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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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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从团部归来,一连战士显得很安静,几乎没人到连部里走动,只从宿舍门窗朝这里望上一眼。好象都这么认为:连长遭难了,再象以前那样随意说笑,就太没良心了,连长现在需要静静呆着。

    袁翰闷坐在屋里,忽然感到说不出的难受——缺氧似的。他透过窗玻璃看到空旷的炮场、冷清的炮库和安静得有些反常的战士,这不是他熟识的连队了。孤独可真难受,他受不了别人用怜惜筑起来的墙来包围他。看看表,竟吃一惊,他快三小时没在班排露面了。他振作精神走出连部。

    远处的岗哨有些懒散,象在晒太阳。袁翰瞟他一眼,他立刻振奋地持枪立正,钉住不动。进了排宿舍,战士们纷纷起立,有一位脑壳重重碰以上床铺板,疼得他咬牙红脸,却直直挺立着不肯揉一揉。班长抱怨地看他一眼,嫌他在这时候出丑,然后注视着连长。周围的瞳仁里都流溢着热切的关怀,象在问:有什么心事?说吧,瞧,我们都在这儿呢。

    深沉而笨拙的安慰,更使袁翰心里难受。他在这世界上除开妻子,最难割舍的便是这些战士们了,是他们把他从妻子那里夺了来。说实话,两道电报催归令,都不及来自他们的引力能量大。虽然,他可以随意指挥他们,象随意动弹自己的手指头,但他们一双双眼里,不也正向他的心发布命令吗?“你属于连队。”袁翰很想燃起快活的气氛,用坦然的笑容啦,又酸又辣的趣话啦,亲热地碰碰肩膀啦,让他们宽心,别为自己担忧,袁翰还是以前的袁翰。可惜他不会遮饰自己的感情,还容易被人家的感情感染,他常为此诅咒自己的军人气质不足。

    你看,通信员肩挎邮件包从营部归来了。袁翰矜持地转开脸,而脑后好象长了眼睛,感觉到通信员越走越近,心也随着那脚步越跳越紧。他焦急等待着,但通信员没唤他,略停顿一下便走过去了。没信,他心儿白白恍动一阵,重被忧虑失望攫住。没信也好嘛,说明她们平安无事。嗯,明天肯定会有……自从他归队后,他妻子一封信也没来过。

    一位面容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五六岁的女人,散乱着头发,斜倚在床边,失神地望着床上两个睡去的婴儿,好象一直要望到婴儿大起来才罢休。这就是他妻子的形象,浮上心便难拂去。他月薪五十三元五角,妻子是半工资半工分的民办小学教师,家里有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在外地上学的妹妹,都依靠这些收入。袁翰象个一月只拿六元钱的新兵那样谨慎开销,把大部分薪金寄回家。干部们讨论应该给他困难补助费时,他好羞呵,没勇气看他们,也没有勇气拒绝那几十元钱,每年都要被这样折磨一两回。妻子四年不孕,今年居然生下一对双胞胎,都是女儿,都只比袁翰的手掌大一点儿。姊妹俩给父亲的第珍上感觉,就是世上竟有这么小的人!他不敢抱,怕她们从掌中掉下去,又怕捏痛了她们。他用手指头轻碰她们那细嫩的脸儿,手指简直没有触觉。他的心被一种猛烈的情感碰痛了,说清是喜是忧。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呼吸会伤了她们,屏住气息,俯身下去,瞧精密军用地图似的瞧她们玩偶般小巧的鼻子、嘴儿。他分不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左边那个蓦然啼哭,在襁褓里很有劲地划动手脚,袁翰吓了一跳,于是,便暗暗唤她“大姑娘”。婴儿的哭声是父亲心灵里的壮歌,在啼声中,他感到翻滚而来能够淹没一切的情感狂潮,恨不能朝什么凶神恶煞扑过去,捣碎了它,看护好两个可怜的小天使。

    妻子心里一阵滚热,她从袁翰瘦脸上的爱怜猜到了自己的变化,于是投去感激的一笑。笑容停在嘴角,显出早衰的皱纹,反给丈夫留下一片苦涩。每当半夜,妻子给孩子喂奶,放下这个抱起那个,脸上涌出病态的红潮,两眼痴热地望着怀中婴儿,袁翰就很痛苦,恨自己不是女人……假期的最后一周,夫妻俩时常沉默,目光碰一下又躲开。一到黄昏,妻子就轻声叹息,终于,她提出来,让袁翰给部队发个请示延长假期的电报,即使不批准,等答复也可多住几天。主意很乖巧,但袁翰认为那是老兵油子拖泥带水延假期的手段,不肯办。妻子抱怨袁翰只顾自己的名声不管家,小女儿好象有病,吃了就吐,做父亲的能撂下就走吗?她气道:“你要走,抱一个孩子去,我养不活这么多,血给她们喝也不够。”袁翰那几天累极了,肝火特别旺,顶撞道:“养不了干嘛一家伙生两个?”话刚脱口,他就被妻子晕眩的模样吓坏了。最后一天早上,袁翰起身,见妻子睁大两眼也要起来,他急忙按住她,“别动,我自己来,我什么都会。”妻子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随袁翰身子转着。袁翰点火、做饭,吃了些东西,提起旅行袋,走到床边和妻子告别,妻子却侧过身去:“你走吧!”手护着两个睡婴。

    南去的列车晚点了,烦躁中的时间就显得特别长,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碰上个无理的人吵上一架。袁翰极力抑制着,规规矩矩坐在门旁靠椅上,看大墙上的车票价格表,计算路途花费,总是神不守舍,一会儿算多了,一会儿算少了。

    “快呀,叫爸爸。”一们年青母亲把小女儿往前推,迎向一位高个儿、被海风吹黑了脸庞、畅快笑着的军人。这人提着两个鼓鼓的旅行袋,还有一挂香蕉,显然是刚下火车。小女儿正在受罪,小胖脚儿迈上一步,就回头求救地看母亲,母亲急声催促:“快呀,快呀,别怕。”(这个“怕”字让袁翰心酸)军人等不住了,雄鹰似的展开双臂,搂住小女儿。小女儿猛一挣扎,从军人怀里漏下去,跌进母亲怀里,小手死死揪住母亲的衣领,哭着往她身上爬。哭所惊扰了候车的人们,父亲狼狈地忍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蓦地,他看到袁翰,认定这是个知音,便朝袁翰苦笑,以解脱窘境。袁翰呆子似的毫无反应。母亲抱着小女儿和军人一起走出候车室。小女儿在母亲怀里还竭力躲远那位军人,但不时从母亲脖子后头偷看。他们不知道,这短短的几个镜头激起袁翰的思绪翻腾。

    车站广播喇叭又发出通知,袁翰要乘坐的那列车又要晚点到傍晚,又得等九个小时。他本不想回家,可是,在车站外烦乱地踱了几分钟后,忽然意识到:要再这么踱下去,就会行人的疑视,交通警的大喊,甚至医生的关注了。他下定决心,快步回家。

    妻子从桌前扬起头,惊异的眼里满是泪水。她在给刚刚离去的狠心丈夫写信。

    袁翰走近,她站起身扑过来,头顶着袁翰胸膛,撞了两下,靠住他肩膀,剧烈地啜泣。笔在桌面上滚了很远。“别哭,别……”袁翰安慰着,但妻子却止不住。唉,能在丈夫怀里哭,也是幸福的,你怎么会知道呢!

    桌上半截信写着:

    袁翰:我的救星,求你转业回来吧,做军人的妻子太阳能痛苦了,一年十二个月,你只能给我一个月,刚刚熟悉共同生活,你又走了。就是这一个月里,头十几天痴狂,匆匆忙忙跟偿债似的。后几天发慌,老是想:你要走了,要走了。中间又有几天安稳日子!我是个弱女子,受不了没有依靠的生活。看见这两个小女,我好害怕,简直不知道怎样把她们养大。老是想:她们会从床上掉下去,会给什么东西咬一口,会发烧……总之会死在这怀里,真是怕极了!这些念头你在时我没有,你一走就冒出来,我是不是疯了。还有经济问题,今后几年我们会很困难,受不了两地生活的花费,还是苦在一处吧……

    袁翰迈不动腿了,一拖就是二十天。他写过延假信,但写不下去,没有“过硬的”理由,又不肯编造或是夸张,于是,干脆不写。“写那个还不如写检讨报告呐!”他甘愿承担一切后果,也许因此转业,他隐隐有些高兴。

    妻子把部队拍到她单位里去的两封电报,都藏了起来。袁翰在家的日子,她总觉得是自己偷来的,因此一点幸福感也没有。

    五

    整幢房子都用大块花岗岩石砌成,它是战士们自己采石盖的,笨厚牢固又显得威武,好象砌进了他们的某些性格。太阳已经西斜,花岗岩正在散发下午吸收的热量,靠墙便感到暖意。西头一大间是团党委会议室,全团战士每日的工作、思想、乃至梦里的部分内容,都会在这里被研究、被决定。会开完了,颜子秸想去一连和袁翰谈谈,他在房外两株塔状扁柏之间踱步,等候小车到来。这几分钟时间里,他整理着对袁翰的印象。

    去年,师司令部就要调袁翰去当作训参谋,团领导通过努力把他作为储备作训股长留下了,计划让他在副营长的位置上熟悉一下营的工作后,就负责作训股工作。档案材料都报上去了,政委准备他探家归队后找他谈话,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超了假。师长很恼火地质问:“炮团怎么搞的,刚刚报袁翰当副营长,马上又得处分他,你们怎么考察干部的?袁翰超假是什么原因,他到底想不想在部队干?你们要就这个情况,专门写个报告。”

    袁翰的超假,使团里几位领导很伤心,他们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显得太弱了。袁翰的超假不但损害了自己,也损害了看重他的人。

    颜子鹄对袁翰感到兴趣,接触时间虽然不长,但却在袁翰内心世界充分暴露的时刻。这时看上一眼,可能比相处几年更能了解一个人。“他会带兵。”颜子鹄最爱这点。一连的军事素质就是强于其它连,连队是连长的镜子。袁翰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比如说骄傲,唉,有点本事的人怎么常有这个毛病呢?有的人藏住了,有的人藏不住,当然也有人纯粹因为别人强于自己,就送人家一顶骄傲的帽子戴戴。袁翰的超假完全是因为骄傲吗?似乎也不一定。他过去组织纪律性一贯不错,如今明知超假会受处分,他还是敢超,恐怕另有原因。也许他真是不想在部队干了?颜子鹄最担心的就是这点。不想干的人,任凭你有天大本事,也不能长久留用。

    小车在一连炮场边刹住,颜子鹄透过有机玻璃车窗望去,一连副连长正组织炮场训练,各炮手无一被突然而至的小车所吸引。这个小细节让颜子鹄高兴:有些挺过硬的连队里的战士也常在一瞬间走神,这一瞬间常造成一百密位的误差。

    颜子鹄用手势告诉副连长:干你的吧,不要中断。他走进连部找袁翰。

    “我是想转业的。”袁翰垂下目光,不看颜子鹄眼睛,说话胆子更壮。他一直暗中期待颜子鹄来看自己,但头一句话就使颜子鹄心凉。“我不象有些人那样,成天叫唤‘岁数大啦,放咱走吧’其实他不想走,那是一种牢骚,是提醒领导:自己在这个职务上干了多年,再不提就不干了。我可真心想走。家里有困难,不走怎么办?象个别人那样闹,甩手不干工作,处处跟领导为难,或是老提一些你根本解决不了又是实际存在的问题,让你觉得刺头,不得不放……这些鬼名堂我比他们知道的还多,但实在做不来。对这次处分我完全接受,超假二十天再不处分简直没有军法了。如果我当领导,也许得给袁翰来个更重的处分。干脆说吧,这个处分是我自找的,当时有个念头,处分就处分吧,不受这个处分,你们老觉得袁翰太好用了,没一点个人问题。”

    “这个念头,和你说的闹转业的作法,性质一样。”颜子鹄严肃地说。

    “但是我说出来了,难道要再来个处分?我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的,可以用其它办法达到走的目的,而且不受处分。”袁翰沉闷地扭开脸。

    “这倒也是事实。说吧,我很愿意听大胆的谈话,好多年没听到了。既然连处分也不怕,总该有你自己的道理。”

    “处分有什么了不起,失掉了什么?当兵以来,我立过三次功,立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又得到了什么?它们统统睡在档案袋里。这是气话了,我知道这样看问题很不好,但我的经历就是这样。”袁翰朝营部方向伸出手指,“我们营长是个很好的同志,但他没经过严格训练,我的指挥排长在某些打法上也比他强。这样的同志带兵也可以打胜仗,不过十条命能拿下的山头,他要送出出去三十条命,然后会说出了三十们英雄。当然不是有意掩盖失误,而是他确实不知道这个山头只需付出十条生命就可以拿下来。在他面前,我特别谨慎,他年轻,经验少,应该撑台,不能拆台。可不胜任的人在台上难受,台下的人也不轻松,我不是想当个什么官,我想走,心里闷哪……”

    “想当官不一定不好,热爱自己事业的人,谁不希望手中有权。官和老爷是两码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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