赃的短裤脱在一边。

  这时,袁老三引起了武警的注意。

  在袁老三的身上,纹着一条呲牙咧嘴的五爪金龙,这条龙遍布在他的后背、胸、手臂。龙的表情、姿势、造型栩栩如生,神采飞扬。深兰色的线条勾画在袁老三白晳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武警走过去,大骂一声:日你妈的,我看你雕龙画凤。

  话音还未完,一劈掌已把袁老三打翻在地。然后又过来几个武警,拳打脚踢,一会的功夫,袁老三再也爬不起来。

  当然,领教这些功夫的不止袁老三一人,那些身上臂上,多多少少刻有一些花花的,都没有逃脱这样的厄运,或多或少或轻或重被教训了一下。

  我和其他犯人一样,把头埋在两膝之间,不敢抬头张望,只听到武警的吼声和骂声,我们在恐慌中煎熬,乞求拳头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乞求武警赶快离开。

  被殴打的多是中铺,我们岛上的这几个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花啊鸟啊虫啊龙啊。

  对于武警的动粗阿灿很高兴,虽然这种神情没有写在脸上。他一直以来都怨恨这些人,他把他们称为社会上的,这些人心毒手辣无恶不作。他认为自己不是社会上的,不能和“那些人”划等号。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这声音凄神寒骨,悄怆幽邃,飘渺于冥冥天地(1)
小祥没有阿灿那样清高,大家都是犯人,都是坐牢,还分什么层次。

  他对中铺既不恨也不怨,他已经没有心情来计较身外之物,每天有口饭吃有口水喝就行了,他是等死的人。

  他的二判已下来,还是死刑,现在正报最高人民检察院复查,这样,随时都会上刑场。

  小祥贩毒又吸毒,而且量很大。由于毒瘾太深,坐牢后没有毒品的滋养,不是这痛就是那病,一天就是干咳,他可以对着便池咳上半个小时,他整日哼哼叽叽缠着张维宽要药。

  全国扫毒日的前夜,按惯例,要杀一批贩毒死刑犯,他感到时辰已到,作好了上路的准备。

  全监室的犯人都知道小祥要上路了。

  今天睡得比较早,天黑收风后,我们便躺在床上了。没有人说话,也不摆军棋。平时阿灿总是骂骂咧咧的,今天一上床,被子拉来盖住头,撅着屁股,弓着身子就睡了。

  他并没有睡着,他的朋友,相处了多年的朋友明天一早就要上山。他不知对他说什么好,安慰不是,鼓励更不是。最好的方式就是现在的这个姿势,不说不问不看,用沉默为他送行。

  小死鬼也不找人打牌下象棋,他显得很懂事,他不时窥视小祥,他在猜测小祥此时此刻的心情。

  刘胜林靠在墙上翻看杂志。这本杂志他已看了不知若干遍,他看不进去。他就睡在小祥的身边,小祥的每一次翻身都会引起他的关注。没有任何人与他对话,包括睡在他身边的这几个人,当然也包括我了。我希望他上路,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与其在监狱里等死,不如早死,结果都一样。他走后,我就不会再看见令人恶心的、挤成多条缝的嘴脸。也不会听见令人烦心的、长时间的干咳。

  还有,我还想看看死鬼从号子里拖出去枪毙的实况,阿灿对此描述得很精彩。我好不容易坐了牢,又好不容易坐在死牢,不亲眼目赌死鬼上山,那才真是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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