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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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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翰不语。如果他转业,也会独自离开炮场,不愿任何人相送。吴晓义和两个排长快步跟上去了。袁翰望着他们走远,心情复杂,……袁翰忽然看到他没拿箱子,那两个行李包和背包,并不比一个退伍战士的东西更多。袁翰唤道:“报话班长,出列!”

    袁翰来到那间屋子里,箱子完整的放在当中,他不禁叹息了:“罗连长为什么不要?”

    报话班长道:“他说太大了。”

    “这不是原因。”

    “哦,”报话班长眼睛从墙壁转到袁翰脸上,思索着,猜到了:“可能是你的脚步声让他留下的吧,昨天晚上你在门外来回走……”

    屋内残留着隔夜的烟味和许多烟头。

    九

    袁翰野外训练归来,一进屋,就看见营长和指导员都在屋里,都盯住自己。营长说了句多余的话;“回来啦?……”就转脸看教导员,似乎让他接下去说。桌上摆着一封电报,袁翰早已熟悉它的样式,但这封是刚到的,被拆阅过。

    袁翰立刻感觉到气短心跳,脚下一股凉气正往上蔓延,他竭力站好:“哦,没什么。你们忙去吧,不必安慰我,真的。”

    “三连长……”

    “让我呆一会儿。”

    两人对望一下,也许是营长更了解袁翰,他起身走开。教导员犹疑地跟出去,在门口停立一会儿,回头关上了门。

    袁翰坐下来,朝桌上电报望了几分钟,才走去拿它。这电报已经不是妻子拍来的了,因为上面写着:“大女已亡小女仍病危妻尚好速归。”

    “妻尚好,”袁翰默语。就是说她还活着,怎样活着的?小女病危,需要她活着。袁翰眼前迷蒙一片,他头顶住坚硬的墙壁站着,深深喘息着。耳鸣就象婴儿细弱的啼声……

    营长坐在门口台阶上,两拳支着腮,所有想来宽慰袁翰的干部战士,都让他用猛烈的手势撵了回去。他坐了一个中午,保护门前这块地方的安静。

    身后有响动,袁翰出门了,沙声问:“营长,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去练一段精密法准备诸元,行吗?”

    “现在?”营长望着袁翰洗过的眼睛。

    “是的。”袁翰进屋拿出射击图版箱。

    营长现在什么也练不下去,但他不愿违悖袁翰的心意,暗想:或许他可以借此获得平静呢。两人并排向营部走去,步伐阔大,一路无语。

    十

    颜子鹄已经升任了团长,随之也撩动起一个渴望:要到全团每个连、每条路、每个角落去走一遭。以前大都是乘车下来的,脚一落地,便是营部或连部。而战士们踩出来的蜿蜒小路,山洼里的鱼塘猪圈,最偏远的岗哨位置,还并不熟悉。今天,他选择一条能够穿过许多连队的小路,缓缓走过来。陆续遇到的一些战士向他敬礼,他估计一下,大约只认识三分之一,这使他挺懊恼的。

    到榴炮营外围,远望去,火炮都脱去了炮衣,身管平衡在水平线上。技师正在进行零位零线检查,这是射击前的火器准备。炮场上的战士,脚步灵快,动作幅度大,不时喊着说话……呵,这是士气。他肩负着近百门大炮、上千名战士的使命,比任何时候都渴望部队去经受一场战争的考验。可惜年过五十了,脚步结实但缓慢了,这步子不适于跑,特别适于深思。小路顶头是三连,还离好远,路就变得宽敞平直了。三连的车炮都在库房里,战士们在处理个人事务:写信,看书,洗涮,不象战前反象战后,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一路走来不断添积的兴奋感,到这里就消散掉了。颜子鹄不想干涉,各连有各连的特点嘛,他只管在战斗中检验各连。

    袁翰正在写信,但一个字也没写。面前有个立功证,他望着它犹豫: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妻子?半年来的家庭变化涌上心头,想着想着,竟把写信忘了。

    营党委会上,大部分委员为他请功,说:半年时间里,三连变化很大,他费尽了心血。袁翰不同意,自己在一连当连长时,也是这样工作,并没有记功嘛。由于三连太差,而太差的连队开始赶队,那步子一时会显得很大,在人们印象中会是个了不起的变化,其实是正常现象。以后还能保持这样的步伐吗?连队能进入高峰线不衰不落吗?他有远虑。再说,全连干部都一样苦干,为什么把他突出起来?他的意见被大家否定了。有人说:“袁翰同志刚刚到职,两个女儿就病了,不久,大女儿死去了。他在悲痛中坚持工作,不肯回家。”听到这句话,袁翰惊痛交集:“为什么这么说啊?”他窥见了一些同志为他请功的心理,“哦,大女儿死去了,……”袁翰愈发觉得不能接受这个功,也受不了这个功。但是营党委通过了,上级党委也批准了,随后发下来立功证。

    颜子鹄进屋:“嗬,在写信。”他想退出去。

    袁翰赶忙拉住颜子鹄:“团长,坐一会儿。”

    颜子鹄拿过立功证,对着窗户窗户翻着:“这东西越印越漂亮了。三等,不嫌小吧?打下厦门岛后,我再没得过它,倒给人家发过不少。哈哈……”他又体会到为下级记功时的快活了,那是领导者自豪的时刻。“怎么,一片空白?”颜子鹄扫了一眼桌上的信纸。

    “正犯愁呢,不知道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她。”

    “告诉了会怎样?”

    “会伤心,我们失去了一个女儿,”袁翰注意看颜子鹄的反应,“而我立了个三等功。”

    “告诉她!立功证上是你一个人的名字,但名字后面有你的一家,包括你那才活了时间不长的女儿。她们默默无闻的为你做出了牺牲,也是为我们这支军队做出了牺牲。不管你爱人怎么想,都应该告诉她。我们感激她呀,她承受的太多了。”

    袁翰连连点头,他忽然开朗了许多。

    “死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起一个吧,好好起一个。”

    “团长给起一个。”袁翰笑道。

    颜子鹄肃然地缓缓摇头:“让母亲起吧。”

    这动情的声音,使袁翰为妻子羞愧。大女儿死去后,她很少来信,来信也是电报般的,象应付袁翰的询问。她一定在考虑什么,怨愤、伤感从纸上消失了,或许她已经麻木了。

    “袁翰同志,准备让你担任团里作训股长,你有什么想法?”

    袁翰从颜子鹄眼里,知道了他问的是什么,回答说,“想法,……我还是想转业。我知道这想法不好,但是又克服不掉……请领导放心,让我干什么工作,我一定全力以赴,让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我是党员,又是军人。”

    “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颜子鹄思索着说,“有人想走,有人愿留,千姿百态啊。”

    颜子鹄走后,袁翰找出个小铁箱,倒空里面的零碎东西,从抽屉里拿出三封电报,重读一遍,一一放进去。又拿起立功证看看,也许进去。然后把钥匙丢进去,最后再用弹簧锁锁上。这样,他再也不打开了。

    一辆小车开到连部前刹住,驾驶员探头问袁翰:“团长在哪儿,参谋长让我来接他。”

    “从小路回团部了。有事吗?”

    “不知道。”驾驶员掉转车头返回。吴晓义正从对面走来,小车驶近时,他站在路边,严肃地向车内敬礼,他以为团长坐在里面。驾驶员还他一声喇叭,接受了他的敬礼。

    吴晓义走到袁翰不多说,他不想让他受窘。

    “说些什么?”吴晓义挺紧张。

    “调我到作训股工作。”

    “当股长?正营职!”吴晓义高兴地推了下袁翰胸膛,“股长同志,我早说了,你在三连干不长,迟早要拔上去。怎样,没错吧!”

    袁翰并没听吴哓义说过这话。前一段时间,吴晓义不知从哪儿听说自己可能转业,晚上,他愤愤地闯进袁翰屋里,“走就走,早晚都是个走,我早就知道。”……眼睛也潮红了。袁翰竭力宽解他。那天晚上,吴晓义对袁翰的感情跨进了一大步,说了好些知心话。

    袁翰判断着:为什么突然来车接团长回去?吴晓义却另有所思,眉间浮动淡淡的忧虑。他显然是被袁翰升任股长的消息震动了。从现在起,到下一位连长任职,他的忧虑不会消失的。

    文书推开窗喊:“连长,电话!”

    袁翰对吴晓义道:“注意,开始了。”吴晓义这才振作起来。袁翰急步跑到窗前,文书把听筒从窗内递出去。袁翰一边听一边朝吴晓义做个手势,吴晓义飞跑去摇响警报器。营区翻滚一阵巨风,战士们携带装备冲进车炮库,装车挂炮。脚步声,口令声,汽车引擎声,使人感到浑身发热。

    袁翰坐在急驰的指挥车驾驶室内,膝盖上铺盖着一张军用地图。开进路线穿进一圈圈密匝匝的山岭,越过两条小河,进入另一张地图。袁翰急忙找出来,大略地拼接上,统观着。这是“战区”了,各色粗的箭头和断裂的孤形线显示:对方的“天狼工程”已经突破了我方大部防线,“战局”十分险恶。下角有许多我方炮车地和观察所的符号,其中一个,是袁翰他们的。

    汽车突然减速,晃动了一下,靠向路边,然后再回到公路中心线,加速行驶。驾驶员抱怨着:

    “那个女人有点不正常,走路也不好好走。”

    袁翰并未留意,目光回到“战区”地图上。可是,印象中的那位女人垂在肩后的青色羊毛围巾触动了他,他急忙举起望远镜朝右后方望去。啊,是自己的妻子,她抱着孩子,匆匆拐进通往三连方向的火炮,也好象要爸爸抱她。不见妻子的脸,她要是转过来,看看车辆和火炮该多好啊。“她从家乡赶来干什么?哭诉,扔孩子?……”袁翰内心掠过一个个不祥念头,桉树林遮断视线,袁翰放下望远镜,一切都要等回来后才知道。

    “亲人哪,为了你们,我才离开你们。”

    八一年冬于北京高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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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只眼
    “班长,讲人鬼的故事吧。”

    “你不怕吗?”

    “怕,可我又怕又想听。”

    “好累呵……。”

    上篇

    南琥珀和司马戍合拖一具无齿木耙,并肩在海滩上跋涉。他们身后,木耙拖出一道宽约两米、不停地延伸着的平滑沙带。沙带紧贴着海,海水却够不着它,又一鼓一鼓地老想够着它。南琥珀和司马戍手坠在背后,象被紧缚着,这使他们浑身涨满力气。上身前倾,负重乌龟般的头颈长长探出去,似要从身上跳开,似要扑前去咬。

    任何上岸或者下海的生物,都会在沙带上留下足迹。

    沙带执拗地要把大海裹住。

    一

    南琥珀不用回头,凭手掌的感觉就拿得准身后沙带合格。深约寸许,不偏不斜。左边是太阳,右边是大海,潮水爬到距沙带几寸远的地方,伏身迟去,抛下一大片泡沫劈劈噗噗熄灭。面前沙滩上的脚印,全是人们白天留下的。他从这些乌七八糟深深浅浅的脚印窝子里,不费劲儿就能瞧出是男是女,瞧出孤独者的沉思:跛的倾斜、老人的疲乏,还有好些肥臀坐出的坑儿,随意推起的沙枕头,融化的烟蒂,……老瞅着这些,真丑。丑得久了,他就发木。倒是狗的足迹好看,一只只小酒盅似的,挺规矩。

    大耙把所有的足迹统统耙平,随即流出一条轻软沙带。

    南琥珀的解放鞋掖在腰里。每一步,他都把脚趾努力张开,深深踩入沙中。若有一着踩中蓄透海水的细沙,那舒服得要叫娘,脚象是化掉了,另有一样东西在下面偷偷动。他和司马戍配合得非常协调,以至他觉得竟是自己一人在拉沙带。换个人来配合就受罪了,步子短半寸,沙带就歪。落脚深浅不一呢?那沙带就成了鬼啃出来的。你没法让他明白他的步子有多索,那得花半辈子功夫。与其花那功夫,不如自己也迈他那种矗步子,也能拉出条合格的沙带。配合嘛,你若老去纠正人家,才蜜呐;你若会适应他的蠢,倒是个小小乐子和两两谐调。和司马戍拉沙带,就是和自己另外一半嵌合,听他的呼吸就知道了。

    “歇会吧。”南琥珀说。

    两人同时在右脚站住。似乎感到热,彼此站开些,竞有些不自在起来。

    南琥珀回望沙带,薄暮中,沙带恍榴在动。那是海水动的缘故,把沙带推来拽去。但愿明天早晨这条沙带上没有脚印。

    “八班的防区比我们起码短二百米,”他说。并不指望司马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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